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行的心思
2022-01-01抒情散文禅香雪
柳花开到梢头,风一点也不张扬的时候,我开始走路。我的脚尖踩在别人的清梦里,落在他们碎花的枕头旁,他们也不会醒来。抱枕而眠的水润女子,只想梦着,深深地梦着,顾不得我鞋跟落地的软响,像一条刚刚跳出涸辙入水的鲋鱼,于清亮的梦潭里游出一尾神神秘秘的……
柳花开到梢头,风一点也不张扬的时候,我开始走路。我的脚尖踩在别人的清梦里,落在他们碎花的枕头旁,他们也不会醒来。抱枕而眠的水润女子,只想梦着,深深地梦着,顾不得我鞋跟落地的软响,像一条刚刚跳出涸辙入水的鲋鱼,于清亮的梦潭里游出一尾神神秘秘的虹。 路上没有一辆车。八车道的路面,连同两边的非机动车道,人行道,看不到一个人影。我穿着软底鞋,踏在如此宽阔的路面上,心就跳出来,它一会儿冲在前面,拽着我抬高右腿面子,用力踢出两步远的距离,急欲落脚时,它又飞向我的身后。一个转身,我左腿的筋骨被它拉开,走也不是,停也不是。其实,走不走又有什么要紧,心飞出界外又有什么要紧,这个世界,你的在与不在又有什么要紧。就像脚下的马路,某一个你的醒与不醒,来与不来,又有什么要紧。马路的沸腾与沉睡与春天有关,与阳光有关,与某个人独自行走的心思有关。不能给任何人说,包括路,包括迎着月光飞舞的柳花,包括钻进柳花里谈情说爱的蝴蝶,包括蝴蝶双翅忽闪的星星点点的晨露。 忽然落泪。泪飞起来时,不是因着老去的柳花,是稠密的心思被某个人猜中,顺手一扬,跌散在一个干枯的草窝,等待悄无声息地自然风化。真想骂人,想放开嗓子吼两声,使使劲,嗓门却打不开,喷上来的气流到喉头处又咽回去。还是不骂了。骂有何用?路上没有一个人,想骂的人也不在路的任何位置,只有柳树,柳花,一排排地延伸,像一辈子都不可能看到尽头的铁轨。 背一遍心经,路程缩短一截,再背一遍心经,路程又缩短一截。背心经时,路边的柳花,还有柳花枝头的春天,还有八车道的路面,以及踩踏别人梦境的声声软响,都从我的世界里隐去了。觉得自己很干净,从未有过的洁净,像清水冲洗过的沙滩,脚放上去,依然是脚的本色,沙的本色,清水的本色。还有雨后晴空的本色。 戴橘红安全帽的一行人走到高铁桥洞子时,他们说话的声音搅扰了我背心经的心思。我背心经有些日子了,熟练到不用想下一个字,下两个字就从鼻心里蹦出来。我不是很懂,绝大部分文字落在我心里,就是一串词语,无论怎么组合都不能改变我对这些符号的浅层次解读。因为不懂,又特别想懂,所以就来回反刍,来来回回地,也只是一堆文字符号的反反复复组合。但我不想放弃。正当我思忖着换一种方式反刍时,戴橘红安全帽的一行人迎着我走过来。我们就在高铁的桥洞子里相遇。我一个女人,怀揣着一肚子的心思,目中无人地行走,而且是从空旷的八车道方向走来,这不能不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边走边把好奇的目光泼过来,泼我一身,像泼出昨日晨起的一层雨水。 此刻,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不说话不答问走到路尽头即可。他们很快从我身边走过去。瘦高个儿的裤腿却一晃一晃地扎进我的眼睛,拔不出来。我再也无法集中注意力到心经里。那是怎样沉重的一条牛仔裤啊?膝盖上下处,渗满新新旧旧的层层涂料,熨斗烫过一样平展。他的膝盖不像其他人那样自如地打弯,轻松地提起又放下,他似乎直着膝盖走路,小腿修长,却落在别人后面。顺着他的裤腿往上勾一眼,他微眯着眼睛的笑脸浮动出一层柳花般的梦幻。我知道,我的身后,是高耸云天的恒大城。