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个水泡

　　田野深处，地气氤氲，夜幕暗成一块深沉的墨蓝色，如盘的圆月浮在上面，好似硕大的银色水泡——水泡在草尖上，水泡在树叶上……水泡高过山梁了，银质的光亮就缓缓地流溢出来了。
　　就看见了遍野的水泡，近处的草和远处的树，它们都润莹莹的，同样润莹莹的还有庄稼。
　　四野静寂，风不响，草不响，树也不响，唯一的声息属于庄稼。
　　那源自泥土深处的声息，是静夜里最广阔的声响，是响彻我耳畔最动听的声籁。
　　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刻！一个生于乡下的人，几经远离，又一次躺卧在保存着自己体温的土炕上，梦着心爱的庄稼。说不清是梦在牵引，还是记忆尾随而来。总之，醒与不醒是同样的境况。就这样影影忽忽地梦着，便能安心到天亮。
　　这样的夜晚，洒在庄稼挺立的田野上。在这里，庄稼不需要太多同情，只需要一丝解渴的水分。
　　在黄土层堆积而成的故乡，埋下种子的土地虽也叫做田野，还算辽阔，但辽阔得一点儿也不轻松。放眼望去，逼仄的小径纵横交错，缝合着大大小小不成形的田块，仿佛打在大地上的补丁，歪的歪着，斜的斜着，一歪一斜，地就被扭成了坡，积存不了雨水。干旱是必然的。在天空的苍茫之下，一年里最稠密的是风声，最稀缺的是雨点，最炽烈的是太阳，最易皴裂的是土地。在这里，任何一种庄稼，想要不被贫瘠的土壤与恶劣的气候所舍弃，那就得坚定一种信仰：把根往更深的土层里扎。
　　庄稼的命运就是庄稼人的命运，将二者紧锁在一起的必然是土地。我本不想将这些苦涩展露，然而，艰辛的现实是与之粘连着的，不可分割的。
　　至此，我最先想要记述的是与我最亲近的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父亲。为了呵护庄稼，他几乎要把腰弯到和大地平行，才能抵挡太阳金色的利箭。他背对太阳的脸是粗糙的，表情是僵硬的，可就是这样的一张脸，却流出了这世上最细密最绵软的汗珠，就是这样的汗珠，自从春播之后，就成了维系庄稼生长的养分。
　　正是这样的细节，时常会遮蔽了我的眼睛，甚至会带给我一种强烈的疑惑：他日渐干硬的身躯，到底蕴藏了多少汗珠？
　　我要记述他，就不能总在远处瞭望。我必须走近他。我在他斑白的两鬓和黝黑的脸颊，看见酒一般透明的汗珠。碰触过这样汗珠的阳光与风，把庄稼周围的土地染成一片辛辣，并且在田野上空弥漫着。
　　有关月亮，水泡的说法原本是属于婆的。她没上过几天学，也不识几个字，但这并不妨碍她用心总结生活。作为一位庄稼人的母亲，她的说法无疑会蕴含着深深的爱悯，也会寄托着对生活无限的希冀。
　　她说，月亮为什么水汪汪的呢？那是因为太阳，太阳一火起来，就“吱吱”地把农人洒在田里的汗水都吸了去，吸了去又没地儿存，存到哪儿呢？只有交给月亮，月亮呢，就水汪汪的，成了会发光的水泡。
　　那时候，尽管她的嘴巴凹陷着，还脱落了几颗牙，但这并不影响她用纯正的方言阐述自己独有的见解。也许正是这苍老而残缺的诠释令我彻彻底底的信服于她，就像沉迷一段动听的童话。
　　接着婆的说法，我猜想月亮一定是个菩萨心肠。它不忍庄稼一天一天地渴着，就趁着夜色又都还给了庄稼。我必须承认，我曾是婆的忠实听众，也曾像她一样，一字不落的四处宣讲：月亮是个水泡。
　　事实上，真正的水泡是夜露。它们很腼腆地在叶片上持续地鼓胀着，直至饱满到不能再饱满，然后就打着滚儿“嗖”地以极壮烈的姿态跃身而落，击撞出最具华彩的重音，一如我眼角滚落的泪珠，倏忽，湿透了枕角，也洇湿了整夜的时光。随即，庄稼们的根系开始拧动，交织，伸展……月色愈明朗，它们就愈活跃，它们愈活跃，月色就愈明朗，仿佛彼此打着掩护，有些鬼鬼祟祟的。
　　终于，土里的虫儿被扰醒了。这些无法安睡的精灵，惺忪着睡眼从胀裂的地缝里爬出来，寻着青翠的庄稼秆子向高处攀爬。一些径直向上，一些就近拐上平展展的叶片，微小的身影，细密而轻柔的步子，仿佛缓缓移动的笔锋，不知不觉中，一颗心被勾勒成庄稼的样子。
　　我所记忆的庄稼——那些曾经滋润过我的肠胃的庄稼，它们的样子那么丰富，小麦，玉米，油菜，高粱……甚或包括明摆在地面上南瓜和深埋于土层下的土豆。
　　在我的少年时代，它们都曾散发过令我无法抗拒的诱惑。那些诱惑有时候从炊烟里袅袅而起，有时候在地头的火堆里吱吱作响，不要说吃，光是嗅一嗅也能在人的心里扎下根，而这根最终就会蓬勃成为永远也解不开的牵挂。
　　我虽生于乡下，从不及麦子那么高，一直长到玉米那么高才离开。但我的骨架并不勤快，并没有像父亲那样为庄稼流洒过太多血汗，以至于离乡多年，从未理直气壮地拍着胸脯自诩为农民的儿子。可是，我真爱庄稼。这个爱长久地拥堵在我的胸口，是要说而说不出来的。
　　我的远离，更为准确地说法是逃离，常常让我羞于面对那些曾经滋润过我肠胃的庄稼。于是，常常摸黑归来，像是一个潜入故乡的叛贼。尽管心怀感恩。一天天，一年年，来来回回，它们挂着夜露的样子，被我一直想象成父亲，时常在梦里浮现。
　　此刻，在故乡，我就躺卧在庄稼身边，由衷地渴望看到亲爱的庄稼们能挺立成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至少不要像我的母亲那样，受到我的伤害只会默默洒泪。
　　然而，它们始终没有言语。
　　也不知从哪时起，这种沉默渐渐地延展成为彼此的沉默，留给我的是无边的愧疚，绝非安慰。
　　而我对庄稼所抱有的热忱，也在这潮露水的时分，在故乡的月色里，慢慢地化为了一种虚无主义者的敬畏与哀伤。
　　或许，待不到明月西沉，泪水就会默然改写了婆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