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上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同在虞城城郊,同乡乡亲,南门坛上,与我们北门李桥,大不相同。我们北门乡亲上市,去东门泰安桥,风尘仆仆赶到南门坛上喝茶办事的人不多。有句俗语:“卖菜卖到四丈湾,回家吃夜饭”,四丈湾指南门坛上的一条里弄。南门坛……
坛上
“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同在虞城城郊,同乡乡亲,南门坛上,与我们北门李桥,大不相同。我们北门乡亲上市,去东门泰安桥,风尘仆仆赶到南门坛上喝茶办事的人不多。有句俗语:“卖菜卖到四丈湾,回家吃夜饭”,四丈湾指南门坛上的一条里弄。南门坛上,虽说也在虞城城外,与我们同乡,那里是以“东湖南横泾”为中心的南乡人上市的地方。他们与北乡人有许多不同。
首先代步工具不同,南乡人进城都摇敞口农船,拖儿带口,牵亲带眷。船歇在陈家市,范家市,也有歇在莲墩浜(俗称电灯浜),洙草浜的,更有把船摇进西城脚到西江木桥的护城河里,或缪家湾元和塘与护城河交汇处。抛锚系缆,三四个,五六个人,从水栈拾级而上,手提肩扛,叉袋中是黄绿赤豆,水舱里是扁白鲈鳜,鱼篓中有清水大闸蟹,半篮里是满满的绽籽茅柴虾,货物多由男人处理,穿过戚家弄坛心街,过平桥街便是小庙场,找个地方摆摊叫卖。妇女挎个篮子,后头跟两三孩子,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丰乐桥买些南北杂货,转到君子弄西段铁匠铺里,买点紧需的铁制农具,平桥街上买点鱼簏虾篓,藤竹坐椅,坛心街百货公司扯几段花布,顺便买些针头线脑。孩子拖住衣襟不放,不得已,美味春馒饼店买枝棒冰,或棒棒糖,酥油饼,滋油白糖糕,给小家伙煞煞馋。别看南乡人富得像小乌壮蟹,他们的节俭也是有名的,别指望他们会去全家福,状元饭店那样的大饭店消费,就连平桥街上五芳斋小酒店的门也不踏进,坛角上四聚兴面馆的响堂好话唱了一连串,他们也不进去吃面。他们船上筲箕内,有的是冷饭、面衣、粢饭糰,只要到得意楼茶馆讨点开水,就着几片淮片萝卜,便能应付肚子。
南乡妇女的装束,是南门坛上一道靓丽风景线,像到了云南大理街头,穿行在穿着民族盛装的美女间。她们上身穿直领偏襟碎花短袄,下身着芭蕾舞女般的齐膝深蓝短裙,短裙当前,一个大口袋,彩色沿边,棱角分明。田螺发髻外一个大喇叭状的青布碎花头巾,《沙家浜》中春来茶馆里走出的阿庆嫂的装束,就是按她们的穿着设计的。惊艳坛上,人们眼前一亮。她们说起话来,声音细尖软糯:“倷伊赤恭老寿星拉滑,丈二大网拨虹钻拉个丈三大洞,补补伊要好几个黄昏,个次蟹汛算完完大吉拉滑。”“赤恭老寿星”,俗语,希望落空,“虹”,指鱼,“完完大吉”,全完了。
