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端公
2022-01-01叙事散文秦时明月
向端公
文/胡华强向端公是王迅的姑父。王迅,就是那个他爸爸叫麻乌棒的我的小学同学。向端公家在三大队的向家大坳,公路边两棵高大的黄葛树下那座石砖房子。端公当然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的职业——跳神的男巫。他在我们老家一带很有点名气,所以大人小娃都叫……
文/胡华强向端公是王迅的姑父。王迅,就是那个他爸爸叫麻乌棒的我的小学同学。向端公家在三大队的向家大坳,公路边两棵高大的黄葛树下那座石砖房子。端公当然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的职业——跳神的男巫。他在我们老家一带很有点名气,所以大人小娃都叫……
向端公
文/胡华强
向端公是王迅的姑父。王迅,就是那个他爸爸叫麻乌棒的我的小学同学。
向端公家在三大队的向家大坳,公路边两棵高大的黄葛树下那座石砖房子。端公当然不是他的名字,是他的职业——跳神的男巫。他在我们老家一带很有点名气,所以大人小娃都叫他向端公。
到底什么是端公呢?解释起来似乎还有些费劲。网上查了一下,发现跳端公这样的仪式,川西高原的羌族较盛,陕西汉中地区的端公文化也比较久远。而我觉得,我老家一带的跳端公更与渝湘贵交界一带的苗族土家族相似,因为它们都更表现为一种驱邪祛病的巫术,而不是一种民俗化的表演。不过,我老家一带的跳端公其实至少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就已经绝迹。要我说出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跳法,我也说不清楚,那不仅在于我少年时的记忆已经依稀,更主要的原因是那时跳端公是一种不敢公开的迷信活动。
向端公的职业来自家传,据说他的祖父和父亲就以此为业。也传说他会很多法术,比如用一碗水喝砍成两寸长的筷子段,对着一只鸡念上几句咒语就会让鸡伏到地上长睡不醒。更有传说,他能把一个锅盖扣在桌子上,念上一段咒语,揭开锅盖就会有烧酒和鸡肉出现——人们说,有这样本事的人都是孤人,我倒并不相信向端公有此本事,因为他有老婆也有儿女,不过也可以看出人们对向端公拥有法术的崇拜和敬畏。向端公是个跛子,走路一跳一跳的。听大人说,那是有一次他给一个病人做法事,被人告发遭到民兵的追撵跳崖摔断了腿的。我认识向端公的时候他就已经跛了,而正由于他的跛,我那时是更加相信他有着超人的法术的,因为我总是觉得,大凡残疾人都有一些异秉的。
二伯伯害了湿瘟症,请大队的赤脚医生看无数次,吃了数不清的药都不见好转,于是请向端公来做跳端公。寒冬腊月,天黑尽了,下着小雨,冷得要命。院子上的人在二伯伯堂屋里烧着竹疙篼烤火,等着向端公的到来。向端公要做法事都不敢在白天,总是天黑出门,深夜做法,怕被民兵抓住。向端公来了,披着蓑衣戴着斗笠,一跳一跳的进屋来,取下蓑衣斗笠,放下一个花布口袋,口袋置于桌子上的时候,哗的一声发出一点清脆的声响,那是口袋里的卦和铙钹与木桌面的碰撞声。人们都敬畏而礼貌地低声和他打招呼,二伯娘端出一碗开水蛋请他宵夜。向端公一个人坐在桌子上兮兮呼呼地将开水蛋吃了,说了声好冷,就开始将一张画着长有青面獠牙的人像画挂着墙壁上,边挂边悄声询问:“有麻烦没得哟?”人们都压低声音安慰他说:“放心嘛,没事。大队张书记就是他们家老俵。”向端公便不再说话,从花布口袋里掏出一件道袍和一顶道士帽穿戴好。他站在画像前将两片钹拍了两下,立即紧张兮兮地回头张望,钹的颤音在寒冷的雨夜乡村里空洞地回荡着,坐着烤火的人们似乎也有了几分紧张。向端公开始日不拢耸地念经,不时在堂屋里手舞脚蹈,在火光的照耀下,堂屋的篾墙上映出一种怪异而恐怖的影像,看得我浑身发毛。然后将二伯娘早已准备好的一只公鸡提着走到里屋二伯伯的床前退煞,把鸡冠掐破挤出血来涂在二伯伯的额头上,又从鸡背上扯下几片鸡毛来贴在二伯伯的额头上,然后又是日不拢耸的念了一会儿,从一只碗里吸了一大口清水,噗的一声喷在二伯伯的脸上,二伯伯下了一大跳,一下子坐了起来。人们开始静默着看,看见二伯伯坐了起来,突然哗地笑了,都说“松活了松活了!”
这天晚上,向端公收拾好东西收了工钱打着火把回家,刚走到我们院子侧边的堰坎上就被一伙持枪的民兵给抓住了。那一次,他被押到公社去整整关了一个星期。其实,向端公因为跳端公被抓住游村或者关到公社的黑屋子已经发生过好多次。他虽然每一次出来跳端公都提心吊胆,大概也习惯了这样的意外发生。不过,二伯伯的病倒真的慢慢好转了,也不知是那法事起了作用还是别的原因。老两口为那天晚上向端公被抓愧疚了很久。
向端公的家是石砖房,却是麦草盖的顶。有一年春节,他那个幺儿玩火炮儿抛到了房顶上,结果引发一场火灾,把整个房顶烧了个精光。他老婆,也就是王迅的大姑妈急得在院坝上又哭又跳,怎奈他们是单家独户,干燥的麦草在寒风中一眨眼就化为灰烬,人们赶来救火时已为时太晚。向端公没法,只好向舅子麻乌棒借钱盖房。麻乌棒是个出了名的“捏骨钻”,即便是自己的妹妹遭灾也一分钱不肯借,所以即使只是一个房盖也没法盖起来,何况当时还烧坏了不少家具。向家大坳一带生产大青石,那里的山坡被石匠们掏出了很多石塘口,有几个石塘口顶上还有伸出来的盖山可以挡雨,向端公一家人只好在一个石塘口搭了一个简易窝棚居住。
向端公老婆每天都哭哭啼啼,伤心欲绝。这样过了好几个月,她不哭了,但是却不再说话,每天都坐在石塘口下的石头上,像那些石头一样沉默。又过了几个月,她突然开始说话,但是说的话谁也听不懂,就像向端公跳端公一样,日不拢耸的念些含含糊糊的东西。那时,我开始听到我的母亲和院子上的人摆龙门阵,似乎在说“秀芳儿(向端公老婆的名字)要成师娘子了”。所谓“师娘子”就是女巫,这在那时的乡下,也经常听说某家女人突然傻了,然后变成师娘子了,而师娘子是可以“放阴”“看水碗”的,也是一门可以赚钱的本事。父亲说,莫不是真的怄疯了啊!母亲说,只看她有没有那点造化!
有人建议向端公找医生给老婆看看病,向端公说:“家都烧得精光了,哪得钱来看病?我给她度一度,兴许她还能修成个师娘子的。”于是也不找医生,每天就让他老婆坐在石塘口的石头上日不拢耸的从早念到晚,他一有空就在石塘口的窝棚里给她老婆念经做法事。这样又过了好几个月,他老婆还是不见清醒,反而有越来越疯的迹象,有时甚至一丝不挂地跑到石塘口后面的坡上去乱吼乱唱。又有人提醒向端公要注意老婆的病情,向端公却说:“没事,她这是要转仙的迹象了。”
那年秋天,向端公赶场回家,不见了老婆,带着三个孩子到处寻找,最后在石塘口下的水塘里找到了,捞起来,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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