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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德木的尼玛措

2022-01-01叙事散文嘎玛丹增

·在距离尼洋河和雅鲁藏布江交汇处不远的地方,德木寺耸立在一座陡峭的山顶上。茂密的森林、草地和零星的民居包围着它。下午的时候,天空和大地都很安静。偶有微风路过,在柳树和经幡唰唰轻响一阵,水波样翻过山原谷地,此起彼伏地滚向远方。黄土便道凿在山……
· 在距离尼洋河和雅鲁藏布江交汇处不远的地方,德木寺耸立在一座陡峭的山顶上。茂密的森林、草地和零星的民居包围着它。   下午的时候,天空和大地都很安静。偶有微风路过,在柳树和经幡唰唰轻响一阵,水波样翻过山原谷地,此起彼伏地滚向远方。黄土便道凿在山崖上,汽车上下都很惊险。我原本应该从小路上爬上去,那样更安全。当地信众就是通过弯曲的小路,将酥油和奶朵源源不断送进了寺庙。高原的阳光太灼热,粘在皮肤硌铁样滚烫,于是选择开车,没想到,陡峭的山道,让我的四肢突感僵冷。汽车惊叫着向上攀爬,我的额头冷汗淋漓。因为贪图安逸的一念之差,我把自己陷阱于进退维谷的山腰。   德木寺依然在高处,除了能看见金光闪烁的房顶经幢,以及摇摆不定的树木经幡,根本看不清寺庙的表情。   尼洋河在山下,静静地穿过深秋的丛林,河谷滩地草黄一遍。雅鲁藏布江在更远的地方奔跑,无声地追赶着洁白的云朵和连绵的高山。远远看去,雅江河岸沙尘弥漫,要不是已经开始认识西藏,很容易把飞舞的沙尘错误地诗意成云雾。   可能是神谕。尼玛措的出现,极大地缓解了我的惊慌。这是一个穿着袈裟的孩子,暗红色的袈衣外面,披着一件沾满油渍的灰色夹克。他笑嘻嘻地说,人家大卡车都能上来,师傅的手艺不行。尼玛措站在道路前方,指手画脚地指引汽车。我得以安全地到达山顶。   之前,我对德木寺的行程没有计划。我沿着尼洋河谷南岸迷人的秋色,信马由缰地走到了水泥路的尽头。路上,遇到了一群又一群的苯教信徒,他们背着重重的行囊,环绕苯日神山朝圣转山,朝着时针相反的方向,长磕或行走,一身尘土,满脸喜悦。不时都有友好的手臂,向我挥舞。人们转山,给我的直觉就像散步一样,轻松而愉快,尽管转山一周需要两天。就在水泥道路尽头,在牛羊、骡马、猪和鸡狗频繁出没的米瑞乡街头,一位满身酥油味的藏族大哥,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告诉我:到了米瑞,就应该去德木寺。我和汽车,毫不犹豫地走向了通往德木寺的黄土路。   尼玛措打开寺院侧门,回头招呼我进去的时刻,我已经顺时针绕着寺庙经轮,转经一周。这并不表明我对宗教信仰的虔诚,只是敬畏,一种对高原人生永怀的崇敬。在追求心灵和平,高于一切物质存在的青藏高原,我的行走,对于心灵就像一次散步。信仰的缺席,只能将我对物象世界的迷恋画地为牢。门匙高出尼玛措身高许多,他的小手放在门扣上,踮起脚,脸上充满了这个世界上最真实暖人的微笑。   这是一个孩子!14岁,单纯可爱。上过小学五年级,去年被家人送到了德木寺。从此,尼玛措把自己给了心灵,将在经文和酥油灯里取暖一生。如果尼玛措是我的孩子?我会送他到寺庙么?这种假设很无聊,也很残酷,就像我沉迷于物质世界的灵魂,永远不能完全接近真理一样残酷。   在德木寺门前高高的石阶上,我很想抱抱尼玛措,就像一个父亲,和儿子久别重复那样。突然出现的柔性,让我手足无措,男人那种外强中干的思维惯性,阻止了我的冲动,我甚至枪毙了拍一下尼玛措肩膀的念头。再说,在藏区不能随便拍人肩膀,那是禁忌。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有无数的目光躲在暗处,心怀鬼胎地注视着我。事实上,我才是我的鬼胎,那是世俗生活附着于心的厚重蒙尘。很多时候,我们已经不能由心而为,习惯和世俗,魔咒样导演着我们的言行。   如今的德木寺很小,佛堂内除去供奉的佛像和神像,以及历世德木活佛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圣物,狭小的大堂内只能容纳十多个人。室内光线昏暗,酥油钵里燃着四芯光亮。虽是充满神性的场所,给我的身体多少有些阴冷。喇嘛们此时在户外劳动,砍柴、种地或修补房屋。简易的木凳上,放着厚厚的袍子,喇嘛诵经的时候会披上它,以抵御高原地区漫长的寒冷。看到空空的座位,我不止一次地想:一个孩子,生活中没有键盘和卡通,在诵经习法的白天黑夜,该如何抵抗漫长的寂寞;要从一个自由任性的孩子,成为辨经考核认证的扎巴或仁波切,又该经历多少孤独冷清的岁月?其间的艰难,并不比城市中的孩子,成长为自食其力简单。尼玛措在我前面,不时伸出小手牵引着我,生怕我在光线暗淡的佛堂内摔倒,并轻声地教我辨认塑像和唐卡的身份。   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这是一座香火冷清的格鲁派寺庙,已经很难从眼前的情形看出它在历史上的宏大和繁荣。在直线距离这个地方22公里的鲁朗镇,我去过德木寺最初的遗址,曾经被五世达赖称为神仙居住的地方。鲁朗,距离南迦巴瓦和雅鲁藏布江大峡谷很近,也是从318国道,到达能够观赏该景区最近的地方。