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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归的天堂

2022-01-01叙事散文敬一兵
当归的天堂敬一兵母亲把当归摆放在窗台上晾晒。凸凹不平的归身皱纹里生出来的暗绿色霉斑,是母亲责备自己粗心大意的证据。在南方夏天的阳光下,在母亲自言自语的唠叨里,当归枯萎的形状和外表黄棕带褐的色泽,既可以加重环境寂寞凝固的氛围,也可以反射出窗外……

        当归的天堂
            敬一兵

  母亲把当归摆放在窗台上晾晒。凸凹不平的归身皱纹里生出来的暗绿色霉斑,是母亲责备自己粗心大意的证据。在南方夏天的阳光下,在母亲自言自语的唠叨里,当归枯萎的形状和外表黄棕带褐的色泽,既可以加重环境寂寞凝固的氛围,也可以反射出窗外人像蜉蝣般忙碌和漠视身边事物的轮廓。我对当归补血的药用性质还是比较熟悉的,这是缘于三十年前我在岷县对当归的了解。只是我觉得我的身体迄今还不需要用当归药性调理,再加上母亲始终把当归存放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地方,所以当归连同它赖以生存的那片埋有彩陶片、红陶片及汉代神纹瓦片的泥土,才隐遁在了我的眼帘外面,成了我记忆中一个长期的缺席者。情形如同此刻当归黄棕带褐的色泽还没有漫漶开来,就被母亲房间里的黯淡幽凉吞噬殆尽了。   我没有劝阻母亲喋喋不休的自责。这倒不是因为我习惯了母亲自言自语的唠叨,而是我从母亲对待生霉当归痛心疾首的态度上,读出了一枚当归就是指引母亲一份朴素情感去向的意味。母亲说这些当归是好几年前我表哥送给她治疗贫血用的。不仅如此,母亲甚至还用语言,把当时表哥撑了一把黑色布伞,穿过云贵高原说来就来的阵雨,把他从甘肃岷县带来的一包当归交到她手上的所有细节都复原出来了。母亲用语言复原了几年前当归来到她手上的细节,这个事实在我看来,无疑就是母亲用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拯救了当归身上消失了的一段经历。当然,母亲的拯救是有限的。年迈病弱的身体扼杀了母亲出远门的念头,也限制了她的想象力摆脱疾病纠缠像过去那样遨游在天空的能力了。母亲不可能把当归抵达我表哥手上之前的所有经历,比如当归与青藏高原东麓和秦岭陇南山地气候,与洮河散发的湿气,还有与洮河流域埋在地下的石器、骨器和陶器为邻等经历,逐一用语言复原出来了。对我母亲来说,这或许并不是一件遗憾的事情。至少,她可以把原本追溯历史需要耗用的大量时间,全部拿来回忆当归在她记忆中留下的其它细节。   回溯洮河流淌的历史,自然就会遇见皮筏木排和绳船。而在我母亲的回忆中,总是绕不开我外婆和当归的情节。外婆和当归就是曾经驮载母亲渡过童年的皮筏木排和绳船。外婆家境贫寒,从小就患上了缺血性贫血的病症。像肩挑背扛以及长时间在田间插秧刈草,都会令外婆晕厥倒地。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外婆只能够做点给地主家磨黄豆点豆腐这类事情。于是,我母亲从小也就遗传了缺血性贫血病,也就只能跟着外婆学做豆腐。母亲回忆到这个节点上,本应该有豆腐的清香气息和会心的笑容,像落在棉纸上的水滴,悄无声息在她的脸上浸渗开来。然而,我期待的母亲表情却没有出现。后来我才晓得,母亲自从生下我后就再也不愿意吃豆腐的原因,都是来自于她对我外婆的一种行为报答。那段回忆,应该是母亲回忆中最为忧伤和黯淡的一个章节——我母亲像往常一样跟着外婆去给别人送豆腐,不知道从何处突然窜出一条野狗,对着我母亲狂吠不止。