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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四姑

2022-01-01叙事散文叶小蘖
我很久没见过四姑了,她的家就在公路对面的山上,密密层层的竹林里。我坐车回家的时候,就可以看见。可我已经好多年没去过她的家,也没见过她。四姑高高壮壮的。她年轻的时候头发常中分扎成两个鬏,发质粗硬,灰黑,像刷锅的竹刷子。眼睛笑起来眯眯的,和我一……

我很久没见过四姑了,她的家就在公路对面的山上,密密层层的竹林里。我坐车回家的时候,就可以看见。可我已经好多年没去过她的家,也没见过她。

四姑高高壮壮的。她年轻的时候头发常中分扎成两个鬏,发质粗硬,灰黑,像刷锅的竹刷子。眼睛笑起来眯眯的,和我一样,是单眼皮。在我的四个姑姑里面,我和四姑是最亲近的,这是一个小孩子的天性感知到的亲近。其实四姑很寡言。 四姑很喜欢我,她一见我就亲昵地拉着我的手,或者给我抓几颗豆子,她只要看到我和慧娃一起玩,她都会笑逐颜开,远远地看着,她在我的身上看着慧娃的未来,她怀揣着一个美好的愿望,虽然她从未明说。慧娃是四姑的女儿。
慧娃读书成绩一直很好,可初中毕业正面临中等教育的改革。她虽然以高分考上了中专,但中专毕业不再分配工作,学费也变成自费。 四姑家住在山上,土地也很贫瘠,姑父是个退伍军人,可是头脑却是固执而愚笨。除了能下苦力,也没有其他能发家致富的本领。家里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一个智障的小儿子。 慧娃考上中专的那年,我已开始工作了,但并没有什么积蓄。四姑到我家来借钱,我竟然只能拿出刚刚发的一个月工资给她。当时我弟也正在读高中,父亲也没有什么积蓄。她其实已借过好多地方,特别是我二姑家,二姑父是市里某机械厂的工人,可是她去了一分钱都没借到。但四姑还是很开心的,毕竟这给她带来了希望。东拼西凑终于交上了一期学费之后,正好社里推广种西瓜,四姑便开始种西瓜。西瓜并不好种,育苗,盖膜,追肥,打杈,西瓜成长过程中的每一个流程,四姑都做得一丝不苟,一有问题,便问乡里下派的技术员;在西瓜快成熟时更要盖瓜,守瓜。四姑在瓜地旁专们搭了瓜棚,晚上都住在那里。瓜熟蒂落,西瓜也是不等人的,如果熟透了,翻砂翻过了,就不好吃了。所以一看着瓜熟就开始摘,到后来,一片片的瓜都熟了,摘起堆放在家里,逢场就去卖,今天赶这场,明天赶那场,只要听说哪里价钱高,就到哪里去卖。 早上三四点起来摘瓜,四姑背一背兜,姑父担一挑,走到街上天才蒙蒙亮,有时卖得快,还要回去再摘一次,赶二场。天越热,西瓜越好卖。四姑弯下腰不停地给人称西瓜,汗水从她斑白的鬓角流下来,太阳将她的颧骨晒得很高,上面有黄黑的斑点。但是四姑一直都微笑着。 我上街碰到四姑,她一定会送一个西瓜给我,不管我怎样推辞。即或我没有上街,她也一定要给我留一个西瓜,到下市的时候,给我送到单位门外来,然后匆匆回去,不管我怎样留她吃饭,她还是要走。 三年付出,慧娃中专顺利毕业,考上公务员,算是圆了四姑的心愿。从种西瓜开始,四姑家的境况就越来越好了。父亲常对我说,“刘慧娃有运气,你四姑也有运气。她那几年的西瓜种得硬是好。”我们都认为四姑家会越来越红火。

四姑那天突然到我住的地方来了,以前再喊她都不来的。那是冬天,她戴着一顶厚厚的咖啡色帽子,捂住了整个头发,穿着红色的棉袄,绿色的棉裤,红色的棉鞋。在厚厚实实的包裹下,好像很温暖。她一直微笑着,我已记不太清楚她说了些什么。她在我家吃了饭,天快黑了才执意要回家。我后来才知道,就在那前不久捡娃死了。 捡娃是四姑唯一的儿子。他误吃了拌了农药的花生,突然死了。当时四姑正在地里干活,捡娃一个人在家,花生是用口袋密封好的,捡娃却翻出来吃了。 八十年代中期,正是计划生育严厉控制的时候。超生的孕妇们东躲西藏,如果被抓到,就直接弄到计生服务站引产。村里嫁出去的女儿常常到娘家来躲。有时听到举报,还要到她们所有的亲戚家去查,有一天查得很紧,有一个孕妇还到我们家暂住了几天。后来直到在她娘家生产了才抬回去的。 四姑倒是没有东躲西藏,是姑父的大哥给他们出了一个主意,说女儿有残疾,让女儿装哑巴,然后弄到了一个准生证。四姑终于生下这个儿子,但生下来之后,儿子开始一两岁都不能走路,以为得了软骨病,但后来能走路了,然后又不会说话,过了很久,也只能说些简单的字,而且吐字不清,检查说是语言中枢受损。 但四姑很是溺爱他,不教他干活,更不懂得人际交往的常识。姑父则一概不管。父亲对这一点很是不快,说了四姑两次,她也不听。甚至还埋怨父亲如果当时当了支部书记,她就可以再生,可能生下的孩子也不至于这样。他们村子里还有一个朱捡娃,黑黑胖胖的,但特别能干活,他的父亲干什么就叫他一起,如果不听的话,就会打他。他常常也只能回答“哎”。 自从四姑生下这个儿子,她的腰杆就硬了许多。她和我母亲讲,她嫂嫂以前和她骂架的时候,常骂她“五保户”,她讲起来的时候云淡风轻了。在农村,如果没有儿子,常被人骂为五保户。很多人拼尽办法,都要生一个儿子。无论女儿多么优秀,都不能化解他们内心的失落情结。 村子里安外公家,几代单传,直到他儿子。儿子结了婚,媳妇不孕,终于抱养了他女儿的一个女孩子,这个孙女其实就是她的外孙女。安外婆就到儿子那里去带孙女了,安外公独自一人在家,他做农活的地隔母亲家不远,有一次他做累了坐在地边上,对我母亲叹一口气,“侄女子啊,你说我有啥意思噢,后人都莫得。”我母亲说,“你孙女不是你的后人是啥?”他半晌无话,只是低头默默地拔弄烟袋。但就是前两年,他的儿子离婚了,那个小孙女判给儿媳妇,儿子再婚生了一个男孩子。安外公在家请了一天客,不要村人送礼。

