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麦子
2022-01-01叙事散文赵国宝
麦子爬起来又倒下麦子倒下又爬起来斜坡地里父亲和麦子是一对亲兄弟互相搀扶着走过旱季——摘自拙作《斜坡地》从我记事起,老家那些瘠薄的坡地里,总种着麦子。其实麦子在老家那里难种难收。因为十年九旱,麦子常常形容憔悴。因为雨来得迟,来得慢,麦子喊渴喊……
麦子爬起来
又倒下
麦子倒下
又爬起来
斜坡地里
父亲和麦子是一对亲兄弟
互相搀扶着
走过旱季
——摘自拙作《斜坡地》
从我记事起,老家那些瘠薄的坡地里,总种着麦子。
其实麦子在老家那里难种难收。因为十年九旱,麦子常常形容憔悴。因为雨来得迟,来得慢,麦子喊渴喊得快要疯了。这时候,父亲就满脸愁容,掮着老铁锨,对着太阳抽老旱烟。因为麦子,老家人甚至十天半月,跪在山上的神庙里,磕破了头。
但麦子在老家,还是一代一代地繁衍,直到那些种麦子的人一茬茬老去。
我记事的时候,老家的山湾里就种满了麦子。麦子在一块又一块陡峭的坡地里起浪的时候,山湾就活泛了起来。
还是说风调雨顺的那一年吧。老家人常说:“羊马年,广种田。”意思很明确,那就是十二生肖的十二年里,只有一两年是丰收年。这是多么警醒而又无奈的言语啊。
记得那是一个马年,一湾的麦子在风中摇曳。麦子成熟的气息熏得一湾人都醉了,醉在麦地里不想起来。收割的季节,人们起鸡叫,睡半夜,汗水浸透了衫子,“吧嗒”一声掉在麦地里,也顾不上擦。
“六月忙,豌豆绽角麦倒瓤,姑娘学生请下床。”六十岁的奶奶一边说着这句话,一边拖着肥胖的身子也赶麦趟子了。奶奶的屁股大,不会圪蹴着,就专门做了一双护膝,跪在麦地里。爷爷长得精瘦,懒得绑护膝,两条腿紧紧靠拢,慢慢移动着,麦子在他手里就极温顺地倒了下去。母亲也绑了护膝,两只手交换着,极快地揽住麦子,三下五除二,一大把麦子就举在了手里,狠狠地一甩,甩去麦根子上的土,麦子就齐整地躺在麦地里。我,姐姐,弟弟,妹妹,也不敢落后,赶着麦趟子,拔了过去。
这时候,父亲却在忙另一件事情。他正吆喝着两头毛驴,耕豌豆地。豌豆地是种麦子的好茬口啊,得乘伏天火辣辣的太阳,才能把野草的根晒死,以便明年种麦子。
上午十点左右,麦子上的露水散去了。这时,一排排被放倒的麦子就要束成麦个子。我和爷爷就站起身,伸一伸被累弯的腰,开始一排排地束过去。满地的麦个子整齐地躺在那里。爷爷就说:“干粮时候了,缓一下再拔。”大家就聚拢在干粮周围,坐在麦个子上吃了起来。干粮是麦饼子、白面馒头,就着嫩嫩的葱叶子,或就着一颗大蒜吃下去,然后猛灌一气炒麦子沏的凉茶,浑身就又来了力量。一骨碌又翻起身来,拔的拔,束的束。正午时节,一大块麦子就被整整齐齐垛成了一行行的麦垛子。一个麦垛子十个束子,下面八个,左右各四,头对着头,站稳了,靠得很紧。上边两个麦束子搭顶,将麦秆儿齐腰压弯了,散开来,搭在黄澄澄的麦穗子上,护得严严实实,就在野地里风干着去。这样的麦垛儿,雨水浸不透,鸟儿难插嘴。
临近中午要回去的时候,母亲就让我将一地的麦垛子数了,好像怕丢了似的。其实是,母亲在估量麦子的产量。
