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一条倒淌河

　　回忆是一条倒淌河
　　1980年，我六岁。
　　那年秋后，队里把已经辗过的豆秸子拉到了队部里。这里是一个小院，坐北朝南盖着几间平房。靠边的那间房里住着给队里护秋的单身汉，也负责看这个院子。他是一个又瘦又小的男人，大名叫什么，从来也没听人提起过。我们都叫他的绰号“猴儿”。他的长相，也的确没有愧对这个称呼，尖嘴猴腮，颧骨上各有一团红，稀疏的头发杂乱地趴在脑门儿上。
　　豆秸子码在西边靠墙的地方，小山一样。虽然它们已经被碾过，但在底部还是能翻捡到豆粒。我和满儿一起来的，她手里拿着小葫芦瓢，我手里拿着的，是绿色的小搪瓷缸子。我本来想拿我爸那个大的白色搪瓷缸子，可是我妈说什么也不让我拿。她心疼东西，怕我不小心把杯子碰掉瓷。那是我爸他们单位奖励给他的，我妈常用它给我和弟弟凉一大杯开水，够喝上半天的。白色的瓷上面，印着一个大大的红色的“奖”字，下边还有两行小字，也是红色的，写的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我爸是一名光荣的共产党员，这杯子一直是我在满儿面前炫耀的资本。不过，后来它还是被我不小心从柜上掼到了地上，靠近底部的地方掉了瓷。明亮的白上面，因而多了拇指大小的一块儿黑。
　　我把豆秸子翻开，从土里往外抠豆粒，盯上一个，要眼疾手快地捡起来。如果慢一点儿，蹲在旁边的玲子一伸手就抢走了。她从小厉害，这要归功于她爸，他一直拿她和她的弟妹们当狼养着。大早起，半条街的人都能听到他嗥嗥大喊的声音，要不了多长时候，就能听到她们的哭声。最主要的是，我们之间没有什么“革命感情”，我们俩总是玩不了一会儿就打起来。只要豆粒被她抢走，她可不在乎我瞪她的白眼。
　　听故事的时候，最喜欢听《草原英雄小姐妹》，她们为了保护集体的羊群，不怕牺牲，真是让我佩服至极。恨不得自己也能放上一群羊，好有机会保护集体的羊群，让自己也成为光荣的小英雄。可佩服归佩服，看到那颗小小的黄豆粒，我就把满脑子小姐妹的光辉形象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们都把眼睛瞪得溜圆，两只手像筢子一样把豆秸子扒来扒去，没有一个人说话。我看看拿在手上的小茶杯，里面的豆子渐渐多起来了。
　　豆秸子被我们翻得乱七八糟，这时候“猴儿”手里拿着笤帚，凶神恶煞般冲过来。我们一下子站起来，四散而逃，一边跑一边跳着脚喊：“猴儿猴儿红屁眼，七个碟子八个碗儿。”他气得拿着笤帚直跳脚，嘴里不停地骂骂咧咧，可到底不知道应该先追向哪个方向才好。
　　我惶急地向家里跑，几步路的距离，我跑得直如丧家之犬狼狈至极，躲在屋里，半天不敢出去。我妈气得骂我，没出息，法不责众，家家的孩子都去了，怎么就你怕？我的挡箭牌都不在家，姥爷去田里挣工分儿了，我爸去粮库上班了。我只好硬着头皮听我妈的数落。她的觉悟没有我高，我怕被猴儿逮住丢脸。
　　除了捡豆粒，我还常去渔业队的房子外面捡小鱼干。他们每年都要晒许多鱼，留着给貂吃。鱼被一筐一筐装在马车上运回来，晒在房顶上，那里阳光充足通风良好，鱼干得快。等到水分被风抽走，鱼就变得像干枯的树叶一样轻了，风一吹，翻飞着落到围墙外边的屋檐下。我总是一个人去，什么时候风大，就在那儿多呆一会儿。我把腰弯得低低的，围着房子转来转去，眼睛盯着灰色的地面儿，不放过哪怕一条小鱼。我拿着个粗布做的小口袋，把鱼干一个一个放进去。那时候，我们的饭桌上最常吃的是萝卜白菜，清汤寡水的，要想换换口味，就全指着这些小鱼干了。
