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惊方块字

我生下来的时候，看到的房屋是圆的，馒头一般的蒙古包。三岁抵达中原，住进了四四方方的四合院和四四方方的房子，梦告诉我，楠，你住进了方块字。

对于中原来说，我是想冲进来的一个人。我出生的时候，有个叫蔡文姬的姐姐已经往我居住的地方走了，她用眼泪包裹着方块字，走的很艰辛。我是草原人，我的祖宗都是吃草吃肉长大的，看到了方块字，就像看到了神圣的宫殿。神奇的方块字，有胳膊有腿，走的很稳定，走到草原就住下了。我的祖先们见了方块字就不再迁徙了，住在距长城很近的地方，一个叫左贤王的祖先娶了文姬姐姐，吸收姐姐的聪慧。

其实，草原也很好，躲在草丛里看月亮，躺在草原里的小河里缠绵，可是，我为什么固执地奔赴中原呢？我是一个追梦人，来到中原是为了寻找我的眼睛。我必须找到自己的眼睛，才能真正看清人间的事体。来了，看清了长城以南的方块字的时候，心释然了。一排排的方块字，整齐地排着方队，真的有千军万马奔腾不息的意思，战车、战旗、牛皮鼓、古琴、女子在战车上舞蹈......我有点弄明白我们这些被称为游牧民族的彪悍勇士和马匹为什么总是被这样的奇特的军队吞掉。他们有奇特的武器，他们有方块字，一个个貌似呆板的方块字具有神奇的力量，方块字就是这支军队百战不殆的魔方。

方块字铺天盖地，我终于走进了两个汉字，一个叫“邯”一个叫“郸”。姥姥说，楠子，“邯”是一座山，“郸”是一座城。姥姥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是话音刚落，这块水草茂盛的地方真的长起来一座城池。城池里宫殿林立，寺院成群，工匠穿梭，还有美女，细细的腰，高高的个子，走路的姿势像是舞蹈。哦，世界上还有这么美好的像月亮一般的女子啊。怪不得左贤王单于哥哥喜欢文姬姐姐不得了呢。我贸然闯进美女的队伍，也想沾染一下她们的细腻。一个肤色如同蛋清一般的女子用云一般的长袖子甩了一把，立即把我甩出了美女舞蹈队。姥姥看见我的尴尬，看着我被摔得鼻青脸肿的，笑着说，外孙啊，既然到了中原就要守礼，哪个像你不通情理的狼羔子！

听了姥姥的教训，我乖多了。为了研习中原文化，姥爷把我引进邯山书院，读书。邯山书院的院子里种满了桑树，每棵桑树下置一把古琴，凡是新入学的学生须学会弹琴，才可进书房读书。我也装模装样地坐在桑树下，捏一枚桑树叶在鼻子前闻闻，就开始弹奏古琴。我对古琴很陌生，但是古琴见到我很热情，手指和琴弦之间有说不出的默契。于是操琴而弹，我弹的时候，天空的鸟儿落下来了，鱼缸里的鱼停止了游动，随风摆动的桑树也不动了，天哪，我也为自己的琴声感动，泪雨掩面，一塌糊涂。我继续不管不顾地弹琴，草原，骏马，马头琴，蒙古包里的忧伤......正在忧伤着，一只温柔的手抚摸了我的脸颊，像是中原的丝绸，哦，是一位如仙的美貌女子给我擦泪，并轻轻按住了我弹琴的手，带着我离开了古琴，朝书房走。

我小心翼翼地跟着女子走，手和脚都放在原来该在的地方，规矩得很。因为姥姥告诉过中原的规矩，你越是想得到的东西越是要保持距离。女子把我领进了书院的正门，正门里有一只石头的羊和石头的一匹马。我按照女子的示范，先给羊跪拜了，再走到马的石头雕塑前，又给马跪拜了。我很纳闷，进书院不是来拜师的吗？怎么这里的景物都和我在草原上的动物相似呢？我的老师莫非是一只羊或者是一匹马吗？正疑惑间，那只石头羊和那匹石头马听到了我的心语，说，年轻人，心静一些，不然你无法认识我们的文字的。

“我们的文字”，中原的文字不就是方块字吗？姥姥告诉我进了邯郸城就进了方块字，难道我现在还在方块字外面吗？我又一次跪拜了石头的羊和马，静静地跟着女子走，走进另一间房子里。书院的每间房子都是四方的，有的房子是长方形，有的正方形，有的是扁方形，总之都是方的。在蒙古的祖先的认知里，世界是圆的，而在邯山学院，走了这么多方的房子，女子也不停脚，是不是要告诉我世界是方的呢？在草原，圆的石头，圆的蒙古包，圆的敖包，自自然然地圆，到了中原，方方的房子，方方的田地，方方的城池，方方的方块字，需要功夫进行建造修葺，是不是用心力越多越好呢？我郁闷了。

