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娘•绊根草（散文）

梅娘•绊根草（散文） 倒水河涨水的季节，一河的水澄澄明明地沉静，我的心绪亦随着草长莺飞的季节沉静，便静静地怀想倒水河边绿云绿雾笼罩的漫漫无边的日子，怔怔发呆。

来县城打工的二狗说梅娘去世了。二狗来我家说这话时，我正厌倦着城市里人心的拥挤，为捞钱而繁荣着的欲望，欣喜地望见窗外翩翩飞过一对活灵灵，清爽爽的燕子，我踱到窗前探头追寻着燕子那亲昵的身影的时候，我怦然心动着那燕子那自由自在、清清爽爽的飞行姿态，恍惚着一种生命的无拘无束的灵性在蓝天下，悄悄然然的张扬着春天的典雅韵致，真是春来柳绿桃花红，燕子呢喃春韵浓，翩翩飞舞弄春影，处处春意融融，处处韵致典雅、春光芬芬芳芳。我纳闷燕子来城里是不是迷路了，在广袤葱茏的乡村放飞燕子们的生命，多自在惬意多好，城市里欲望弄出漫天弥漫的喧嚣着实让人心无归处，忙忙碌碌地浮躁。 二狗边从麻袋中往外掏红薯片、野马汗菜时，说了句梅娘死了。我有点梦中不知身在何处似的，扭转自己凝望燕子的头，问：“你说啥？”二狗勾着头，闷头闷脑地说了句“梅娘死了”。一时间，万千思绪排山倒海地涌上我心头，只觉浑身一震，鼻子一酸，恍惚听见故乡倒水河那片沙土地有一片片的声音在响，窸窸窣窣传来，那是漫山的树叶在浩荡的风中摇响；那是明净的蓝天下的悠悠白云在空旷的岁月中，卷舒飘移而响；那是清清亮亮的河水在低吟浅唱地吟响；这些声响恍惚齐齐荡荡地响在我心灵的广袤大地上，在空灵一片地对我说：归去，归去！自从自己降落在这世上的第一声啼哭响在那边土地上，那片葱绿又苍茫的土地便与我的生命融为了一体，而梅娘的出现又似一种上天恩赐般的缘。当在许多的世事沉浮中体验到万事皆讲个缘字，凡事不可强求，有许多世事我是强求不来的，当然更是争夺不来的，我便醒悟到梅娘与我同是生在同一个垸子里，这或许便是哪辈子里修来的缘。梅娘是沿着缘的生死轮回的小路，向我走来，天地鸿蒙、一片空明。梅娘向我走来。是我此生的福份，我得从心灵深处去珍惜。 印象里，梅娘的脸蛋如天边的满月一样皎洁清凉，泛着空灵清爽的温柔。那时是童年的乡村，还在走大集体，日子是饥饿的，饥饿得人发慌，母亲起早摸黑地随一群群的男男女女在田地里忙活，却挣不了几个工分。我家年年是缺粮户，母亲常年东家借，西家讨，母亲常常拿着个米升子，走几十里山路，找善心的人借米度日。那时的父亲在乡村的中学教书，几个星期才回来一次，工资又低，母亲便拉扯着几个儿女与奶奶一起相依为命。母亲常年不在家，这块畈地忙到那块畈地而整日不在家，回家又拿着米升子一个垸子一个垸子地转着，借米讨米不在家，童年的我便只有盼。在盼中活命，在盼中成长，伴着天高野旷，一片浩荡，青山绵绵，一片苍茫。年迈的奶奶无奈着我的扯着嗓子哭，便常常蹒跚着三寸金莲的小脚，抱着我去倒水河边盼母归。 倒水河边是一片让人惦念的好沙地。沙土地柔柔软软的，踏上去是一片母亲怀抱般的温柔。这样温柔的沙土地，落啥种子便生根花芽，便满河畈的花花草草地热闹。