　　周围的水稻收割了，四野空旷，一群群大雁从天空中飞过，它们又要飞过海洋，飞到远方去了。在捡鱼的间隙，我常常仰望着它们越飞越远的影子。蓝天依然空旷高远，它们飞着飞着就看不见了。我靠在墙上想，什么时候我也能有这样一双翅膀就好了，就能去海的另一边看看那里是不是住着神仙了。
　　如果只有我自己在那里，渔业队的人们会视若无睹地走过去。不过，人多的时候我就享受不到这种优待了。他们照顾我是因为我爸的关系，他在粮库负责供应粮油。住在大院儿里的人们都是吃“粮本”的公家人，经常要去八里地之外的粮库领粮食。其中有一个又瘦又高的王叔，一直把粮本拿给我爸，让他帮忙把米面粮油捎回来。后来渔业队的许多人也开始像他一样来找我爸带了。白天他走过我身边的时候，腰杆挺得直直的，冷若冰霜，像不认识似的。但晚上来我家的时候，就会亲热地在我的头上摸摸，还会夸我懂事。我很看不上他的笑，他真奇怪，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有两张不同的脸？
　　来这里捡鱼的人不多，他们把鱼看得很紧，又不像猴儿那样虚张声势。不论谁出来，都是虎着一张脸，提着脖领子把人弄到院子里去。那里养着好几条狗，听到动静就声嘶力竭地四蹄蹬着地狂吠，捡几条鱼，还不够提心吊胆的呢。
　　冬天，放在堂屋里的水缸结了一层冰，我的两只手也冻得肿起来了，像馒头一样鼓鼓的。我爸总是从园子里刨茄根给我泡手，也买防冻膏，涂在手上粘乎乎的，可这些法子并不好用，我的手依然肿着。在家里我没什么事可做，常常去对门的满儿家。她家的日子不好过，她爸盼儿子，却一连生了四个丫头片子。她爸总是一副气乎乎的样子，家里的事情一把手儿也不伸。满儿是我最好的朋友，在家里排行老三，虽然她是最听话的，他爸却一样不喜欢她。
　　我坐在炕上，嘴里咬着结了冰碴的冻白薯，看她的两个姐姐织网。她们的手灵活地递着梭子，网越来越长了。在她们身后，白的绿的丝缠在线轴上，线轴吊在从房梁上垂下来的钩子上，它嗡嗡地不停转动，一节丝一天就织完了。
　　吃过白薯，我和满儿轮流帮她们上梭子，上满了丝的梭子放在炕上的笸箩里。我顺势往前一伸手，想舒服地趴会儿。谁知她家铺炕的破苇席没有补，一根席篾狠狠地扎到了我的指甲里，扎得太深，直没到底。我疼得龇牙咧嘴，直抖手指头。她们姐俩异口同声轻描淡写地说，没啥，拿针挑出去就好了。我看着黑的席篾在指甲下面怵目惊心，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我妈，害怕她拿针扎到我的指甲里。后来它变黑烂掉了，其实烂掉也挺好，反而不疼了。我把它一小块儿一小块儿掰下来，没有血，刺露出来，用手一捏就下来了。
　　好了伤疤忘了疼。春天一到，我又可以和满儿搭伴去挑野菜了。她家养了两头猪，我家也是。我手里的篮子一点儿不比她的小，但挑的野菜却总是半篮。我爸同满儿爸不一样，我们的大家族男丁兴旺，女孩子少，我爸因此把我当成他的宝贝。只要不累着，割多少菜都好，他才不在乎呢。
　　他看看我拎回来的篮子，一摆手，轻描淡写地说：“你还小，爸不指着你割的菜喂猪，别累着，就当去玩吧。”他一直托人从县城的酒厂买酒糟，从糖厂买甜萝卜丝。然后用粮库的大车拉回来，摊晒在院子里。到了葡萄成熟的季节，还能从酒糟里拨拉出整颗的葡萄粒儿来。只要是外皮紫红的，吃到嘴里就不酸，一样有葡萄的甜味。