南乡水面大,鱼蟹多;我们北门外就不同,没有大水面,旱地多,蔬菜盛。北门的阿婆阿公,每天清晨挑了一担蔬菜,摸黑去泰安街卖。“丝篮”担在街两旁排得密密麻麻,青菜萝卜,茄子黄瓜,葱韭鞭笋,五彩纷呈。时间尚早,男人到泰安桥堍的茶馆喝一开茶,运河小酒店咪半壶酒,桂兴面饭店吃一碗面条。北门人远没有南乡人富裕,但出手比南乡人阔绰。北门外的妇女,大多是进城做工的“厂里妹妹”,很新潮,穿着光鲜,有穿旗袍、烫卷发的,与南乡妇女不同。北门外的老汉装束,显得古色古香,上身蚕头密纽偏襟短袄,下系拖地长裙,也叫“作裙”,腿包转袜,脚穿草蒲鞋,腰缠褡裢,头戴一叩头黄褐色毡帽,孩子们称其为“牛屎帽”,有的脖子上还挂有烟管烟袋。别以为是舞台上做戏的“小沈阳”,这是老大爷正而八经上街的体面服饰。这么酷的装束,与南门坛上走秀的南乡阿姨大嫂,如果走上t台,有得一拼。
北门外的人,说话乡气十足,声音浑厚而粗壮:“镬里扛一担,吃一石,啥事做弗来?弗要看南乡人十年九没,造船起屋;镬里福山塘边上人,十年九熟,还能在竹管管里做饭,田螺壳里笃肉。”“镬里”,我们,“没”,水灾,“笃肉”,水煮肉。
南门坛上郊外的农民,也种蔬菜,不过他们不种北门人旱地上的蔬菜,靠他们地势低,水面大,种的是塘田,蔬菜叫“水八仙”。从莲墩浜上的一号桥,走到张家港上的五号桥,一条苏州路两旁,红光、青莲、新建三村,都种方方格格的塘田。红菱薄水早熟,茭白叶丛如林,莲藕花艳叶肥,水芹白头颀长。这里的农民上市,不挑“丝篮”,而挑两只扁扁浅浅的“春篮”,或更简便的“大夹”。那是用四根毛竹片,拗成“u”字状,绳系两两端点。把大夹张开,垛上雪白的莲藕,或一捆捆青白分明的水芹,就可以挑到坛上去上市了。
一担担的“水八仙”,大多摆在明园茶馆前,或“得意楼”靠南新街一侧,等待小贩来批货。菜农则悠然在茶馆里喝茶。得意楼朝坛心街一侧,有翁同龢亲笔题字的楼名。然而茶馆里的茶客大多是种“水八仙”的南郊农民,拉黄包车的,倒马桶的,挑脚担的,贩夫走卒,引车卖浆者流,上层人士很少涉足。他们在这里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也有接断龙,考夫,小牌九,小赦蟹,打五关等小赌赌的。于是,有这么个传说,翁同龢用“得意”两字嘲讽这里的下里巴人。春风得意,乞丐吹到春风,不用再孵太阳,捉白虱,过挨饿受冻的日子,于是得意起来。这传说恶毒,“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明明是书生高中,功成名就的喜庆,他们偏偏横插一篙子来恶解,既污蔑了茶客、老板,又玷污了翁同龢的名声。
南门坛上的热闹,也跟设在洙草浜的轮运码头,一号桥的汽车站,元和塘的苏州航线有关。外来人员必先经过这里,才能到全县各地,本地人到了这里,才能出门远游。这里是全县的交通枢纽。所以,一天到晚,一年到头,人流不断。
最热闹的当数新年春节。坛上的小庙场,跟城中老县场和虞山脚下的石梅场,是春节三大游乐中心。大街小巷,人山人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人们推背而行。小庙场上,“大力士”搭起帆布帐篷,表演马戏,三上吊,钻火圈,魔术及各种硬气功。场地上摆满了套嫫嫫,西洋镜,小书摊,卖拳头使枪弄棒的场子。卖各色草药的,卖各类鞋帽成衣的,卖秘制膏药灵丹的,给人看伤接骨上胳的,相面测字衔牌算命的,捉眼虫捉牙虫的,卖各地珍奇干果的。当然,最受青睐的是各类美食。汆小鱿鱼,粉丝牛肉汤,绉纱小混沌,都有正而八经的摊位。肩挑小贩卖鸡汤豆腐糰,松花粉油麻糰,水豆腐“涣”。担子一头,小炉子热气蒸腾,另一头各类佐料琳琅满目。提篮卖腌草头、腌黄连头的大嫂,直往人群中钻。