很多人说,这个儿子死了,是减轻了四姑的负担。现在女儿也有出息了,四姑应该过好日子了。可是,四姑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我记得读初中的时候,每周自己拿米在学校大锅上蒸饭,自带一盅咸菜,可能是豆瓣酱,也可能是泡酸菜,还可能是油炒的盐菜,还有带炒盐的,就是纯盐,用油炒一炒,因为家里没菜。父亲每周给我拿一块钱,菜是一角钱一份,汤是五分钱一份,肉三毛钱一份。那些家境不错的同学,也有两块甚至还有三块的。坐在我后座的两个男生,有一个是一周拿一块钱,有一个是一周拿三块的。拿三块的那个男生对拿一块的男生说,“如果我妈给我每周一块钱的话,我就不读书了。”我在前面听了只觉得好笑。可能慧娃就不这样想。 慧娃一直都有些嫌弃她的家。她对我母亲讲,“舅妈,你说为什么我们家那么穷?”她在市里读中专,和她的同学相比,差别肯定是很大的,但我想,也有很多不相上下。我母亲有一次讲她在街上晕晕乎乎地跟着两个年轻人走,最后被骗了几十块钱。慧娃就对母亲讲,这种伎俩她很熟悉,她曾和几个同学一起干过,专门针对那些老太太。母亲说,那都要得呀?她说,那也是以前的事情,后来再没有了。 慧娃在学校里谈了一个男朋友,带到他家里来了。我四姑就一眼相中了,觉得这个不错。可是慧娃却和他分手了,然后慧娃又谈了几个,最终才嫁定了她现在的丈夫。可是四姑一直认定慧娃最先谈的那个男孩子,后来几次吵架,竟然骂慧娃背信弃义。她又反复地说有人要害她,要整他,特别强调说她嫂子要整她。整天蜷缩在家,不敢出门,谁去拉她她都不会听,甚至还要咬人,她的劲大得很。 父亲知道情况后给四姑的女婿打电话,商量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入院那天,有她的女婿和她的侄子,还有我,慧娃怀孕了没有来。谁都劝不动她上车,她力气大得很,把姑父也打伤了。于是,她的侄儿她的女婿,还有我的姑父一起,将她捆在担架上,然后抬上去精神病院的车。治疗的钱并不多,一段时间之后,好了许多。可是姑父不知怎么就不对劲了。他说应该让四姑回来,那里面的饭菜太难吃了,简直是猪食,真是不能吃。我们都劝说再过一段时间吧。可是他执意要把她接回来。去接之前,姑父来了我们家,他坐在饭桌上吃饭的时候,我们反复地劝他,他始终不听。他终于去把四姑接回来了。

没过多久,四姑又疯了,她常常在街上拣垃圾。有一天,我见她提着好几个拣来的油壶,蓬头垢面,我叫了一声“四姑”,也不知她认没认出我,只是呆滞地看了我一眼,向我伸出手说,“给我点儿钱嘛!”我掏了五十元给她。她拿着钱,挺胸昂头,转身走了。 一年后,我离开了那个小镇,到了离家很远的地方。 听说四姑疯得更加厉害,到处乱跑。跳着脚辱骂慧娃,以至慧娃不想见她。不再住到她工作的地方,另外秘密地租了一套房子。姑父知道住址,四姑不知道。慧娃到我父母家里来,父亲说,应该给四姑看看,慧娃说,那是看不好的。父亲也不再说什么了。父亲曾经在大姑的事情上摔了跟头,他开始吸纳教训了。大姑在生病的时候,本来开始是住在她的女婿家的,后来送回老家去了。送回老家后,他们开始守着她。而且不停地给我父亲打电话,要父亲去看。父亲去看了一次。可是他们又不停地打电话。父亲说,古有娘家人去打人命的,没有什么事情都找到娘家人的。从这个事情之后,父亲有点淡了这些亲情。四姑村子里的人碰到父亲就讲起四姑,父亲说,她是有家庭的,又是有儿女的。 慧娃回家也不住在她家里,而是在她的伯父家。其实社里给四姑修了一套房子,但是她说什么也不去住,她要守在她住的地方。她说,她的儿子在里面。姑父也没有办法。那套修好的房子就让姑父大哥的儿子住着。 慧娃所嫁的丈夫也是三代单传,她头胎生的女儿,已经读高中了。去年,二胎政策放开,她四十岁,又生下了一个儿子。

偶尔,我会问父亲,四姑怎么样了,父亲说,还能怎样?有一次我说要去看看,父亲说,不用去了,他们家你们去了站不下脚。有时,我和弟弟会给四姑一点钱。父亲拿去给她,也不知他向她说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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