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2020-09-24叙事散文刘柠柠
太阳像在喷火。大人们在田里忙活,我负责照看门口晒谷场上的稻谷,不能让鸡鸭偷吃。每隔一段时间,我用推耙把谷子翻动一次。谷子吸饱了阳光,我穿着塑料拖鞋,也能感觉到脚底灼热。我的影子像一只矮矮胖胖的笨狗熊,在地上跟着我移动。圆圆的草帽,是狗熊的头
太阳像在喷火。大人们在田里忙活,我负责照看门口晒谷场上的稻谷,不能让鸡鸭偷吃。每隔一段时间,我用推耙把谷子翻动一次。谷子吸饱了阳光,我穿着塑料拖鞋,也能感觉到脚底灼热。我的影子像一只矮矮胖胖的笨狗熊,在地上跟着我移动。圆圆的草帽,是狗熊的头,长长的推耙杆,是狗熊手里的玩具。
看到自己的影子,我很安心。大人们说,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植物、动物,还有其他没有生命的一切事物,都有影子。如果你看到一个没有影子的人,这个人肯定不属于这个世界。那是一个鬼魂,化身人形,混进了人群。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呀!棠爷爷说完这些时,我不禁害怕起来,紧紧抱住自己的胳膊。他家的木窗棂已经很旧了,好多年前的塑料窗纸上破了好几个洞。窗台上有一个缺了一块的碗,那是他家老黑猫的饭碗。
老黑猫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悄无声息,卧在窗台上,昂着头,望着我们。这是一只黑中带灰的猫,尾巴尖上有一小撮白毛。有人说,猫爪子上是白毛就好了,四足踏雪,神勇无比。猫尾巴尖上的白毛,那是扫把星,得把尾巴尖剁掉。棠爷爷板着脸对人说,把你手指剁掉一节,看你疼不疼。老黑猫就和棠爷爷好,谁也不搭理,不像我家的猫,一逗就喵喵叫不停。我有些怕老黑猫,它太安静了,除了抓老鼠,就在窗台上睡觉。我想靠近它,却不知道从哪里讨好它,它的安静就是一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门。走路没有声音,骂它也没有声音,一双泛绿的眼睛,盯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
要不是棠爷爷家门口有两棵大梨树,我们是不会来他家的。他家的梨树有点奇怪,一棵树结的梨是圆的,棕色的果皮,厚厚的,粗糙得很。另外一棵树,结的果有点像菜园里葫芦藤上结的葫芦,上小下大,从绿色慢慢长成黄色,还散发出淡淡的甜香。薄薄的皮,咬一口,从嘴里一直甜到心里。棠爷爷说,这叫鸭梨。
棠爷爷说完影子和人的事,拿起门口驱赶鸡鸭的破竹篙,起身走到鸭梨树下,给我们敲下几个鸭梨,一人一个,不多不少。他的腰背像一根压弯的扁担,又像堰塘边那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柳树。夕阳像一个咸蛋黄,挂在村子西边的老枫树梢上,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得又细又长。棠爷爷的影子也拉长了,中间隆起来,仿佛他的腰背格外肥硕似的。
我们蹲在大梨树的影子里吃梨。没人洗,也没有削皮刀,有的人狼吞虎咽,三两口就消灭了,我舍不得。我把皮细细地啃下来,抿一抿,再吐掉。梨很甜,皮也是甜的。然后一小口一小口的吃。每次都是如此,一直啃到有点儿酸味的果核,再也吃不到甜味儿了,我才恋恋不舍地把果核扔掉。因为果核里面有种子,棠爷爷说,种子吃进肚子里,就会慢慢发芽,从肚子里长出一棵梨树来。我的肚子这么小,要是长出一棵梨树,那我肯定没命。
小华第一个吃完,围着梨树转来转去。我知道,如果棠爷爷不在家,他一定会爬上树去偷几个梨。有一次我们一起去放牛,他猫着腰跑到别人家的花生地里,拔了好几兜花生。还没成熟的花生又白又嫩,甜而多汁,我们连壳一起吃光了,茎叶也被牛嚼得一根不剩。我们约好谁也不能说出去,可是后来他爸还是知道了,他被打得好几天没有出门。
棠爷爷坐在我们对面的小木凳上抽旱烟,眼睛笑得眯起来。他太老了,什么农活也做不了,只能在家里,看着梨树和晒谷场上的谷子,就像地里的稻草人。贪吃的鸟儿来啄梨,他就拿破竹篙拍着地,吆喝着,鸟儿们吓得飞走了。鸡鸭觊觎着满地的谷子,可是棠爷爷坐在门口,它们也无可奈何。