当然，热闹的还有那一群在河畈地上疯疯野野的野丫头。而梅娘就娴静在这群野丫头中。梅娘整个苗条丰满的身子娴静如清清亮亮的河水，当然豆蔻年华的她亦是活活泼泼的，一阵阵湿湿的河风掀动着她的衣裳活泼，她青春的胴体便悄然无声地在氤氲的湿气里桃花一样，灿烂嫣然地活活泼泼，静极生动。梅娘无论静立在哪儿，哪儿便全亮出了光辉，梅娘整个风吹桃花地颤动，带动得望她的人心里也颤动。那时，满垸的女妮子野丫头，都争着显能干，替大人们挖柴砍柴，谁能一季季的把砍、挖的柴堆满木楼，谁便会被一垸子的七姑八婶念叨着好能干，准能嫁个好婆家。野丫头们便甜甜地笑，一脸的黄黄瘦瘦，那样饥饿的岁月，她们差不多都营养不良地显出这个样。但梅娘却笑出一脸的红润润，泛出清新的朝霞的光晕。

梅娘出人意料地出落得水灵灵的，垸东头的读古书的九爷便拈着山羊白胡须微笑着，说自古山野出美人，梅娘这是天生丽质。九爷微笑地凝望着梅娘，沉吟品味不尽。那时走大集体，山上的树木不准砍，家家有空闲便忙碌着往家里弄烧火煮饭的柴火，用竹笆扒拉着路边散落的柴柴草草。家家上八里小镇便会顺便买回扒柴的竹笆，去扒山上的松树针叶、垸旁干黄黄的稻草，更喜欢到倒水河畔的河堤上用挖锄挖绊根草。绊根草在倒水河畔遍地都是，连天扯地的绿。春天一到，绊根草首先探出鹅黄的身子，在春风里挤挤挨挨成一片醒目的草色。春天往深处走，鹅黄往深处浓，便成了一片嫩绿，继而便浓绿一片，绿醉了大地。人在河畈地上走，漫天漫地的绊根草绿，醉了人的眼眸，又从眼眸中拂入心里，醉了人的整个生命、灵魂、心灵。春天在绊根草的绿意漫漫的底色中一路铺展开来，花花朵朵的全是五彩缤纷的梦境。梅娘在春天里，天地浩荡，风姿绰约。那盛开在岁月空旷里的花花朵朵便不再寂寞。梅娘灵灵秀秀的，实在是春天里的奇迹。梅娘挖绊根草的时候亦是娴静着不言不语，偶尔累了，便立直了身子，用口袋中的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娟，擦一下满脸的汗水。汗水涔涔淌，梅娘便愈加满脸红润润。

梅娘还每每会朝柳树下的我嫣然一笑。扯着嗓子嚎哭的我，一见她嫩花苞似的笑容，便也哭声嘎然而止，泪中带笑了。年迈佝偻的奶奶便也一脸沧桑皱纹地笑成了一朵菊花。奶奶呢呢喃喃地说，梅娘真是一个善良灵性的女娃子。梅娘远远地挥一挥手，说，别哭，待会儿我送绊根草你吃。便又埋头挖绊根草。每挖一蓬绊根草，她便抓起绊根草，在锄头的木柄上磕撞一下，散落去掉沙土。奶奶抱着我，坐在一棵歪脖子柳树下。盼母归，肚子饥一阵便哭一阵。一哭，梅娘便恍惚听见亲弟弟哭，又冲我嫣然微笑。她真是帮了奶奶不少的忙，止住过我童年无数次的哭。 有一次梅娘去外婆家了。奶奶抱着我坐在柳树下盼母归，没人止住我的哭声。我哭了一整下午，伤心巴干的，哭得奶奶的浊泪也淌下来了。那一个下午，我哭哑了嗓子。梅娘回来，奶奶生怕梅娘再离去，把几块软球粑全给了梅娘。奶奶，非常爱吃故乡的软球粑。那是在故乡的田野上择一种嫩绿的植物的茎叶，洗净、捣碎，和在仅有的一点细米粉中做的粑。这种植物就叫软球。