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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山外有山

2022-01-01叙事散文李兴文
九月中旬,去了一回高楼山。算不上旅行,只是一次随意的出游,也就不曾准备面面俱到的行囊,仅仅带了一些食物和饮水,一件预防天冷的外套,一把雨伞。从县城到山顶,只有区区四十多公里路程,随便搭一辆班车就到了。没有游伴。我最希望的是妻子能和我一同去,……
九月中旬,去了一回高楼山。

算不上旅行,只是一次随意的出游,也就不曾准备面面俱到的行囊,仅仅带了一些食物和饮水,一件预防天冷的外套,一把雨伞。从县城到山顶,只有区区四十多公里路程,随便搭一辆班车就到了。

没有游伴。我最希望的是妻子能和我一同去,但她极怕晕车,并且表示与其晕车受罪,不如稳稳当当地坐下打麻将娱乐。我只好独行。

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滑稽很可笑:我经常这样独行。

其时已经临近中秋,天气冷暖宜人,是行游野外的绝佳时候。担心的只有也许不太配合而突降秋雨的天气,虽然带着雨伞,也只是防患于未然,并不指望果然下雨的。也不希望天大晴,过于夸张的大晴天会让人备受酷热,而严厉的阳光对人长时间的暴晒也不是好事。

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心里想的仅仅是随意的出行,随遇而安的打算早就做好了的,如同平日里的散步。双休日到了,有宽裕的时间,没有生活和工作方面的牵累,心境也坦然、舒展一些,就带上了心爱的狗狗到了山里。

高楼山的整个山系并不算小,国道212线从山顶翻越而过。

古语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高楼山海拔高度两千一百米,算不上很高的山,这里历史上并没有过神仙和神仙的传说,自然也就无名。若说在全县境内还有许多人知晓此山,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国道212线打此经过,大凡从甘川交界处西行至兰州方向则必经此路。相比较于多有人居的平川大坝,高楼山显然还有一些高度,并且,它山顶一带的高度已能让行云流雾从行人的身边经过,因而,这样的高度也是不容完全忽视的。

名曰“高楼山”,历史上和当下并无高楼,只是在山顶西侧路边有一个柱状突起的山体,形似古时的高楼,因得名,也是极其勉强的因势象形而得名。

公路翻越高楼山的地方也不是山系的极顶,只是山顶一带的一个山垭,整个山系的极顶在此处很难看见,一是山系较大,山岭相叠,彼此掩护而难见极顶,二是山上地气十分潮湿,常常云雾缭绕,由云雾制造出来的深邃而神秘的境界让山系显得更加深远无边,高山极顶自然难以得见——正由于此,高楼山也才可游可看。

大片松林

垭口突然平旷。

我就是在这里下车的。

南北两面还是连绵的山岭,东西两端则是豁然开朗的垭口。

停车的地方,路边,有一座既为景观又可供人歇息的仿古凉亭,横贯垭口的山风从凉亭吹过,发出清越的鸣声。

我曾多次追问过自己常常独来高楼山的真实动机。也许是羡慕那里自在的山、水,也许是崇拜那里无羁的云来雾去,也许是想亲近冬枯夏荣的百草林木,也许是想借助各色飞鸟与昆虫的飞与鸣来愉悦自己,也许是城市里有些人在奋力攀爬权力的高度和钱财的高度而显得身心交瘁、内外交困而面目丑陋而面目可憎并使得城市的空气变得极其浑浊、沉重,自己很想出来换口气。也许是太关注自己生命的宏观坐标和确切位置而经常想到天和地,仿佛终于找到了自己生命与灵魂的前世与今生两相交合的神圣之处,而自己一直认为的地一定是能够实实在在站立其上的东西,自己认为的天一定是有白云飘过的空域。于是,我才来到了高楼山,才站到习惯意义的“山顶”上,看行云流雾从身边自来自去,脚下是踏实厚重的,头上是宽广而宁静的。

在山顶视界开阔的地方看蓝天白云不用仰头,只需平视就可看见远处湛蓝的天空和洁白的平流云,云层的下面连绵的群山确如波涛涌起,此情此景让人联想到“佛”。就在这里,远眺东南方,那是整个天宇亮度最高的地方,也确实可以看到一个貌似神圣的所在,那是一座柱状山峰,挺拔、高峻、孤傲、苍凉,呈现出经历了炼狱之火的余烬的颜色,又好像孙行者随唐僧西行功德圆满回到大唐后,把“定海神铁”又还给了东海龙宫,却不是闪亮的黄色,而是萧瑟的黄色,是沉寂的黄色,仿佛真的经过了无数次的击打和猛烈的冲撞,仿佛远古神祖悲壮的遗骸,伤痕累累,萧瑟、落寞,仿佛巨型的、神圣的“舍利子”。寸草不生。顶上常有积雪。看起来很像真的经过千磨万击的“金箍棒”,直指云天的一头铮亮铮亮。

