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

十二年
——谨以此文献给天下所有的考生和家长
■昨日时光


暑假某天的后半夜，我被楼下的吵闹声惊醒。起来一看，校门口围了一大群家长。他们大约是来给孩子上高中报名的吧，而且肯定是孩子成绩不好。成绩好的话根本不用这么低三下四求着学校，在家里等着学校的招生电话就是了。那时候，天还黑着，时间是凌晨四点。夜色朦胧，看不清家长们的表情，但从他们兴奋的吵嚷声里，我可以想象出他们的无助和焦虑。就在头一天，我收到了儿子的大学录取短信，这时候再看校门口这些家长，感觉他们是在汹涌的汉江河里挣扎，而我已经游上岸了。 校门口聚集的家长越来越多，吵闹声越来越响亮，越来越焦灼。有几个强壮的试图翻越电动伸缩门，但被凶狠的门卫呵斥下来。看他们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对他们给予了很深切的同情。我在吵闹声中躺下，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一边感叹这些家长的不易，一边回想这些年来我和儿子的挣扎。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十二年啊！儿子接受了十二年的中国基础教育，我也陪他一起挣扎了十二年。
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儿子六岁多，该上小学一年级了，我们一家三口蛰居在学校简陋逼仄的平房里，成天哪儿都不敢去，守在家里等着小学校的老师来入户调查，特别害怕被家门口的那所陕西名校拒之门外。时间一天天过去，我终究等不住，带上儿子去青岛旅游了，留下妻子一人在家傻等。事后据妻子说小学来了三个老师，在房子内外狐疑地看了老半天，在妻子很小心地回答了他们提出的一大堆刁钻的问题后，他们才很不情愿地离开。好在儿子终于上了那所学校，整天价欢呼雀跃的。

小学前三年，儿子成绩很一般，虽然没有什么坏习惯，但也不怎么上进。上四年级的时候，我对他说：“你总得当个什么吧，不能什么都不是。”那时候换了班主任，要在班里搞民主选举。儿子先是自告奋勇竞选上了生活委员，后来又毛遂自荐评上了“三好学生”。到五年级的时候，他已经当上了正班长，六年级被推选为学校“十佳少先队员”。和许多男孩子一样，儿子做事毛手毛脚，有勇无谋，从来没有得过“双百”，但我也没让他去上各种各样的补习班。我相信以我这个中学老师的经验和智慧，完全可以让他及时赶上来。我所不满意的，都是些学习以外的事。为了整治他乱丢东西的毛病，有一次我忍不住踢了他几脚，还用双手把他的胖脸揪得很宽。儿子那次哭了，很伤心地哭了。临出门时他对我说：“你再打我，我就像丑小鸭一样离家出走了。”我在心里很疯狂地笑了一下，同时很担心他真的离家出走。二年级以后，我们再没有接送过他，但那天下午我早早地去学校门口接他，隔着很远的距离尾随他，见他和同学一起又说又笑地走进了家属院，我的心才彻底放了下来。

该上初中了，我没能力让儿子上贵族学校，选择了学区内的一所学校。上初中的第一天，儿子天不亮就醒来了，显得特别兴奋。那天清晨，汉中下了特大暴雨，我要送儿子去学校，他不让送，说是自己能找过去。天昏地暗的，我和他妈妈趴在窗户上目送他离去，看他披着鲜红的雨衣，穿着浅蓝色深筒雨靴在狂风暴雨中走出家属院的门，然后第一次往右拐……已经看不见儿子的身影了，我们还在窗前久久凝望。在轰响的水声里，我想象他求学的路有多艰难，担心他是否能经受住风雨的考验。

初中三年，儿子继续当班长，成绩中等偏上，粗心马虎的毛病不但没改，还变本加厉，尤其是数学。上初一的时候，他连最简单的整式运算都搞不清楚，经常是十个题要弄错五六个，为此老师请过他妈妈。回到家里，我没有跟儿子发脾气，而是耐心地帮他分析错误的原因。每天中午吃过饭后，我给他出十道非常简单的代数题，要是全部答对了，我会奖给他一元钱。他当着我的面做，非常小心，刚开始总要错两三道，到后来每每全部做对，总能拿到一元钱。他拿了钱去买棒棒糖，非常高兴！