　　就在这个春天，生产队的队部里再次热闹起来。原来放在房子里的那些生产用具被分成了许多份儿，都要分给村民。我妈说，小孩子的手干净，你去替妈抓吧。她领着我走进屋子里，到处都是挤在一起的人，嘁嘁嚓嚓地说着话。我从人群里钻过去，把手伸向那个盛满了白色小纸团的帽兜，轻轻松松拈了一个出来。我当然不知道，我的这个小小的动作，结束了在中国大地上实行了将近三十年的集体所有制经济。我抓到的东西果然都很好，一台旧的柴油机，一个熟铝的大盆，还有其他的生产工具。柴油机修一修还能用，熟铝的大盆也结实耐用，一直到现在，过年时我妈还会用它盛骨头和肉。
　　那次热闹过后，这座院子显得越发清寂了。我和满儿在那里玩，风吹过来，房顶上的碱土被风肆意地送下来，在檐下铺了厚厚的一层，雨后，留下一排小酒窝儿。猴儿是在什么时候离开的，他去了哪呢？他的笤帚扔在角落里，朽了。
　　夏日燥热的天气总是会让人觉得百无聊赖。正午时分，姥爷坐在门外的树阴下乘凉，我穿着我的小花裙子，蹲在树影下，捡椿树上掉落的菱形种子。把它们用线串起来，戴在脖子上手腕上，当项链或者手链。微风柔柔地吹过来，蝉鸣此起彼伏地响着。
　　这时，我看见路上黄土飞扬，好几辆军绿色的卡车停在队部门前的路上，荒寂的院落里又热闹起来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解放军叔叔，我一下子就被那些英挺的绿军装们迷住了。大娥比我胆子大，率先跑进院子，一个英武的绿军装把她抱了起来，她咯咯的笑声像迸溅的雨珠飞过来，把我气坏了。我希望那个被高高举起来的人是我。
　　机会终于来了，炊事班的战士不喜欢大口儿井里的水，天天来我家院子里挑水。他是湖北人，说话时有浓浓的乡音。除了我妈，没有一个人能听懂，他需要点儿针头线脑的，会自然而然地来我家里找。他喜欢我，把油炸饼放在挑水的桶里给我带过来。他还握着我的手，领我去他们驻扎的地方参观。有一次，他和战友们帮我家干活，在去田里的路上，他把我高高地举起来，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被人举高的感觉真好，我不停地挥着手，得意忘形。被人宠，是会让自己变轻的。
　　我叫他“小吉普叔叔”，他是不开吉普车的，可是他喜欢我这样喊他。门外的椿树依然青葱，风拂动叶子，沙沙地轻响。他俯低着头，和我商量着是不是要和他一起回他的老家，那里有他的家人，还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妹妹，他说我可以和他妹妹一起玩儿。我站在树下犹豫，要不要跟他回去？到底因为离我妈太远而放弃了。他笑，我姥爷也笑，但是我没笑。
　　也不知道我的小吉普叔叔能不能看到这篇文字，如果他看到，还会记得当年那个梳着两条麻花辫子的黄毛丫头吗？而我，常常想起他。
　　后来有一天，我爸拿回来一个新奇的玩意儿，四四方方的木头匣子居然会说话。我爸说那是收音机，它一下子把我给迷住了。我最喜欢中央台的“小喇叭”节目，里面有孙静修爷爷讲故事。对于这位爷爷，我充满了幻想：他面目慈祥，长着童话故事里老爷爷们常见的花白胡须。背上背着一口袋故事，每天讲给我们听。他慈爱的声音是那样柔软，让我不由自主地被吸引。我最喜欢故事里的美猴王，他神通广大，连玉帝老儿都怕他，真了不起。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到了，小吉普叔叔离开了，我初次体会到了离别的感伤。那年开学后，我上学前班了。从那儿以后，我的生活半径越来越短。一年一年，我渐渐适应了在校园内的生活。上课下课，写作业，和同学们玩耍。需要我适应的环境越来越多，需要注意的各种各样的规矩也越来越多。我慢慢长大了，懂事了。40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