到各种摊位上去消费,都得化钱,只有看“小热昏”卖梨膏糖,既有趣,又不破费,所以,他的前面总是围了大群的人。“小热昏”是颇有造诣的说唱艺人,以卖梨膏糖为生。他的场子不占地方,掇条长凳,上面一站,小锣一敲,即刻开场。手拿“三巧板”,左手两块,右手一块,“的的笃笃”敲出欢快热情而又强烈的节拍,放喉开唱。他唱新闻,新鲜引人;唱俗事,笑料百出;唱长篇故事,到关节处便停下来,要求客人买了梨膏糖再唱,买得不多不唱。就这样,一两个小时过去,梨膏糖便卖得差不多了。他唱的九腔十八调,都是吴语小调戏曲,大家都熟悉,喜见乐闻。他还鉴貌辨色,随口编词,竭力推销他的梨膏糖,见了小孩,便唱:“小囡你吃了我梨膏糖,念书得中状元郎;小囡你不吃我梨膏糖,撒尿撒得满裤挡。”唱得人不买不行。
听老人说,春节游乐,过去集中在小庙场西的大田岸,就是现在红旗桥南桥堍到老孝友中学一线,那里场地更大,旁有大片的塘田,故趁“大田岸”。还有小田岸在今一号桥北堍,原花边经理部与铁红厂一线,那里也有大块的塘田。所以,南门坛上,是城镇居民与我们城郊乡民杂居的地方。后来,春节游乐转移到了小庙场,场地就小多了。
南门坛上高雅的娱乐场所,是两家戏院和一家书厅:新都戏院、京门电影院、长兴书厅。新都戏院在君子弄东端南侧,建国初期,逍遥游戏院早已歇业,虞山戏院还未兴建,它是常熟城唯一的专业戏院。京门电影院在君子弄西端西侧,也是常熟城唯一的电影院。他的大门正对总马桥街,遥望总马桥,而总马桥所在的常熟城南门,古称“翼京门”,这可能是“京门”电影院名称的来历吧。
长兴书厅,在坛心街东北角,有条逼窄的小弄堂,走进去,向东北转弯,便是后坛街小弄,走过四五家门面,便是长兴书厅。书厅在楼上,楼下开茶馆,对街一间小门面砌老虎灶烧开水。我去听过书,自然是“间书”,说书中途,进书场不用买票,叫“听间书”。木楼梯上去,木楼板大厅,没有什么花俏的装饰。“评书一股劲,弹词一段情”,评书老先生叫平单档,说评话《年羹尧》。平单档本叫平雄飞,擅长说《金台传》,也算名家。因五八年犯了错误,便改成这样的艺名,说这样的书。他说:“年羹尧一到西藏,雪山深谷,别有风情,只见前面一块巨碑,上书‘我到无人到’,署名‘诸葛孔明’,年羹尧大怒,飞起一脚,将碑踢倒。你竟小看世人!撩开裤挡,正要朝碑撒尿。但见碑底有一行小字:‘清朝还有年羹尧’。将军大惊失色,顾不得系裤带,狂奔十里。喘息方定,只见前面又是一碑,上书:‘憋尿十里’。”苏州评弹的噱,称作“文噱”,弹词艺人是看不起相声的噱头的,他们说,那是“恶噱”,当时听了哈哈大笑,回家想起来,一点也不好笑。唯有苏州评弹的“文噱”,即使回到家,吃饭时想到书中趣事,含俊不禁,笑出声来,不由自主,一口饭喷到了老婆脸上。
我初中一位同学的家就住在长兴书厅隔壁。他说,他弟弟酷爱“听间书”,父母也拦不住。父母叫他别听书,听书容易入迷,听昏了头,“黄昏听张飞哇呀呀,半夜尿床刷刷刷”。
最近,南门坛上大规模建修,要建成像周庄,同里一样有感召力的水乡集镇。这是硬件建设,应该不耗时日。如果恢复南门坛上的传统民俗文化风情,那是软件建设,需要积累,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