我母亲越是害怕,那野狗越是猖狂,一下子就朝我母亲扑来。在这紧急关头,是外婆挺身挡在了母亲的前面,才让我的母亲躲避了一场灾难。外婆的裤子被野狗扯烂了,一部分膝盖露在外面,上面渗出了殷红的鲜血。事后外婆才感到四肢无力头晕眼花,赶紧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揭开层层严裹的布,从被包裹的那个东西上掰了一小块含在嘴巴里。我母亲不明事理,好奇地问我外婆吃的什么东西,外婆回答说是当归。   外婆因为贫血症已经仙逝很久了。但我母亲却始终认为,外婆是因为豆腐,因为自己才被野狗咬出了贫血病的。从此母亲发誓不再吃豆腐,并说吃掉一块豆腐就是吃掉了对外婆的一份感念的情愫,就是对外婆的灵魂向我们身边靠近的一次残酷的拒绝。母亲这个近乎虔诚的认识,让我联想起了岷县人对民间信仰曾经拥有过的虔诚,都是对无源之水和无根之木的农耕祭祀、原始苯教及藏传佛教的敬仰情形。儿时我睡觉前母亲不会给我唱催眠曲,只会反反复复讲,外婆牵挂女儿和外孙,没有离开过我母亲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说起这个情节我至今都十分遗憾。我没有一次在梦里,代替我的母亲看见外婆天天都在啜饮日月星光、气候冷暖和我们制造的炊烟与墨香,然后又在我们睡眠的时候聆听我们的呼吸、心跳和脉搏的声音……我的母亲是一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但这一点都不影响我母亲对我外婆的诗意怀念。我相信儿时的我如果能够在梦里会见到外婆,应该就是我母亲对外婆的诗意怀念。母亲以前也从别人那里听说过人命如薤上之露,人死魂魄归乎蒿里的传说。但我母亲却坚定地认为,外婆的灵魂是不会栖息在蒿地里,只会栖息在曾经无数次把外婆从缺血性贫血的水深火热中拯救出来的当归里。在我母亲的眼睛里,养生送死、慎终怀远、追根溯源、感恩戴德与其说是伦理孝道,还不如说成是她对当归的一次深刻的认识。   想着母亲的回忆,特别是看着窗台上的当归,我就感觉到当归即便被晒干了,它还是沉甸甸的。尤其是在母亲小心翼翼翻弄的时候,当归沉甸甸的感觉既是来自它粗糙的外表和类似泥土的色泽,更是来自于它的精神。母亲的回忆是当归精神的一部分,外婆的灵魂栖息在当归里面,也是当归精神的一部分。当归代表了人的精神,代表了自然的精神,但更多的还是代表了它自己独一无二的精神,要比此刻蓝天百云下楼宇制造的风景更深入我的直觉。   晾晒在窗台上的当归,慢慢散发出了中药的浓郁清香气味。这种气味来自当归的内部世界,也可以说是从当归内部世界伸出来的触须。气味的触须沿循母亲回忆所铺垫的道路,起伏不定地把行进的方向锁定在了我的身上。是想和我互通款曲还是寻觅试探?对此我还真是说不清楚。我只能感受到气味涌动之中,有类似不留余地遍遍锤打壳落核出的成分。难怪我闻到当归的特殊香味后,总是觉得当归的这种气味未必是它在炫耀在向我招摇它的与众不同,而是要想引领我去关注一个活着的人都不可知的世界。原来,两个风马牛毫不相干的事物被气味牵连在一起,如果不是偶然邂逅,那就只能归属于冥冥之中,相互早就签下了心灵契约的缘分。   有一根当归表面的暗绿色霉斑特别多。母亲把这根当归掰成了两截。她想看看霉斑是不是已经像侵略者那样,长驱直入占领了当归的内部世界。母亲看见当归内部没有霉斑,担忧的神情才恢复到了平静的状态。我出于好奇,从母亲手中接过了半截当归看它的断面。当归的断面是黄白色的,像人的肌肤,像夕阳撒落在洮河上的颜料,也像被白炽灯照射着的母亲卧室的墙壁。