奶奶最喜欢吃软球粑。她曾说如果有一天她死了去了阴间，她最想的还是阳间的软球粑。奶奶舍不得吃的几块软球粑，一下子全给了梅娘。奶奶说，你帮我哄好孙孙，他不能再哭了，嗓子哑了。梅娘便轻轻盈盈的，跳到我身边蹲下身子。她先微笑地逗我笑起来，再用她秀气的脸挨我的脸，亲昵一阵。我便整天不哭了。隔几天，哭哑的嗓子便好了。 那时，梅娘差不多天天要和一群垸中的野丫头一道挖绊根草。她们穿着花花绿绿的土布衣服，散落在满畈地的绊根草丛中。我便天天可以见到梅娘。望着她的身影，饥饿的我便可安恬许多。日近黄昏，晚霞满天，一片瑰丽。梅娘她们便用筐子装着绊根草，提到河沙滩上去晒。绊根草长在露天地里的草叶茂盛，迎风摇绿。长在土里的根根茎茎更是根绊根地缠绕一大蓬。草叶和根一块晒干，很好烧，在灶中随着熊熊的火苗，发一阵阵的脆响，无烟少尘的。父母都喜欢烧绊根草，免得厌烦一次又一次从灶中铲火灰出来。旷漠无边的沙滩，一片洁白的温柔浩荡，天然便是她们的晒柴场。绊根草抖散开来，晒在沙滩上，便好日夜任其风吹日晒，无需牵挂操心。 别的野丫头把绊根草一晒开，便疯疯野野地玩闹去了。她们喜欢玩宰羊的游戏。一个野丫头接着一个野丫头地排好队，后一个牵着前一个背后的衣服，排头的作为头羊拦着宰羊者。后面的羊一个个躲闪着。嘻嘻哈哈，闹成一团。一片洁净的沙滩，直被她们闹出一片纷乱的脚印。而梅娘每每娴静在一旁。绊根草的根白白绊绊的，一节节的，形态像甘蔗，可以吃。放在河水中洗净的绊根草，可以直接放在口中咬嚼，咬嚼了满嘴清甜的汁水儿，那便是饥饿的岁月中的营养，让混沌苍茫的岁月中的乡民有了盼头，好活性命。每每梅娘停歇下来，长长舒一口气，便又惦念着我而忙碌起来。她择一大把绊根草，到河水中去洗。河水清清亮亮地流淌，倒映着她娴静美丽的身影。如一朵悠悠的白云落在静水中，如翩翩的仙女下凡一样临水而照，曲曲弯弯呈现动人心扉的身影。那时乡村放黄梅戏《天仙配》，许多孩子不喜欢看。而我从头到尾看得津津有味。因为我觉得里面的七仙女就像梅娘。这部电影我百看不厌，每看一遍，便是在静静地回味梅娘。小小的心灵里，居然一片人生的苍茫感涌动。苍茫里，梅娘如出现在天边的一轮满月，清辉温柔凉凉地洒落在心里，照彻夜色苍茫一样，照亮了我童童稚稚的心灵。那时，别的野丫头疯闹得在沙滩上打滚的时候，梅娘便捏着一把的绊根草朝我走来。我便从奶奶的怀中站起来，迎着天边早早出现的一个淡淡的月亮影，童童稚稚地笑了。 天高地远，梅娘迎上来，轻轻盈盈地走拢来，牵了我的手。她又把我牵到了奶奶身旁，让奶奶一百个放心。坐下，梅娘便把一把绊根草递给我。我一根根地放在嘴里大嚼，满口汁水，乐得发出一阵阵的笑声，波及了天上的火烧云。童年的笑声，因梅娘而开心惬意。待我嚼完了绊根草，眼巴巴地望着梅娘。梅娘一拍巴掌，说没有了哇。待我黯然了眸子，口中直淌口水。梅娘突然一拍巴掌，吟叫着“噹——噹——噹”，忽然从口袋中掏出一把茅针。茅针就是绊根草比较嫩的一丛，肥肥的毛针孕在绿叶苞里，剥去绿叶，便是一条条的白茸毛，内奶奶的。盘成饼，一拍，放在嘴里咬碎，吞下去便是丰富的营养。