小华从我身后凑过来,笑话我吃得太慢,又问棠爷爷抽什么烟。棠爷爷说你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小华像一条泥鳅一样从我身边穿过去,碰到了我的胳膊,一点也不疼,可是我的心好痛啊!我只吃了一半的梨,被他碰掉了,刚好落在一摊鸡粪上,我想捡起来洗洗再吃也不行了。我想哭,可是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棠爷爷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我扬起拳头,追着小华,我跑得快,他跑得更快,在大梨树的影子里绕着梨树打转。我想绕回来,他已经拐了一个弯,跑出了梨树的影子,还得意地回过头来朝我笑。我气急了,狠劲跑,想拽住他,每次都差一点点。他的影子跟着他跑来跑去,和他一样快,快得讨人厌。
棠爷爷把破竹篙拍得哗啦啦响,大声说你们过来吧,不要跑了,天热,出汗了要长痱子。我跑到棠爷爷面前时,小华已躲到了他背后,朝我挤挤眼,努努嘴,嘴角还挂着坏笑。
我实在气得不行,又拿小华没办法,他比泥鳅更狡猾。我跑过去狠狠踩了几脚他的影子,脑袋的影子离我最近,我多踩了几下。大人们说,影子被人踩了,是要倒霉的。小华愣了一下,再也不笑了,整张脸一瞬间耷拉下来。我得意地告诉他,他要倒霉了。
小华“哇”的一声哭起来,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一整个梨。一边哭一边骂我恶毒,还说自己不是故意把我的梨弄掉的。他的哭声证明,我成了赢家。我丢梨的心痛感不再那么强烈了。
棠爷爷招呼他们回家去,明天再来吃梨。又摸摸小华的头,说明天给他一个最大的梨。小华抬起胳膊,用衣袖抹一把鼻涕和眼泪,笑着走了。
棠爷爷拉着我坐下来,又从树上敲下一个梨。梨子咕噜噜一直滚到我的脚边,我咽了咽口水,把梨捡起来,递给他。梨摔破了一点皮,冒出一阵阵清香。棠爷爷把梨在衣服上擦了擦,又递给我。我喜出望外,一人一天只能吃一个梨,我吃了这个,就是吃了一个半了。
棠爷爷问我,踩别人影子高兴不?我嘴里含着梨,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他又问,别人倒霉了你高兴?我说谁叫他把我梨撞没了,活该。
棠爷爷说,不小心踩到别人影子,什么事也没有。故意踩人家影子,别人倒霉,自己也要做恶梦呢。
棠爷爷又说,你踩别人影子的时候,影子正好压在你自己身上,所以你会做恶梦。
那天晚上有没有做恶梦,我记不清了。那年把鸭梨吃完,谷子晒干收进谷仓后,梨树叶也泛黄了,一片一片从树上悠悠地落下来。棠爷爷再也没有出门,我从他家门前经过时,只听见一阵阵咳嗽声,像竹竿被刀子砍了折断时的声响。还有那只老黑猫,睡在窗台上,一动也不动。
大梨树上的叶子差不多落光了,只剩下几片发黑的叶片,挂在树上,孤零零的。阳光从枝杈间漏下来,梨树的影子,怎么看都是破碎的。那天清早,我没听到棠爷爷的咳嗽,只听见屋子里有人哭,接着有人出来放鞭炮。
棠爷爷出殡那天,阳光很温暖。我和小华他们一起在大梨树下玩。晒谷场上到处都是鞭炮炸过的碎屑,红红的,厚厚一层。我们在这些碎屑里翻找没有炸完的鞭炮,装在口袋里,看谁捡得多。大人们出来,把我们赶走,一大群人哭着,吆喝着,抬着睡着棠爷爷的棺材去了后山。
我们躲在路旁,鞭炮噼里啪啦,空气里到处是鞭炮炸开的碎末和尘土。我捂着耳朵,不敢抬头,人群经过的时候,我看到很多双脚,踩着影子往前走,你踩着我的,我踩着他的,有的可能还踩了自己的。满地的影子,一个挨着一个,根本分不清谁是谁的影子。棠爷爷去后山,他的影子一定也跟着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后来,我想看看那只老黑猫的影子,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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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木门长子 于 2013-9-5 08:5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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