上初三的时候，儿子的物理成绩开始下滑，征得他同意后，我给他请了个家教，每个星期天晚上我带他去老师家里补课。儿子上课，我就去附近的街上瞎转。漫长的两个小时过去后，终于看见儿子下楼了，我用电动车载着他回家，一路上我不停地问他，他也不嫌我烦。临近中考的时候，儿子的英语成绩很不稳定，我们学校一个英语老师主动来我家给他补课，但他不怎么配合人家。为此，我跟儿子有了很大的冲突，最严重的一次我动手打了他，他没有还手，只是一屁股坐下去，在冰箱的角落里哭。儿子那时候开始变性了，开始逆反了，不怎么听我的话，这让我非常焦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很多孩子变坏都是从初三开始的，我也很担心儿子会变坏，整天疑神疑鬼的，暗中加强了跟班主任老师的联系。在班主任眼里，儿子是个很听话的孩子，可为什么他一回到家了就跟我发脾气，而且开始有恃无恐，那么嚣张？犯错误似乎是孩子的权利。在与儿子的战争中，父亲注定永远是失败者。我忍着，查找自己的问题，可能是我对他要求高了，他担心自己达不到，所以很焦虑。这样一来，我不得不对他的中考没有什么要求了，尽力考就是了，只要是A＋就可以，反正不排名次的。

中考成绩下来，儿子是A＋，没让我们失望，这给了他很大的信心。隔壁高中的特优班招他，他过去上了。想想也是，“四川的猴子要河南人牵”，把他放在我们学校，我未必能把他教出来。

上高中的头天晚上，我跟他约法三章：一不准抽烟，二不准交女朋友，三不准要手机。前两条他执行的很好，高中三年没见他抽烟或者交女朋友，但第三条他有过很多次动摇，跟我要过手机，我一直没答应。他说，我要是考到年级前三十名了，你给我买个手机。我还是没答应，他妈妈勉强答应了，但我没让给买。高考前一个月，我弟弟给他买了手机，高考前两天才开通。

高中前两年，儿子的成绩一直比较稳定，最好的时候考到年级十来名，最差的也没滑到七十名以外去。只是他的英语差，我让他在我们学校一个英语老师那补习，经过不懈的努力，英语成绩终于赶了上来，最好的一次还考到年级第一，但他的化学成绩又掉了下去。没办法，我继续给他找老师辅导。感觉他各科成绩像翘翘板一样，这头摁下去，那头又起来，没有哪一门不让人担心。

升高三的头天晚上，我又跟儿子谈了一次，不许他上网，还没收了他的MP3，把他心爱的吉他拿到地下室里去，直到高考结束才还给他。高三一年非常辛苦，我和他妈妈陪着他一起辛苦，他不睡，我们也不睡。刚开始的时候，儿子干劲很大，每天晚上学到十二点以后，他甚至还在书桌上贴了张纸条提醒自己：“谁在十二点前睡着了就不是人！”我也用毛笔给他写了一个横幅：“人生是每时每刻的全力以赴。”后来感觉这气氛太过压抑了，就又在墙上补了一幅“惠风和畅”。

窗外不缺惠风，甚至还有明月，可家有考生哪有闲心去欣赏风月？高三一年，我感觉儿子在受刑罚，我和他妈妈在陪绑。为了防止自己犯困，儿子让他妈妈把他的小床占住，完全断了他睡觉的念头。他妈妈还真的靠在他床上看书，多数时候，他妈妈已经躺下去睡着了，他还趴在书桌上做题。

儿子上了三年高中，我也带了三年高中，我和他是同步的，我经常把课堂上刚刚讲过我认为比较重要的问题拿回家给他讲。很多非常琐碎的语文知识都是饭桌上一点一滴渗透给他的。他的学习情况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尤其是上了高三以后，他的月考成绩我是非常看重的。我的学生说：“月考就是翻来覆去的死。”我倒不一定这样去看，但高三的每一次月考必定是我们全家最揪心的时刻。每考一门，我都要迫不及待地问儿子情况。儿子的成绩很不稳定，忽高忽低，让人心里没底。成绩好的时候他踌躇满志，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成绩差的时候他又灰心丧气，把家人的关切当成了逼迫。