那是一座周身赤裸的孤峰。

当地人给他起了一个很形象的名字:“精胳里儿山”。名字是这么叫的,字却很难写出来,虽然写出来了,也只是谐音而已,它的真正的意思就是“光着身子的山”——确乎是光着身子的。数万年的岁月雕刻了它。岁月流走带去的是浮尘、泥土,几乎带去了所有的浮尘、泥土和脆弱的碎片,仅仅剩下了岩石的骨架,直立,陡峭,险峻,高大,超凡脱俗,卓尔不群,有不可等闲视之的韵致和非同凡响的气度,它有很明显的丰度和高度。高处不胜寒,它的顶端很敞亮,就像智慧聪颖之士的头颅,就像高僧大德可以往还三界超脱凡念的头颅。不毛之地,独自挺立,就是这样光身子的。

其实,它还有一个很庄重也很雅致的名字:雄黄山。

山上是否出产过雄黄已不可考。山体的确是像雄黄一样土黄色中带着暗红色的,即便在散漫柔和的天光下,透过悲壮和萧瑟,依然可见其金碧辉煌不落凡尘的样子。它的高大雄伟是遐迩闻名的。我却不知是否有人曾经登临,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方面的传说。我却以为,像雄黄山这样非比寻常的大山不必登临,最好远视,和它安定宁静地对视即可。要想和雄黄山对视,那么,作为对视者的人就必须处于和它相当的高度,我就选择了高楼山——这也许就是我常来高楼山的原因之一吧。

和大山对视的时候,心驰神往,任意想象、联想,或者什么都不想,总之全是观赏者或者对视者自己灵魂的事情。没有规范,没有指标,没有拘束,没有限制,没有任务,心灵任意驰骋而无需察言观色,亦无需辨听言外之意和弦外之音,无需猜想任何故意隐瞒起来又故意让别人猜度的可恶又可怕的意图,无需拿钱去买一条晋升之路,无需将多数人共同的利益独揽了去铺设、修筑个人的前程然后在身后留下漆黑的欺骗和恐吓,无需在肚子里把算盘打得山响而外表却伪装得又像慈眉善目的佛,无需扭曲自己的灵魂去成全别人的邪恶,无需设计八面玲珑的笑容,无需牙帮颤抖着编造谎话,无需为了自己的平稳行走而去踩踏善良和贫弱,无需骄横到头无路可去了又无可奈何地“落马”,无需强硬到了折断的地步只好乖乖去坐牢,无需像“黑白无常”一样把自己能够抓牢的天空用独断的双手涂抹得一片漆黑,真正的太阳无可阻拦地升起来的时候自己只好仓皇叛逃……

站在高楼山顶上,这样宁静地和雄黄山对视着,可以想象是李白和敬亭山,是杜甫和锦官城,是谢灵运和雁荡山。可以是陶潜和南山,可以是祖咏和终南山,可以是苏子和赤壁,可以是曹操和碣石山,可以是杜牧和寒山……总之,是善感而丰富的心和伟岸的大山。无论最初的心境如何,无论以何种方式与大山对视,都应该把心境重新调适。

山野很美,很宁静,很宽容,很公正。特别是,山野很善良,它无时不在提醒与它相遇的每一位对视者:以最合理的方式和世界相逢,与自己的生命相逢,与自由相逢,与心灵的幸福快乐相逢,与伟大的成长相逢,与爱相逢,爱世界,爱生命,爱爱。

在高楼山顶看出去,自己和远处的雄黄山竟可比肩。雄黄山当然是挺拔高峻的,是雄伟壮美的。不过,我对雄黄山的敬仰却远非于此。每次来,站在高处与它对视,我总要长久地凝视。因为远,因为高峻,因为云遮雾罩,因为阴晴难料,雄黄山就显得神秘、伟岸、浪漫。特别让我情思悠远的是,站在富丽堂皇的立场来看,雄黄山实在有些寒酸,完全是岩石山体,仅有的表层土壤经过千万年的风雨侵蚀早已不复存在,即便偶然落脚于此的浮尘也会被日日不息的高天来风打扫得干干净净,被雨雪冲洗得干干净净,没有孤傲的树木,没有谄媚的荒草,根本就是一整块绝世独立的、土黄色中夹杂着暗红色的柱状岩石,当然是一块相当巨大的岩石,大到可以称作山,高高地挺立起来,高出平流云的最低平面,除了阳光、空气,大概只有偶然而过的鹰隼之类才能飞临它的顶端,像神灵一样自在盘旋。