我想，我的文姬姐姐到了草原上，她的感觉肯定是不好的，她吃不下羊肉，喝不下马奶子酒，听不得凄厉的胡笳。如果好了，她就不会写《悲愤诗》了。文姬姐姐虽然生育了肉体的两个儿子，做母亲的感觉并没有冲淡方块字的感觉，她宁可不要子女，也要回中原，回到方块字里。姐姐在圆圆的蒙古包里是看不到自我的，就像我进了邯山书院四方的房子里，一派的战战兢兢。文姬姐姐最后回到了中原，回到了她的家，我却来到了中原，我能进入方块字吗？领着我游走的女子为什么不送给我一部辨认方块字的书呢？

“跪拜吧，跪拜吧。”终于进了一座面积不大的房间，听到这样一种很亲切的如同青铜一般的声音。在我身前领路的女子，朝我媚了一眼，就风一般地散了。房子里没有神像，也没有先生，我跪拜谁呢？房子里很静，静的可以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我小心地在房子走，不知所措；走了几圈，不知道。可是又一次听到了亲切得如同青铜的声音，心一下子就豁亮了。我的祖先征战之前，总要到一座神山上祭拜天神，也是没有神像的啊。于是，我无师自通地朝着房间的不同方向跪拜，虔诚地跪拜，念念有词：天，地，人，亲，浑，清，大，小，命，生，我来了，我是你们的孩子，我崇拜你们的方块字，我可以成为一个字，可以成为一撇，也可以成为一捺，更可以成为一点一勾，我来了，收下我吧。

我虔诚地拜完了四壁，怪了，四壁开始轻轻地浮动，像是一面卷帘。我双掌合十，轻轻走过去，掀动一下卷帘，立即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再掀动挨近的另一面墙，刀枪静卧，牛羊满坡。又掀动一面墙，河流从山底往山头奔流，都能够着天空的云彩了，真是神奇的很。我不敢再掀动最后的那面墙。姥姥不是哲人，但是她告诉过我，凡事做到七成，不要做到极致。我还是留着最后的那面墙，下次跪拜时，再看里面蕴藏的风景吧。

该出门了。这时我才发现，这个房间是没有门的。方的房间是什么字呢？是不是要把我永恒地定在这里呢？有了在桑树下弹琴的经验，我就坦然多了，出不去，就在这个房间涅槃吧。我轻轻地在房间里走，走了一圈又一圈，渐渐地发现自己越来越走不圆了，走的竟然是四方形的，连走路的步态都是四方的，姥姥说过，只有官员才有资格走四方步，我现在是了官员了吗？多大的官呢？酋长？亭长？族长？军长？总理大臣？可汗？皇上？我的脑海里出现一个官级，立即涌出一个方块字，不过这些方块字没有创意，都是重复简单的笔画——口。“口”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这些官们都是要吃饭的，都是饭人，没有什么了不起，不值得放到厅堂里跪拜吗。不跪拜就不跪拜，我总得要出这个房间吧，怎样出去呢？是不是自己也该创造一个方块字呢？

有了想创造方块字的想法，自己出了一头汗。方块字是神圣的，真的不能随便创造的。可是，自己总得走出这个房间，不能真的在里永垂不朽啊。想想，自己该是尚未成婚吧，还没有为姥姥盖一座砖房子，还没有与屈原和杜甫二位先生好好地喝一次酒，唠一次嗑。可是，进房容易出房难，横竖是找不到走出房间的出口。于是深深吸一口气，暗暗地说，既然出不去，自己就作为一个笔画——竖，在这个房间长久地竖着吧。想到了这里，自己的真的变了笔画——竖，变成了这个笔画，才后悔，直立于地面太难受了，真的该选择笔画——横，躺着多舒服啊。

我独自在房间里竖立了一会，虽然腰酸腿疼，毕竟有点适应了。这当儿灵感来了，想，既然这个房间是方的，不就是一个“口”字吗？我站在房间里，不是为“口”字添了一笔吗？这是什么字？哦，不是“中”字吗？这所房间的出口莫非在房间的中间？我看看天花板，没有天窗啊。正郁闷间，走到房子的正中间，觉得地板略空，于是精神来了，人也更灵了。想，“口”舔一竖如果不穿透地面还不是“中”字，把就活该穿一下了。我使劲地跺屋子中间的那块地板，砰砰砰砰砰，如同擂鼓，终于地板松动了，与此同时，我也扑通一声掉了下去。

心中大惊，一激灵，醒了，原来是梦。梦醒来后，回味这个奇特的梦，暗暗地想，是不是该到专利部门把 “中”字申请个专利呢。


克楠2011年5月于赵都 [ 本帖最后由 王克楠 于 2011-5-23 09:31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