有一次，他满不在乎地对我们说：“我就是个普通人，我只想过普通人的生活，你们不要对我期望太高。我上不了清华北大那样的名校，能考个好一点的一本就不错了。”

无语，无助，不甘心，但我束手无策。每次月考过后，安慰那些失利的学生，我总有那么多道理，可轮到安慰自己的儿子时却不知从何说起。那一刻，我内心汹涌起一种深刻的悲哀！我养了一个不求上进的儿子。为了避免冲突，我不再深夜去儿子的房间查看了，但他依然默默地做着卷子。

我在想，做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好吧。养一个没出息的儿子，天天守在自己身边也不是完全的失败吧，起码我可以天天看见他，当我有病不能下地的时候，他可以送我去医院……我们学校有个物理老师，他儿子在美国做牙医，很能挣钱，每个月给他寄回一些花花绿绿的钞票，可他老伴生病住院的时候，儿子却不在身边。这个老师非常感慨：“儿子不能太有本事了，太有本事了就是国家的人，成天连面都见不着，但也不能太没本事了，那样天天守在你身边——爸爸，我娃没奶粉吃了——真烦人！”

儿子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人，儿子的本事关系到我们一家的幸福，不能不说是头等大事。我没有怨言地每天给他做饭，给他找题做，对答案，联系老师补课。为此我放弃了黄昏时的散步，放弃了夜深人静时的写作，博客很长时间没有更新。我想文章可以迟几年再写，但儿子的高三只有一次。有一回考砸了，儿子赌气说：“大不了复读一年，再上个高三！”听了这话，我不寒而栗！

十二年的长跑，在离终点还有五十多天的时候出了点问题。

全市高三联考，儿子考砸了，滑到年级一百名以后。成绩公布出来的那天晚上，他回家很迟，脸色很阴郁。不待我开口问他，他就主动交代了他的“罪行”，然后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很伤心地哭了起来！肩膀上的书包始终没放下来，他低头抹眼泪，哭得一耸一耸的。

儿子喃喃地说：“我也没想到我会考这么差。这该咋办……”看来这次他是真急了。

他妈妈陪着他一起流眼泪，但我还得坚强面对。我安慰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哭。我看不要紧，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没到高考，这个时候把问题暴露出来也许是好事。”

儿子抬起头，极度绝望地说：“没有机会了。这基本上是最后一次检测考试了。听说五月底还有一次，但是成绩不公布，老师说甚至卷子都不一定改。”

我劝他说只要不是高考，都有机会的，他不听，还说明天不想去学校了。我和他妈妈一直劝他，始终没跟他发脾气。最后我说：“这样吧，明天我给你们老师请个假，你在家自学。让你妈妈也请假，带你去万寿寺烧烧香。”从来不迷信的我，没想到这时候会出此昏招，看来真的是无技可施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经历了一生中最漫长的夜晚，以及最痛苦的挣扎！

我开始怀疑我们现行的高考制度了。除了文化课成绩，儿子在文艺和体育方面表现非常突出。他会唱歌，会朗诵，还会弹吉他，会打篮球。去年夏天，在全市庆祝建党九十周年文艺汇演中，他代表他们学校出了节目，在大合唱中担任领唱和领诵。他既浑厚又嘹亮的嗓音赢得了观众最热烈的掌声。除此而外，他还爱劳动，有爱心，很正直，很会处理人际关系。可是，为什么这样的孩子考不出好成绩？是不是急功近利的高考制度的原因呢？单纯的以文化课成绩高低作为唯一录取标准有没有问题？儿子高一的时候有个同班同学，姓石，跟他关系非常好。石同学英语口语特别棒，可以跟老外直接对话，而且他还会吹萨克斯，在陕西省比赛中拿过第一名。高三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石同学参加了留学考试，只考了英语和数学，结果被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录取了。当儿子和其他同学还在埋头苦读，准备高考的时候，石同学却在家很无聊地玩，等待大使馆的签证。石同学的文化课成绩没有儿子好，高二以后就没再进过所谓“特优班”，都排到年级三百名以后了。在中国老师看来很一般的学生竟被国外一流大学录取。国外大学不唯分数，更看重学生的综合素质。他们的大学不是考出来的，是学生自己申请来的。

