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影下的小屋

鸽影下的小屋
（约2000字）
汪彤
小屋在大院最里面，是孩子们怯生生不敢涉足的禁地。
鸽子时常盘旋在小屋上空，鸽哨响起的时候，像谁在鸣笛，谁在召唤，不由的让人向小屋方向望去，鸽群在蔚蓝的天空飞翔，有时倾斜着身子靠近小屋，小屋的窗台上和门前的院子里，洒下雨点一样的鸽影。
我常常胆怯，在大院里玩得好好的，听到鸽子飞起来，便想扔掉正挖地的小铲，跑回家，像躲避一场雨。
鸽子飞起来时，大院最里间小窝的窗帘突然拉开了，接着窗子也打开，一个披散着长头发的女人站在窗前。
她的面容在我印象中似乎一直很模糊，起初是白皙的胖，后来脑子里各种怕人的样子都会被安在她的脸上，她是我儿时在大院里，晚上睡不着时，最恐怖的想象。可是在梦境里，她却是那样安详、美丽。
而她也的确很美，军绿色的厚棉袄裹着她丰满的身体，手里总拿着一只烟，从她口里吐出的烟，从窗子里飘出来，一下散得无影无踪。她是大院里除了牧场上来的阿奶，唯一抽烟的年轻女人。
小屋的窗户很少打开，窗帘总拉得严严实实，只有鸽哨响起才能看到女人。女人像得了什么病，脸上有时痴痴的笑，有时目光呆滞不知看到了什么。可每当听到鸽哨，她似乎活跃起来，脸上充满了喜悦的笑容，她向天空张望，向院子四处张望，像是寻找什么，却并不是那群鸽子。
小屋对面房檐的鸽笼下，女人上高中的儿子站在阴凉处向天空望去，他已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他是大院里孩子们的“龙头老大”，甚至是这个矿区的“老大”。他长着大眼睛，留着长头发，穿没有裤裆的黄色军裤，大院外好看的女孩子们见了他，都会转过头多瞅他几眼，他却连脸都不转一下。
他每天都准时在下午放学时间回到小屋前，打开鸽笼，放飞鸽子，为母亲拉开窗帘，打开窗子，让母亲透气散心。可他清秀的脸上却有一些泄气在上面，大院的孩子们都怕他，比怕他生病的母亲更厉害。我亲眼看到他，一把提起一个叫他母亲“神经病“的孩子，远远的摔出去，那孩子跌坏了胳膊，在院子里哭闹着，被父母领回家。但孩子的父母却并没来找疯女人的儿子质问，因为大家都像躲瘟疫一样躲着他。
除了那些漂亮姑娘，大家都知道，谁要跟他有了矛盾，准没好果子吃。不是自行车胎被扎破，或雪夜里被盗了饲养的家禽，或蜂窝煤炉子上煮肉的锅里放进煤块，或者烟筒被堵……谁都不敢惹大院里的这个瘟神。
可这个瘟神他却非常孝敬母亲。他不允许任何人喊自己的母亲是“神经病”，他甚至不许大院里的孩子靠近他家的小屋一步。但也有例外。
那年冬天，特别冷，大院的很多孩子都被冻了手脚。天气稍暖，手和脚在手套和鞋子里装着，出奇的痒。听说鸽子粪能够消肿止痒，我的父亲在路上叫住他：“小刚，你家的鸽子粪收拢些给我好吗？孩子们被冻了手脚，我给治治。”
小刚并没有作答，他只是重重的点了一下头，又去放飞他的鸽子。鸽子飞出笼子，在小屋上空盘旋，小刚为母亲拉开窗帘，打开窗子，一边听母亲“吃吃”的傻笑，一边找铲子，将鸽笼下的鸽粪铲下来抱在报纸里。
我也放学回来，看到父母都下班在家，也就不怎么害怕，抓一把粮食，站在屋檐下喂我的小白鸡。
我六岁时并不知“神经病”是什么病，反正大人们不让靠近小屋一步，便总在琢磨小刚母亲的病，我时常想会不会是见不得阳光的病，她让我还时常想起聊斋里的“精变”。
我正想着，小刚哥在远处向我招手，他叫我：“小彤，过来。”
我像是被施了魔法，一点犹豫都没有，握着手里的一把粮食，乖乖的朝小屋走去，这是我靠小屋最近的一次，女人在窗子里看着我笑，嘴里也喊着：“小彤，过来。”
这次，我没有怕，也没有犹豫，走到小屋窗下，清清楚楚的看着她。她苍白的脸上有一双犹豫的大眼睛，长长地头发，两指间握着一只还没有点起来的香烟。
她笑着望着我，只是“吃吃”的笑。我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勇气，把手里握着的粮食，轻轻伸进窗口，展开手心，放在她眼前。我的白色小鸡应该是这个大院里最勇敢的勇士，它从不畏惧任何东西，它天天在大院里到处游走，大院里没有它不去的地方。这时，它早跑到我的脚下。
女人用没有握烟的手，从我的手心抓几颗粮食，扔给小鸡，小鸡欢快的点头啄食，我们一起“呵呵”的笑了。
对面屋檐下收拾好鸽子粪的小刚，脸上也露出笑容，他把一大包鸽子粪送到我手里，说：“去给你爸。”
我一溜烟跑了，跑的时候，像是记忆被什么唤醒，想起刚才和女人一起喂小鸡感到又兴奋又恐惧。
从那次起，我常常像被一种什么力量召唤，我会攒下母亲给我的糖果，从打开的窗户里递给女人，我和女人吃着糖果一起：“吃吃”的笑着。
后来，我知道女人是河北人，跟着小刚的父亲从远方来，她还有个女儿留在河北，她因为想念孩子，种下了病根。
很多年过去，每当窗外一片晴空，我会常常遥望远处飞翔的鸽群，想起童年大院里的那间小屋。甚至有一次在伏羲广场瓦蓝的天空，当看到鸽子盘旋，心里不由的想起鸽影下的小屋，我似乎听到鸽子飞起时，跟着鸽哨的是一串“呵呵”的笑声……

[copyright][/copyright] [ 本帖最后由 汪彤 于 2012-2-23 06:5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