黄白色的断面上分布有黄棕色的环带,像黄土的断层,像蜿蜒的洮河与叠藏河。断面富有缜密而又柔韧的手感,像岷县的草场草甸,像岷县油漆绘画的笔锋和线条,像二郎山明代铜钟的音质……三十年前我在岷县看见过的事物,三十年后又栩栩如生地出现在了当归的身上。岷县的草滩遗址和红崖遗址会风化,秦长城不是自然的产物,就连绕城东流的洮河,也会由于在我离开后的三十年间岷县发生的巨大变化,失去了它原来的河滩形态所呈现的自然面貌。根据当归内部不变的事实,我可以毫不武断地认为,当归才能够代表岷县。地理上的岷县离我很遥远,但木质的岷县就在我身边。任凭朝野走高官,木质的岷县却始终用自己不会风化不会改变的面目迎接我,真可谓不是天意,胜似天意。   云南和四川也生长当归。四川当归我总觉得因为盆地气候太闷热太潮湿,无论在质地上还是成分上都有点水垮垮(四川俗语差的意思)的。云南当归因为地处气候变化无常的红土高原,虽比四川当归正宗,但还是不如甘肃岷县的当归野性十足。哪怕就是干瘪了甚至生了霉斑,但母亲窗台上的岷县当归还是具有岷县橐吾的气质,还是具有青藏高原与秦岭陇南山地的自然野性。这种野性,有高原的成分,气候的元素,宗教的影子和自然与人文交融的历史痕迹。母亲一生都在疾病的煎熬中迁徙,药疗食疗的经历已经枚不胜数。母亲能够对岷县当归一见如故,除了它的药性能够镇服母亲身体中的病魔外,大概就是它自然的野性,让母亲领受到了疾病、蜗居和长期与会议报纸打交道而疏远了的自由。自从开始用当归泡水或者用它与其它食物炖熬后,母亲脸上常常挂满了愉悦的神情。当归是药物,是自由可以被手一把捏住的符号,是母亲在心里一直想去的住着她母亲我外婆的天堂。   我对当归的了解不是很多,不像我的母亲已经把她的心安顿在了当归中,就是在当归中遇见了我的外婆,也会因为如同在现实生活里从未与我的外婆分开过而显得自然和朴实。我就很难朴实自然,时常会把书里看来的,听别人说过的传说,还有其它植物的闪光点诗意或者矫情地嫁接在当归身上。比如我和母亲都把当归看成天堂的时候,母亲是为了和我外婆再次生活在一起,而我却想象着如何与湫神、锁龙月露滩的三位娘娘、蒙恬、貂婵和张锦彼此拥抱,然后掏出包包里的礼物相互赠送。甚至,在当归里遇见了朱德、贺龙以及何长工等人时,我也会想象他们身上的色彩被当归的气息取代后的模样。就拿朱德来说,他是四川仪陇人,和我是老乡,他此刻在当归里生活的同时,是不是又想起了家乡那一带酿制的醋,因为有了从陇原“旱码头”运去的当归做酿制的材料,才让他胃口大开才让保宁醋在全国一举成名?扣除我想象中的诗意乃至矫情的元素来看,当归确实就是陇原的“旱码头”,确实就是我母亲的一个童话。是说很多先辈要选择当归来栖居,原来他们都把当归看成了一个没有阶级、地位、贫富、谎言、龌龊、争斗和贪婪的天堂。有这样一个天堂存在于我的身边,妙不妙?美不美?   我从四川回云南探望母亲那段时间,恰逢七月半鬼乱窜的时期。一到傍晚,没有遇到过四下乱窜的鬼,倒是在大街小巷看见了很多给先人烧纸钱的人。我问母亲要不要也给外婆烧点纸钱。母亲说自己从来不信这套鬼把戏。纸钱都烧成了灰,外婆怎么用呢?并且,烧纸钱的环境,人来车往,嘈杂喧嚣无序混乱,干扰了外婆接受我们的关照还是其次,重要的是会让外婆心生惊恐,在天堂里还要分出心思来担忧我们。母亲的话虽然平实无华,但栩栩如生的想象还是震撼了我。天堂本来就是一个世外桃源,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明明晓得这一点,可我们还是会通过烧纸钱,纸房子,纸汽车的方式来污染天堂。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用我从四川带给母亲的人工栽培的当归来祭奠外婆了。