第二天早上，我昏昏沉沉去了学校，儿子和他妈妈真去万寿寺烧香了。

或许是神灵大发慈悲暗中保佑吧，最后一次检测考试儿子居然考到了年级二十一名，简直像坐过山车一样让人心跳。这让我和他妈妈大大松了一口气，我们一家人似乎看见了名校的大门。

五月二十五日以后，他们学校开始放假，学生在家自由复习。儿子在家只待了一天，然后去他们学校上自习。从那一天开始，儿子每天晚上吃过饭后去党校打两个小时的篮球，我和他妈妈陪他一起去，生怕他受伤了。如果手和脑袋受伤了，那会直接影响他的高考。儿子篮球打得真好，我们看他打篮球是一种享受，他也从他最擅长的一项体育活动中渐渐找回了自信。那段时间，他疯狂地做题，平均一天要做五六套，我给他找的题他一套不剩全都做了，而且还很认真地听我给他讲了语文卷。

高考一切顺利。儿子没让我送，自己骑车去考点。头一天考下来，他感觉还不错，一副斗志昂扬的样子。第二天中午，理科综合考完后他说不太好，题太难，很多同学没做完，他勉强做完了。还剩下最后一门英语了，那是他的强项，他大意了，中午竟然不睡觉，导致发挥失常。

六月二十五日中午，高考成绩揭晓。我和儿子守在电脑前查成绩。当电脑上终于出现了624分这个数字时，儿子显得很高兴，我却很平静——要是多考二十分就好了。过后一打听，他这个成绩还是很不错的，基本上接近了他高中三年的最好名次，在他们学校能排到二十名左右。

摆“庆功宴”，几家亲戚都在场。儿子过来给我敬酒：“我要感谢你！现在才知道，还是逼一下好。要不是你逼我，我很可能变成了二流甚至三流的小混混，绝对考不到这个成绩。”那时一家人十二年的辛苦化作一杯醇香的美酒，亲人所有的逼迫都变成了儿子幸福的回忆，父子间的误会也涣然冰释。

十二年是一个属相的轮回，命运在这里翻滚跌宕；

十二年是一个丑小鸭变成白天鹅的童话，有精彩的故事在这里上演；

十二年是一个学生完成中国基础教育的漫长过程，天下所有的家长都将陪着孩子一起挣扎。

十二年太漫长，似乎又太短暂，转眼间儿子长大成人了，我陪他一起走的这一段到头了，剩下的路他将一个人独行。很想为他再做点什么，但仔细想想，除了定期给钱外，我似乎操不上什么心。每次召开家长会，我都会对家长说“三个一”：一席话，一盏灯，一段路。我确信自己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职责，儿子没有在失败的泥淖里沉沦下去，而是在我坚忍不拔的拉扯中不断上升。

前几天，在一个学生的谢师宴上，我还说了“三个好”：“今天是个好日子，刘蕊是个好同学，刘蕊的母亲是个好家长。”刘蕊的母亲天天下午给她送饭，变着花样给她做好吃的，其他同学的家长纷纷效仿，一时间我们学校门口出现了一队独特的“送饭大军”。可怜天下父母心！每个考生的背后，都站着一两个心甘情愿为他遮风挡雨的父母。仅是为了报恩，考生就没有理由不上进。

毫无疑问，中国的考生和他们的家长是这个世界上最辛苦，也是思想负担最重的一群。陪儿子一起读书的十二年里有太多的故事，痛苦的，忧伤的，辛酸的，绝望的，此刻都变成了幸福的回忆。只是希望我们的高考制度再人性化一点，希望后来的考生和家长们的挣扎再少一点。如果到我孙子上高三还是这么艰苦卓绝，那就说明中国的高考彻底失败了，这个国家是没有前途的！（584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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