当年,四世德木活佛和五世达赖从鲁朗进京,清朝政府正式确立了五世达赖在西藏的宗教和政治地位,政教合一的历史由此开始。而德木寺在林芝地区的地位和影响也因此节节攀升,从昌都八宿到工布江达,曾拥有大量的土地和庄园。鲁朗德木寺毁于波密王朝的刀剑和火把。在于今德木寺周边的米瑞乡,曾经是规模庞大的德木寺旧址,1950年发生的8.4级大地震,又把一切都毁掉了,只有名字被保留了下来。我们现在的看到的德木寺,是历史上的第三次重建,那是十世德木时期的事情。于今的德木寺为何如此冷清?其间缘由不得而知。   显然,尼玛措不能给我任何答案。洛桑主持也许知道这个答案,他不会轻易告诉我。我跟着洛桑喇嘛艰难地爬上了二楼经堂。这里的通道和房屋一样窄小,和我们在西藏地区参观的很多寺庙都不一样。经堂内供奉着格鲁派历史上诸多的圣人圣迹。洛桑主持不懂汉语,我在德木寺见过的几个喇嘛都不懂汉语,而英文又奇怪的流利。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种状态?尼玛措充当我们的翻译。我们的交谈,就像在街边随便碰到一个熟人的交谈一样,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二楼的光线更加黯淡,荟供上也只有一盏酥油灯,要看清那些精美塑像和唐卡的细节,只能借助洛桑临时打开的窗户光亮。下午的阳光很干净。站在窗口,可以俯瞰平坦辽阔的尼洋河,以及笨日神山色彩绚丽的秋天山林。这样的风景是可以让人僵硬的。没有一种安静,比经堂内的唐卡塑像安静,他们凝结的表情,为我们保存了许多往事。靠窗的地方,摆满了喇嘛们泥塑的小神像,它们站在斜射的阳光下,散发出神性而迷人的光芒。这是我的镜头最着迷的光线和物象。师傅,买一个塑像嘛,50块钱。尼玛措在身边重复着说。洛桑主持站在窗前,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和尼玛措。其实,洛桑主持这个时候的心思我明白。作为德木寺的物质管理者、精神修炼者和传导者,扩大寺庙规模,提高喇嘛居住环境和生活质量,是压在肩上的沉重责任。在神性的住所,佛像和菩萨可以不食人间烟火,供修的人必然的需要光亮和粮食,而这一切,大多源自信徒和旅游者的布施。人们对宇宙真理的探寻,无论怎样执着,怎样伟大和无我,在任何时候,都离不开糌粑和酥油。   尼玛措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一个孩子喜形于色地不停推销,和洛桑主持不动声色的内心期待,只是成熟和单纯的不同表达,都指向同一个方向。   那些小塑像,就是喇嘛们制作的旅游纪念品。   走出佛堂大门时,我跪在油光发亮的石头地面,举着相机,对准大门上的黄铜门环拍过不停。门环上拴着一根哈达,已经变色,在逆光下显影的质感,深深晃动着我麻木的感官。尼玛措靠在木板墙,眼睛透亮,大惑不解,先是抿嘴微笑,最终朗朗地笑出了声。在尼玛措的经验里,我无疑是一个来自现代都市的疯子,拍什么不好?总是对那些腐烂和陈旧的物象痴迷失语。   洛桑和尼玛措领着我,参观了德木寺所有可以参观的地方。有几个喇嘛和当地信徒在后院劳动,低矮的僧舍房檐下堆满了整齐的柴禾。尼玛措向我介绍罗布喇嘛时,充满了孩子式的机智和幽默:这是罗布。罗布大师,嘿嘿。罗布带着近视眼镜,首先笑弯了腰。德木寺顿时笑成了一团。天空、风铃、经幡、草木也跟着笑得出了声。这是属于世俗世界的笑声,连矜持的洛桑主持也笑了。一个孩子的存在,给德木寺创造了快乐。尼玛措很容易把人带回世俗生活现场,让人想起自己的父母和兄弟姐妹……离开之前,我才拿出一些银子给尼玛措:我请几个小塑像,但我不带走,就放在你们的经堂。尼玛措即刻将布施交给了洛桑主持。洛桑喇嘛再一次笑了,显得异常热情主动,要同我合影留念,并亲切地把右手放在了我的肩膀。我知道,洛桑喇嘛在为我加持。此时此刻,我满心欢喜,这是我最愿意领受的精神抚慰。   尼玛,太阳之意,措,在藏语里意为湖泊。尼玛措,太阳湖。我在林芝地区米瑞乡德木寺恩遇的阳光雨露,是一个孩子和洛桑加持给我的。于此,我期待已久,行走在这块神谕的土地上,德木寺保管的时间和精神,才是我试图接近的源头。   上车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德木寺草木葱郁的院落,看见尼玛措跳起身子,不断比划踢球的动作。这个动作告诉我,作为孩子的尼玛措,在德木寺很快乐。作为喇嘛的尼玛措,孩子,你快乐么?
  如果再去德木寺,我会送尼玛措一个足球。   洛桑主持背对着我,锁闭了寺庙的后门。我十分钟前,经过它,站在孤零零的山顶上,观赏过美丽的尼洋河和雅鲁藏布江,尼玛措、洛桑主持和罗布喇嘛,笑容满面地陪同着我。
  下山的时候,我再也没有感到惊慌。   我非常愿意假设,直到今天依然如此:洛桑喇嘛应该是尼玛措的父亲。
《藏地东线的孩子们》节选
[ 本帖最后由 嘎玛丹增 于 2010-11-14 02:17 编辑 ] 嘎玛丹增, 散文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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