那一年,我家的麦子超过了三千。不是三千斤,是三千个麦束子。按一个麦束子打四斤麦算,也得万把斤。万把斤麦子可吃三年啊,可三年里,能有一年是丰收吗?谁也不敢肯定。
一切仿佛都是为了麦子,才一年四季忙碌个不停。春天里播种、除草,揪出麦子里的野燕麦,为的是让野燕麦不要占了麦子的地盘。秋天里耕地,将地里的冰草、苦苣根子深挖出来,为的是让他们不要再欺负麦子。冬天积一大堆肥在地里,为的是来年让麦子吃得饱……
可麦子总是渴啊。老家的河里没有多少水,又没有灌溉工程,就是有,那么陡的坡地怎能接纳得住?麦子就和老家人天天望着天空,希望来一场细细的雨,慢慢地浸透黄土。慢慢地喝个饱,慢慢地长高,慢慢地扬花,慢慢地黄。黄得满山满洼,黄得让整个村庄耀眼。
可是,这样的年辰少啊。祖祖辈辈养活麦子的人们,一茬茬就被那金黄诱惑着,皱纹深了,头发花白。埋在麦地里,还在想着麦子的黄。
很多的时候,老家的麦子就会像侏儒一样丑陋不堪。麦子盼了几个月,雨水不来,没顾上拨节,就匆匆扬花,匆匆结籽,消瘦的茎杆上挑着苍蝇大小的麦穗子。这个时候,母亲就叹气,一家人都叹气,草草地收了麦子,连干粮也懒得吃。村里人也叹气,今年的麦子连种子也拾不住啊,他们眼中就挤出像麦粒一样的泪水。
一年又一年,在麦地的劳累中,我长大了,我终于要走了。我背着铺盖卷儿,坐在山梁上,回望了一眼刚出苗的麦子,就走了。一走就是二十来年。
可是,当我恍然回头的时候,麦子已离我很远了。
一年前的一天,我又一次来到村庄的时候,我却惊讶地发现,老家的麦子不知什么时候已退出了人们的视野。
推土机、挖掘机将整个村庄里所有陡峭的坡地改造成了一级级的台阶似的梯田,山湾里到处是“突突突”的三轮车的声音。一辆又一辆的三轮车,载着满车的洋芋,从宽阔的村道走向城里,被人们换成了一沓沓的票子。然后,又拉来红砖青瓦和水泥,推倒摇摇欲坠的土坯房,盖起齐刷刷的砖房。
梯田里,再也不见了麦子的身影。身材高大的玉米,像操练的大兵,正排着整齐的队伍,走向梯田。梯田里永远是洋芋——玉米,玉米——洋芋。不要说麦子,豌豆、燕麦、荞麦都退出了这里的土地。甚至,连麦地边的喜鹊、燕子、黄鹂,也不见了身影。谁也不知道这是自然选择,还是人工选择。土地被白色的地膜覆盖了。收割过的地里,几台旋耕机正挥舞着宽大的铧犁,一会儿就将一块块梯田翻松。
我的麦子,我的坡地呢?我的过去的黑瓦房、土庄廓哪里去了呢?我的眼前是一幢幢的红砖瓦房。我记忆中的老家已不复存在。甚至连晚饭,也是在电磁炉上做出来的,早已没有了那种柴火的香味。
是夜,我梦见一缕麦子浪笑着,向我走来。我扑过去,却扑了个空,被冰冷的水泥墙壁碰得鼻青脸肿。
我甚至带着质问的口气问母亲:麦子,麦子呢?母亲撩了撩满头的白发,回答:早就不种麦子了,种不成了,谁还种麦子?现在吃面都到街上去买。
我就像一只无家可归的狗,回到我谋食的城里,彻夜失眠。
我的麦子,我的麦子呢?我在城里的面条、馒头、饼子中寻找麦子,但早已没有了的那种香味和气息。
[ 本帖最后由 赵国宝 于 2010-12-8 07:5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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