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藤

　　　　　　　　　　　葡萄藤
　　　　　　　　　　　■敬一兵 　　每年的三四月间，沿了树枝搭成的框架，葡萄藤上的新枝，又开始慢慢爬出了墙头。

　　一个冬季的寒冷，枯萎了去年的葡萄藤。垂头丧气的枝蔓，散漫地趴在架子上，没有一点动静。自然，也就不可能说出，它是怎样按照上一个年头，葡萄藤与太阳签下的契约，催促自己的身体，抽出新嫩的幼枝和慢慢绽开的绿叶，继续循了曾经走过的路，在同一个地方，准时迎候春天的太阳的秘密。葡萄藤不愿意选用语言或者文字来讲述它的秘密，而是采用了悄无声息的行为符号来表达自己的目的，这肯定是有它的道理的。葡萄藤在颜色上的变化，藤蔓的走向和姿势，叶子展开的角度，它们比语言和文字，更清晰地呈现出了生活的章节与段落。

　　葡萄藤的春天才刚刚到来，嫩枝上就长出了一些类似于昆虫触须的线状卷须，弯曲成螺旋形，在轻风的鼓动下，突然就紧紧抓住了那些干枯的老藤，敏感而又有力。这种类似拥抱的动作很倔强，出乎老藤的意料，然后未经协商，就在老藤的身上，打了几个结，让嫩枝循了老藤爬到高处的理想，有了实现的希望。被嫩枝上长出来的卷须纠缠的老藤，心甘情愿地趴在嫩枝通往树枝搭成的框架的那条路上，默不作声，情形仿佛害怕一不留神的疏忽，就会惊扰了嫩枝行走的姿势，耽误了嫩枝与太阳约会的契约实施。嫩枝就是老藤摆脱束缚，获得光明的一个宿愿，这个事实，老藤是知道的。唯一的遗憾是，老藤不能够预料事情的变化，不能够精心侍侯嫩枝走完所有它要走的路，只能够遵从原始遗留下来的本能，默默无闻地铺垫好嫩枝最初行走的那一段道路。

　　嫩枝，还有嫩枝上长出的线状卷须，在它们最初的生长过程中，没有像小鸡或者小鸭那样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的喧哗。没有喧哗，不表明它们之间就是风平浪静的。许多嫩枝就像许多语义明晰的词汇，枝蔓纵横，嫩枝上的线状卷须，就是词汇蕴涵了丰满想象力的尾巴。嫩枝和卷须，随时随地都在等候太阳和风对它们进行惊扰，以便找到一个借口，继续它们的生长。枝蔓的生长，绝对不会像太阳系里的那几颗老实的行星，只要给出一条轨迹，就规规矩矩各自转自己的圈，老死不相往来。生长中的枝蔓和卷须，都很霸道，彼此间谁也不给谁让路，它们非常计较自己的生长速度，预谋着用怎样的姿势和线路，打开自己的叶子，占领更多的空间。除非太阳出面主持公道，否则，这样的竞争情形，会一直进行下去，无法协调。

　　嫩枝仅仅是一个舞台。真正的主角，是嫩枝上不断长出来的叶子。

　　许多的树木才刚刚吐绿，葡萄藤的嫩枝，就拿出了一片又一片的绿叶。绿叶一登上嫩枝的舞台，就没有停止过张扬自己个性的过程，它们向空间孜孜不倦地拓展自己占领的地盘，急迫地通过把自己的叶片变得越来越肥硕的方式，证明自己主角的地位和实力。如果不是重任在肩的紧迫感，还有对未来无法预料的担忧与隐隐的害怕，它们怎么能够长得这样快，这样多，这样坚决呢？要知道，它们的春天，才刚刚来临。事实上，葡萄藤上叶子的担忧和害怕，不是没有道理的。干旱的天气，多虫的隐患，病魔萌动的危险，总是潜伏在叶子必须经过的日子里，虎视眈眈地注视着叶子的一举一动，随时都预谋着把藤上的叶子，带离葡萄藤，再次回到只有光秃秃的老藤、没有一片叶子的冬天酸楚的情形里。正是因了这样的担忧与害怕，也就从另外一个层面上，证明了叶子与藤，是具有不同的视觉和价值观的。这种遗传秉性上表现出来的区别，显然已经被幼叶感觉到了，它们的生长速度，甚至比先前长出来的叶子，来得更快，势头也更猛烈，颇有后浪推前浪的意味。葡萄的祖先，赋予了叶子独特的使命，让它们一生出来，就必须以快捷的速度，庞大的数量和尽量肥硕的身躯，顺利穿越会给叶子带来重大伤亡的时间隧道，以便完成把嫩枝里现在是些微微发酸的味道，最终引向葡萄成熟的甘甜之中的任务。叶子与藤的本质区别，让叶子成了为葡萄生长作出贡献的主角，藤当然也没有闲着，它们不断地以自己的身躯，支撑叶子，并不断地为叶子捕获阳光与空气，进行总结和点评。葡萄的枝蔓知道，叶子忙着捕获阳光和空气，很多时候，就无暇顾及身后的事情，不能够有效地躲避危险和灾难，这是藤对叶子进行保护，训练叶子进行简单世俗思考的第一道练习题。

　　叶子是葡萄藤的眼睛，只要太阳从云里钻出来，从高高的天上往下一望，就能够认出来，一点也不含糊。

　　嫩枝慢慢长成了藤。藤上的叶子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它们相互拥挤，彼此限制着对方在空间位置上的发展，当然没有故意的成分，也没有停止下来的打算。在葡萄藤最重要的生长阶段中，所有的叶子，怎么会忽略掉自己来到葡萄藤上的时刻呢？它们怎么能够停下自己的生长脚步呢？当太阳的光芒，像闪亮的金币，从天空中倾倒下来的时候，叶子就会想方设法让自己看见更多的阳光，就会在耐心的寻找和等待的过程里，巧妙地绕过另外一枚叶子对自己接收阳光的遮挡，尽量把自己的脸庞，朝向缝隙较多的地方，为接收到虽然不是完整的阳光，仅仅是斑驳的光点而心满意足。这样的情形，让藤十分感动，也让藤的心灵，获得了妥帖的安抚，一点也不担心，在拥挤中争取阳光抚慰的叶子，会因了彼此限制对方在空间位置上的发展，使叶子间团结的局面，在转瞬之间瓦解。当然，藤也会像母亲照顾孩子那样，通过改变自己躯体的弯曲程度，蔓延方向，平卧或者突然向上仰起的姿势，尽量为每一片叶子的生长，调整出对它们最适当的生存位置，让叶子之间，形成相互嵌合的模样，充分吸收太阳光。在叶子的家族里，藤是家长，经由藤的智慧调整，以及耐心的说服教育，在吸收阳光方面，叶子之间都达成了一致的共识——谁也没有先来后到霸占最佳位置的权力，大的叶子不能够因为自己身体的强壮，肆无忌惮与小的叶子争抢。互利互惠的友爱，让藤和叶子完全可以自豪地认为，倾轧和欺负，极有可能就发生在它们生活的周围，但绝不会出现在葡萄藤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