他,他们肯定是朝正在修建的那栋高楼的方向走去。每次从恒大城32层的高楼下经过,我都会仰头看一眼。春天里,散在脚手架上的工人像一片片悬在刚劲水泥树梢的柳叶,随时都有被吹落的风险。柳叶飘落时没有声响的,人却不同。我不愿往更惨烈的程度去想,只看一眼,赶快低了头,直直朝前走。 每年这个时间点,我逆着秦岭渭河走,他们迎着秦岭渭河走。我出发时,路面是寂静的,是空阔的,与他们在高铁的桥洞子相遇后,路面便有了车的影子人的影子,偶尔能碰到早起的野狗,或者觅食的流浪猫。它们一晃也就不见了。鸟儿一定会飞的。大多是麻雀,从八车道东面的柳梢上飞离,飞到八车道西面的柳枝丛里,踏落一树柳花的晨梦,旋即又从西面飞向了东面。其实,我看见的飞动,应该不是一只麻雀的原路来去。行走着,一直走着,此麻雀早已变成彼麻雀,而它们在我的心里,哪里有本质的区别呢?只不过是一群外形相似晨起觅食的麻雀罢了。这样想着,迎面走来的戴橘红安全帽的工人,不管是行走着,还是高耸在脚手架上,都不过是跟我一样换个方式谋生的人罢了。 走过高铁,走过高速,丁字路口东南角,有座公用厕所。厕所是我这一路比饭馆都还要期待的存在。肚子饿了,咽口唾沫,肠胃也能安稳。水火却无情。越是走越是憋不住,下腹部像是憋了一团火,烧得四肢跟着发抖。一个小时的路程,我常常扛不住,临出门前,最清醒的事是蹲厕所。随着年龄的增长,去厕所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即使蹲了厕所,要是喝一大杯凉白开,中途也会去几次。有时刚从十七楼小便下来,又想蹲厕所大便。幸好楼下马路的对面有厕所。最怕的是走到两个厕所的中间,肚子一阵阵痉挛,搅扰着疼,退回去不是,跑步前行更不行。只能深呼吸,再深呼吸,使劲提肛肠,憋到下一个厕所。蹲下去,排空肠胃的轻松,像卸掉了天大的重担一样轻松与惬意。日子久了,我记住沿途每一个厕所的位置,如同记住我行走的去向。 阳光灿灿的早晨,我走进柳树的阴影里,踩着盲道,闭上眼睛行走。想象盲人行走世间的黑暗,是怎样的静谧,或是怎样的坦然。可惜,走上三五步,心头就会笼起雾一样的恐惧,生怕踩空了脚跟,撞上了柳树,更怕撞上不该撞到的人,招致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我不是盲人,无法走进盲人的心灵世界,深切感知他们的喜怒与哀乐。曾经有几年,我到一个盲人按摩师跟前治疗颈椎。他一出手,就能诊到我病变的筋骨,摸住穴位,推拿四五十分钟,疼痛就减轻了。他偶尔会离开我去喝水,两只脚摸索着往门口左侧的饭桌前移动,手伸出去,顺着桌面摸水杯,有时一下子摸到,有时摸几个来回才能找到。喝完水,又摸索着走回来。他每日坐在病床前,在黑暗的世界里,给一个个病人治病,跟他们讲阳光下的故事。他口袋装着一个广播,没事时一个人坐在黑屋子里听。他明辨是非的能力比我睁着一双眼睛看世界还要清楚。我惊叹他听觉的敏锐。有一次,我走进去,他正在给一个男人按摩腰椎,旁边凳子上还坐着三个等待治疗的女人。我轻手轻脚进去,没有一个人说话,他忽然抬起身子扭过头看向我,一口报出了我的名字。我真是惊讶到下巴都快掉落了。 邰城路柳荫下的盲道,我从没见盲人走过。即使人流如梭的街道,也没见到一个盲人。反而是我一样睁大眼睛看着盲道的人走在上面,大步流星地走,没觉着脚底的不同,倒是生出几分好奇。 西农小东门外的老台门是我日日光顾的。我去得早,无须排队。包子蒸熟后,一笼一笼摞在一起,铺子里冒出腾腾的热气。每个不同馅儿的包子外皮上都有不同的标志。卖包子的大嫂干净利落,要什么取什么,不嫌麻烦,端开这一笼取一个,端开那一笼取一个,递给顾客后,笼屉又整齐地摞在一起。