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 口

　　　　　　　　　　　　　　　　　　　缺 口
　　他会在哪里醒来，能够像早晨从梦里睡醒，逃出一个又一个沉陷在身体内部的缺口。 　　他们叫他去广场上，看鸽子在草地上溜达，在那里讨论谁写过的文字。他问谁见了过去的自己。他想，那时候，眼前这个城市是一座看不见的城市。他想过好多次城市的样子，画它的楼房，画它的街道。如果不走进它，它在心中的样子永远都不会变。你走进了它，它就变成了另一座城市。 　　 早年，他躺在这个城市的公园里，他看到一个女人领着孩子在林中的小道上散步。那一条铺着鹅卵石的小路，她们走得很慢，低头看地上的圆圆的石子。那些石子都是活着的样子，是从水边跑过来的，那些石子像小人儿样可爱。他一定是看到了小女孩，才这么想象的吧。他年轻，坐在假山下的石块上，腿掉自己的鞋子，低头看脚趾，他觉得自己脚趾好难看，他不希望是自己的。 　　次年的夏天，他带着一个女孩子来到这个地方，那年这个地方突然多出一棵老藤树。老树是活着的，坐在它的凉荫下，他惊讶。为什么是一棵老树，而不是一棵小树苗？这棵树看着突兀而陌生。它枝叶鲜绿，就像生长在这里的一个梦。女孩子说，那棵树可能是假的，她就去晃动它。结果，树下落了一地树叶。 　　后来，女孩子离开了他。那天，他一个人来到这个地方，旁边多出了一排苹果树，苹果就结在树上，那时苹果还没熟，他就偷摘了一个吃进了肚子里。他趴在地上呕吐。酸涩的苹果汁味道，折腾的他好半天。后来他就再也没来过这个公园。好多年，他看见苹果胃里就会冲出那种让他害怕的味道。让他哧牙咧嘴。 　　他想起来，Y小时侯吃苹果，吃进肚子里一个苹果籽。Y不敢喝水了。她觉得喝水，苹果种子会在她肚子里长成苹果树。那几天她一直不喝水，后来就头晕了。妈妈知道她不喝水的原因，吓哭了。多年之后，她知道吃苹果，种子是不会发芽的。她只是从不用刀子切苹果，她只是一口一口地吃它们。她觉得用刀子切苹果是残忍的。 　　这一年，看不见的夏天，在阳光下安静生长。在通往城市中心的路上，蝴蝶和枯草都老死了。他看一个人在夜间的画面，或者只是一个梦。他觉得自己活在那个梦里。在那里，他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他不记得是在书里，或者是在电影中见过这个人。 　　那个男人去往墓地，去看一位朋友。男人好奇朋友可以安然离开人世。心头一直萦绕着的谜团。他在草丛中看到过干瘪的麻雀的尸体，还有一些动物的尸体，它们的样子都很难看。如果一个人的身体像麻雀一样躺在那样的草丛中，会是什么样子呢？ 　　他想过自己离世的多种可能性，甚至遗书怎么写都想了很多遍。在准备实施这一切的头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一个模糊背景的男人，在小桥的拐角处，垂柳庇荫的场地上，他看到记忆中熟悉的一张美丽的脸。一张年轻的脸，额头和下巴很突出，两腮簇拥的眼睛微笑着，那是对他的笑。男人从笑容里，看到了温柔的火焰。他走到她面前拥抱了她，然后他们在阳光下接吻。后来，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在这个地方接吻。 　　男人从梦里醒来了，他的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笑容。梦让他看到另外一扇不知什么时候关闭的门。他没有去推那扇门，他觉得那扇门会有人从里面打开它。有人会从那里走出来。他找到一座旁边生长着垂柳的小桥。他想，那件事一定就是在这里发生的。此时，男人忘了本来是去墓地的。这个时候，鸟的叫声从头顶的树上传来。声音可爱极了。 　　他出了城，向野外走去。他记得有人告诉过他，大自然的光芒，经常照进身体，人的梦就会实现。他开始想，小桥拐弯处的一片空地。那个男人还在不在，那个女孩还在不在。如果能在某个地方看见他们就好了。他的眼睛看着大片的田野，没成熟的麦子，漾起绿色波浪。他记得父母亲在田野里割麦子的情景，那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现在田野里没有人。麦子成熟了，现在的人不用镰刀了。他只会看到大型的机器在里面跑来跑去。他也就没有了到田野里去的机会。 　　他坐在田野边上，想起Y讲的事情。她小时候看到爷爷，坐在床边脱了鞋，看到他的鞋底有个洞。Y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她一眼就看见了，爷爷也发现了，马上穿上了鞋子。爷爷就不脱鞋了。Y偷偷看爷爷穿着那双鞋走路，她害怕爷爷走路的样子。两天之后，爷爷要回老家了。Y站在父亲和母亲的身边给爷爷送行，盯着爷爷脚上的那双鞋看。她觉得爷爷从这里走出去之后，自己看到一个尖锐的东西从鞋底的洞里，钻进来，扎进爷爷的脚底。于是，Y被这个景象吓哭了。爷爷走过来，抱起她，说：是不是不舍得爷爷走呢。Y知道再不说没有机会了：“爷爷，鞋，鞋。”爷爷，终于说出了事情的真相。那天，爷爷走的时候，妈妈整整给爷爷买了十双鞋子。 　　现在，他看着脚上的鞋子，踩在松软泥土上的脚印。他觉得鞋子给泥土说了什么。把他的梦打碎过，又复原，最后变成了谜语一样的脚印。他从田野里离开了，那些脚印会活在那里。像梦活在夜里，等着天明，像新鲜的植物，遇到他的目光。他只在梦里，才知道不愿意看到有破洞的鞋子，他想让梦复原被现实颠倒了顺序，还有去抹平那些令人不安的缺口。 　　　　　　　　　　　　　　　　　　　　 2012年5月28日 [ 本帖最后由 房子 于 2012-5-29 11:1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