童年的我，长得白白胖胖的，或许就在于吃了梅娘那么多的绊根草根、茅针。当然还有桑子。乌红乌红的桑子，是长在桑树上的。不知梅娘啥时候摘下来洗净，放在一个胶纸袋中藏着。待我吃完了茅针，心为她再无吃食时，她又突然“噹——噹——噹”地念一声，掏出一把乌红的桑子，让我出乎意料地惊喜，直扑进她的怀里；。在那饥饿的岁月里，幸好漫山遍野长的全是吃食，不必收入队上的仓库，谁饿了都可以去择吃，把这叫做“吃青”，即吃春天野生的食物。那实在是大自然给人们的馈赠，留人世间一条活路。也幸亏有梅娘这样善良的女子，出于对一颗童心的呵护，常常采择了给我吃。 春天往深处走，岁月往静处沉。春雨从白云中淅淅沥沥地洒落。先是天阴一阵，明一阵。燕子便在风中贴着地面屋檐飞。天气闷热，水塘中的泥鳅，蹿上水面，吐一串泡。接着便春雨猛下。哗哗啦啦的下一阵。满畈地的人在跑，纷纷避雨。奶奶拉起绿柳下的我，便也颠起三寸金莲的小脚跑。跑不赢，还在跑，差一点跌在湿滑滑的泥泞里。这时，梅娘便撵上来了，抱起我，跑进村口的一座青砖瓦屋下避雨。满畈地劳作的人，差不多都跑到这座村头的屋中避雨。一个个浑身湿漉漉的。有的说，淋了雨，会得了黄肿病，学名叫肾炎，得病的人脸上黄黄肿肿的。便一个个发呆，望着屋外的春雨渐渐淅沥变小，直至雨过天晴，天地洗出一片清新。云开雾散，心绪清清爽爽。 人们忘记得黄肿病的忧患了，但梅娘还惦记着。那一年的春天，梅娘要出嫁了，她常常望着倒水河的田野畈地出神发呆，怔怔地迎风遐想，一脸的失落，一脸的心事，一脸的青春湿雾如烟雨蒙蒙。后来，梅娘就整天整天地挖绊根草，一时也不想往家中挖别的柴砍别的柴了。梅娘只一味地在倒水河堤上，弯腰挖绊根草，将白白胖胖的根择下，去清清亮亮的倒水河中洗净，扎成一大捆一大捆的。垸中的人问：“你挖这么多绊根草的根做啥？”梅娘羞涩一笑，沉沉静静地不言语。她择的绊根草的根，已扎成几捆了。直到她出嫁前几天，她才让全垸人知道了答案。她一家家地请人去她家喝绊根草的根煎的水。她烧完了辛辛苦苦挖、砍的半楼柴，煎了一锅又锅的水，让全垸几百号人全喝遍。她才羞涩地告诉大家，她见满垸人在田地中耕作，猛不防便淋一场雨，易得黄肿病。她问医生，知道了喝绊根草的根煎的水，可以防治黄肿病。一垸的人感叹。梅娘真是个慈悲的好姑娘，她用这种方式临嫁向一垸人辞行。从此，垸中流行开了喝绊根草的根煎的水，防治黄肿病。喝着这种煎出的黄黄色的水，甜甜的，一垸的人念想着梅娘。 当听说梅娘溘然长拭逝在故乡的广袤大地上，我赶回了故乡。春雨正猛。站立河边，一片雨雾，雾了田园，雾了山岭，雾了村庄，更雾了心绪。雨过天晴，阳光如洗，闪闪亮亮地芬芳。大地如洗，一片清新素雅。而绊根草绿得发亮，漫漫无边，迎风招展，欢欣在春天里。我心中的惆怅陡然地散去。呵，梅娘，善良慈悲的梅娘并没有离去，她化作了漫山遍野的绊根草，无处不在地陪伴着一垸的乡亲。 [ 本帖最后由 张红华 于 2011-12-30 21:42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