透亮的操作间站着年龄相仿的三个大嫂,手不停歇地揉面擀面包包子上笼屉。这么早就蒸熟了包子卖,她们起床会更早。曾经总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当中学老师的起早贪黑,两头见星星。自从走上这条路,才发现,比教师早起的人多得是。 卖肉夹馍的,得早早炖烂了肉揉好面团,卖菜的得早早去菜市场批发了新鲜蔬菜,卖水果的得早早把杏桃李瓜一层层摆放整齐。他们起床有多早,我没有亲见。但是,我能想象到从绵软被窝里钻出来的艰难。早起一天容易,早起两天容易;春天早起容易,夏天早起容易;日日月月早起呢?寒风刺骨的冬天早起呢?窗外飘起雪花的清晨早起呢?街道正中心一家小吃店,做的搅团味道不错,我们几个朋友晚饭常常去吃。那时,正是人潮高峰期,闹哄哄的,心里生烦。每天早晨七点,我走到店门口,就看见桌子上摆放的五六盆夹馍的菜,桌边支一口铁锅,锅里的肉汤浸满炖得烂熟的肉块。男人站在高高架起的泥炉子旁边,翻着一个个圆圆的饼子。要怎样的毅力,把一个小摊点从早卖到晚?要怎样的勇气,于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日日守着一个地摊而不离不弃?我常常对学生说,坚持不懈是最优秀的品质。如果能一辈子坚持去做一件事,定会做出名堂来。 街道中间有一个摆摊修表的残疾人。三十年前,我到他跟前修过表,后来我经常去他那里修表。这些年,自从用了手机,再没修过表。开车上下班后,很少去街道,早已忘记了修表的残疾人。春天的一个午后,喜欢上走路的我,不知不觉走进了街道。看一街风景时,他忽然拄着一支单拐走进我的风景里。他坐进摊位上,以我熟悉的惯有姿势修表。我仿佛见到一位久违的亲人,走过去,激动得不知该怎样开口和他说话。他胖了一些,头发稀疏且花白,手也不像以前那么灵巧。可是,他还在做,一如既往地坚持。在这个手机泛滥的年代,修表还能赚钱吗?恐怕只是一种精神的依存吧。 清晨,我从街道走过,总是忍不住瞅一眼他摆摊的位置。他不会这么早摆摊的。空荡荡的街道,只有一排空落落的伞架子。阳光透过梧桐树,把斑驳的黑影印在青石板上,像一条倒影深深的河流。我踩进影子里走路,仿佛跌进河流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竟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 医院的十字路口,十几个清洁工集合在一隅开会。每天七点多,她们都会开会。围成一圈,有个领导模样的人站在圈中间讲话。我没有细听他在讲什么。不外乎是先一天打扫出现的问题之类。我就是奇怪,打扫卫生,也需要天天训话吗? 走到学校,穿着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往教室里走。他们日日早早到校,日日很晚离校。作业没写完,还得熬夜。正是瞌睡的年龄,睡多少个小时都不够,但还是得爬起来往学校赶。春天的校园,在他们朗朗的晨读书声里,开始开花。一树一树的花儿,夜里攒饱了劲儿,春光一照,春风一摇,就开出妖娆的风姿,灿烂了静寂一夜的校园。老师们紧走两步去签到,然后去办公室。我提一本书到花园里转转,柳花轻袅袅地飞起来,多像我一路晨行飘走的忧思呀。 3867字 2017.6.17.15.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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