除了挺拔高峻,雄黄山并不具有世人赋予、认定的那些美学元素,诸如泉流、瀑布、枯松、深涧、石径、洞穴、花香、鸟语、蜂围蝶阵、疏竹残梅、亭台楼榭之类,总之,雄黄山几乎没有生机可言,并不能引起普遍的欣赏、赞美和感叹,也就不能引发诗情画意的联想,也不能找到浅薄的功利的种种暗示和寄托,非但没有生机之美,反而让人心生孤苦和冷寂,甚至生出恐惧。

普遍观念暗含的悲哀和可怜就在这里。

普遍观念总是停留在对既在的生机所赋予的美学价值和美学意义上,但恰好不关注生机消亡之后的美学价值和意义,更不会关注或者很少全面关注除美学意义和价值之外的诸如哲学、伦理学方面的启示。人不仅生活在美的世界里,还生活在真和善的世界里。那么,人同样应该抱持着哲学和伦理的心态来对待视界,而不仅仅是抱持着美的心态。人对自然特性的东西多表现出求美的心态,对社会性质的东西多表现出求真的心态,对人自身本体性质的东西多表现出求善的心态,然而,这些心态完全可以交互、重叠,换一种心态对待世界就等于从主观上换了一个世界。人自身在这几方面的表现最为多重、复杂,关键是对待自身和社会的心态问题。对大自然可否求真、求善?也即可否从哲学和伦理学的角度对自然进行关照?完全可以。

比如雄黄山,如果对它求美,则无多少美的因素可言,除了高大挺拔,其余特性几乎让人想到美的反面,恰好,我们可以对它求真、求善,如果考虑到对一座大山赋予人格化元素有些牵强,那么就直接求真,发掘它的哲学意味——也许,一些宗教就是这么来的。

在自然界,美的元素消亡以后,剩下的首先应该是真的元素。没有了养眼、养心的东西,还可以有养护灵魂的东西,而养护灵魂的东西世间本就有的,比如生机全无的雄黄山,比如沧海变成的荒漠,不如远古人类的遗迹,比如冰川世纪的地貌遗存,比如古生物化石,它们,美的东西很少,但真的东西很多。从美的角度让人的心情恐惧的东西却可以让人的灵魂从真和善的方面得到慰藉。岁月雕琢的并不全是有生命的东西,它也雕琢无生命的,并同样能通过无生命的东西的变迁给有生命的东西以全新的暗示或者启示。美会流失,但真和善不会,而且,沧桑越厚重,美感越萧条,真和善的东西就无可阻拦地表现出来。

世间诸物,无不都是存在,仁爱的大山,比如高楼山,是一种存在,了无生机的大山,比如雄黄山,也是一种存在,是哲理的存在,是真的存在。前一种存在显得繁华,后一种存在显得清静、宁静。或者还可以说,美的东西代表繁华,真的东西代表宁静,人,既喜爱繁华,也喜爱清静。但是,普遍观念上,人总喜欢接受繁华的存在,而不喜欢宁静的存在。也就是说,人对繁华和清静的接受程度是不一样的,人对繁华的接受是现实性的,人对清静的接受是理想性的,当真正现实的清静一旦来临,事实上是很难接受的,因为人的习惯需要通过别人的表现和评价来求证自己的表现的合理性与合情性,而不是通过自己的心灵真正的需求和灵魂的真正需要来亲自验证,因而也就很难知道自己的灵魂到底是真实的存在还是非真实的存在。

相对来说,雄黄山和雄黄山一样的东西才是让人的灵魂真正进入清静状态的东西,在这样的清静之中,没有荣显与落寞的顾虑,没有推卸与负载的算计,没有丰裕和匮乏的重压,没有肥沃与瘠薄的对比。山就是山,石头就是石头,挺拔就是挺拔,高峻就是高峻。一般来说,在自然的系统中,雄黄山的这些特征都是本有的,无需添加,也不能添加,但可以削减。一切本有的特质只有在削减了全部多余的附加物和累赘之后才显现出来。对本有来说,任何附加物都是没有意义的。

雄黄山的萧疏和荒凉是雄黄山的本有特质,那么,有什么必要对其别有用心地进行繁华和茂盛的考量呢?

没有必要,没有丝毫必要。像雄黄山一样的东西存在的意义并不是美,而是真和善。雄黄山的真就是毫不夸饰的存在,雄黄山的善就是敞亮无欲的存在。

这就是我常来高楼山凝视高楼山对面的雄黄山的目的和意义。每一次来,我都会从雄黄山上悟到新的东西,每一次离去,我的内心都会因此而更加丰盈起来。

然后,我总要在山中各处自在地游荡,从高楼山的繁华和茂盛中对心境完成另一种调适,获得另一种教益。

对心来说,城市是方外,对城市来说,高楼山是荒野,对我来说心外有方、方外有山。对高楼山来说,和它比肩而立、相对而视的雄黄山就是山外有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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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10-13 [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2-10-20 21:10 编辑 ] 感悟, 游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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