之所以我要说成是默默祭奠,都是因为我把四川人工栽培的当归拿给母亲的时候,说过母亲吃了人工栽培的当归,应该就是替我问候了我外婆的话。我能够从母亲隐隐不悦的表情里察觉出,她对我说那句话很遗憾,不仅有剑走偏锋的邪气,而且还有点糊弄甚至是亵渎了外婆一贯踏实认真的情感。母亲的表情就是母亲的心思在外泄。在母亲的眼睛里,野生的当归才是大地上的真正主角。而人工栽培的当归,甚至推而广之的被人栽培的所有作物和饲养的牲畜,都和人一样,仅仅是大地上行走的过客。我没有理由怪罪我的母亲在认识上的偏颇。野生当归高不过一米左右的草本身体,在母亲的心里,早就葳蕤蓬勃,长得比人还高。特别是野生当归用自己的轮廓和线条勾勒出来的本分、自然、诚实、恬淡和随遇而安的形象,已经高过了母亲的生理和心理的视野,母亲还用得着看更高更远的地方了吗?   事实上,母亲自己也分辩不出她晾晒在窗台上的岷县当归是不是野生的。母亲也不知道,岷县人工栽培的当归,它的实际意义早就超过了母亲的视觉和想象范围。三十年前我在岷县的时候,不时看见古松柏、古柳树、古白杨或古梨树等孤独地向远方眺望。它们是寻觅星散四方的同伴呢,还是为了什么契约在守候?当地同行的人见我好奇心强,便告诉我说像这类有古树生长的地方,一般都是寺院或庙宇曾经的所在地。我在古树旁流连,风也时不时在我和古树之间吹来拂去的。从风摇晃着树叶从古树身边绕过去的情形里可以看出,古树一直就是这样在同风和时间进行迂回和抵抗。它们不动地站在那里,经历了许多可以在一个下午就改变芊草、出土遗物、寺庙乃至人的命运的事情。当然,它们顺便还用自己的树干,把消逝了的寺庙和我联系在了一起,让我置身处地地见证了由人至神和由神至人的岷县民间信仰的由来。只可惜当时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周围千姿百态的高原风光给岔开了。等我明白是隐遁在寺院或庙宇背后的民间信仰保护了古树的时候,我已经从一个青年变成了末班车上的中年人了。古树掩映庙宇的肃静,庙宇修饰古树的美感。这条认识线索十分重要,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的。   我虽然和母亲一样分辨不出野生当归与栽培当归的区别,但我还是能够沿循我在照片中看见三十年后,洮河沿岸已经修建了很多房屋的情况,发现这些房屋的色泽和轮廓,像一面巨大的多棱镜,折射出了岷县人逐水而生的憧憬,热爱洮河的情愫以及美化修饰洮河的原始初衷。事实上,岷县栽培的当归,也是人们对药用植物热爱和珍惜的一种心情泛化和外显。人工栽培当归与野生当归在色泽和个头方面倘若出现了差异或者变化,它的本质也是今天岷县人用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对美学的审视行为,去会见当归里蛰伏的祖先,向他们表达虔诚致意和问候的一个过程。毕竟,我们都不想离开自己可爱的祖先、可爱的家园成为无归宿的游魂。祖先消逝不足以令苍天开眼,但当归却让祖先们曾经的存在有了意义。我和每一个岷县人一样,希望自己生命之路的终点,如同游子依偎在母亲身边那样,是与能让精灵妥帖等候肉身再次出现的地方连接在一起的。这个地方,可以破旧漏雨,可以简陋阴暗,可以灶清锅冷,但绝不可以让精灵感到惊恐。这个地方,是当然的归宿,也是当归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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