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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考试

2022-01-01叙事散文霍名夏
人生考试我至今仍然相信,如果没有我和我的小姑娘那一段难舍难分到刻骨铭心的懵懂恋情,那个年代一个怀才不遇青年的路一定也会走得更艰难更无聊的,因为年青的心面对现实中的世界常常感到眼前没有路又似乎随时随地有着许多岔路,就像是魔鬼和天使都在前面若隐……

人生考试


  我至今仍然相信,如果没有我和我的小姑娘那一段难舍难分到刻骨铭心的懵懂恋情,那个年代一个怀才不遇青年的路一定也会走得更艰难更无聊的,因为年青的心面对现实中的世界常常感到眼前没有路又似乎随时随地有着许多岔路,就像是魔鬼和天使都在前面若隐若现地引路,一刻也不曾离开一样。

  我能到广播站工作,包括之前我能以十七岁年龄到临江林业森工局农场去做一个名不副实的“知识青年”,都因了大哥。那个时候,我还不认识我的小姑娘,也没有想到后来会在某一个点上与我的小姑娘相遇。我只知道,我的人生里程,在接到大哥来信的那一刻起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大哥一直关注着我和三哥在农村的命运,尤其是我。在大哥心中,我这个最小的弟弟不能不令他牵心牵肺,森工局最初创办“五七连”时,原本大哥是想先把我“办”出去,但后来考虑到我不能吃苦,如果进“五七连”后很快就能招工还好,大哥担心万一一时半会招不了工,我会后悔离开家乡,所以后来决定先把三哥办了出去,结果三哥进“五七连”一年多便招工了,这大大地鼓舞了大哥,紧接着开始往外“办”我。

  “五七连”是森工局为自己庞大的职工队伍毕业后的子女们办的,工作是到深山老林里面的各个知青点种地、伐木或其他劳动,经过锻炼,一旦有招工指标,就从“五七连”里边择优录取。因此,作为森工局子弟而非子女的我,按政策是不合乎要求的,不知道大哥费了多少劲,托了多少人才弄到了这个指标。不过,信中说,这回行不行就看你的了。到了临江才知道,原来森工局有个专业文工团,当时已经改称“临江林业局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经常来往于省城和北京间演出,十分有名(后来里面出了一位大家耳熟能详的全国著名歌唱家,一位著名作家),指标是活的,就好比那时候给一些坏分子戴帽子一样,随时随地可以给你扣上一顶,扣到脑袋瓜子顶上的也可以随时随地收回,关键就看“表现”了。大哥给我争取到的指标当然不是希望他的弟弟脑袋瓜子上戴一顶人人惧怕的高帽子,而是面对一场考试。通不过,同样地也是可以随时随地收回成命。

  那是我人生的第一场正式考试。

  这个小小的年青生命,事实上已经长成一个又高又猛的半条汉子了。如今我还记得当年那个样子:过短的分头,前额宽阔,五官端正,可谓天庭饱满地搁方圆,一包疙瘩肉。目光如炬中却是一幅未见过世面因而有些羞涩的农村成分在深处。穿了一套紧绷绷的粗布工作服。在三公里森工局俱乐部旁边的文工团排练场门外,开门前,大哥和他托付的老郭大哥(大哥的老朋友,大哥是桦树车站站长,他是森工局桦树森林铁路党总支书记)拉住我,嘱咐再嘱咐说,好好唱,别怕。就像你在学校那么唱。我点头,心里紧张又害怕,却不知到底怕什么,是害怕考不上,还是担心辜负了大哥的心?

  至今还记得,考官之一是一个在当地赫赫有名的人物,姓聂,人矮小,黑瘦,嘴歪,人称“聂歪嘴子”。他演的“刁德一”堪称一绝,享誉全国。空旷的排练场里只有几个看上去有身份的人,无论打扮还是眼神,都很艺术。第一眼看到“聂歪嘴子”,由于他的嘴角牵扯着左眼皮,整个面相有点儿狡猾和狰狞。后来知道,这是一个很好的人,很厚道。我的心打小鼓,用后来学到的一句文学话说就是“七上八下”或“忐忑不安”。

  那时候,人们还没有发明今天这样各种形式的考试程序和正式制度。说考试,其实就是几个森工局头头和文工团权威人士共同面对一个有点儿懵头懵脸、摸不着底线在哪儿的愣头青。有点儿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味道。过程很简单,氛围很吓人,几双如炬的目光从不同方向含有不同见解从我一脚踏进大门开始就已经像刺目的探照灯一般将我聚焦在接受审查的眼睛里面去了。老郭大哥赔着笑,按照他们示意,把我引到排练场中间站着,他自己几步就退下去了。没有问我姓甚名谁,也没人问我年龄成分家庭成员之类,有人送上来几页纸,是一篇宣传稿,让我念给他们听。

  我念了,我知道决定我命运的时刻已经正式开始,大幕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拉开了。

  字正腔圆。嘿嘿。一口官话加学生味儿。

  好在我之前在学校是小小名人,主演过当时人人会唱的革命样板戏《奇袭白虎团》里的杨伟才,还装扮过《林海雪原》中的杨子荣。念时,我精神抖擞高度集中,一页稿子只念了三个自然段,就有人说,行了。这时候我想到了还站在外面等候我消息的大哥。不知道第一关是否通过了?期间,不断有人插话,问这问那,只有那个我有点儿害怕的“聂歪嘴子”没吭声,大哥和他托付的老郭大哥此前曾经一再强调,说这个人很厉害。“聂歪嘴子”没吭声,一直在用那双被歪嘴牵扯得很厉害的眼睛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我。

  “会唱样板戏么?”有人问。

  “会。”我说。

  “会唱什么?”

  “什么都会。”

  几个人一下子都笑了。相互瞅瞅。

  “那你就唱一段。想唱什么?”

  我再小,再少不更事,再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时候我也知道真正决定性的时刻来到了。虽说此前我对那么有名的临江林业森工局文工团一无所知,但到了临江之后大哥和他托付的老郭大哥一再告诉我说,文工团现在是以演八大样板戏为主,考你,可能也主要是考样板戏,因此从桦树下来前,大嫂把我像侍候皇帝一样地精心照料了几天,还买了一大包中草药胖大海(泡水喝,据说当时的主要演员们都离不开这东西,我却是头一次享用,泡出来的水淡黄,淡而无味)。不为别的,就为大嫂吃饭都让我和大哥在炕桌上吃小灶(顿顿细粮,还有点肉腥儿,而跟我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几个侄子侄女却一日三餐坐在地上的小桌跟大嫂一起吃粗粮,很残酷,反差太大,就在眼前,好在那时候我似乎不太懂事,每一顿都理所当然吃得挺香),不过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这一关我得唱好,必须唱好。据我当时站在场子中间脑子里飞快闪过的那瞬间即逝的唯一一个念头或者说判断而言,念台词的头一关大概算是过去了,不然的话,他们不会再有兴趣听我唱什么样板戏了。

  嗞嘎嗞嘎,身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几个琴师开始对弦,来了个过门儿。什么西皮流水、二黄、快板慢板之类……我的脑袋瓜子要炸了,平时我张口就来的一些唱词和段子名称,当他们问我想唱段什么的时候统统一下子都给吓得不知所云地跑到哪八国去了。我紧张得鼻子尖开始冒出了毛毛细汗。我知道,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我很悲伤,我的能耐呢?我怎么这么经不起场面呀?“唱什么?”对好了弦,有人再追问。我觉得我很没出息,我到临江来不仅仅是希望为自己走出农村闯荡出一条生路,从大嫂、大哥和他托付的老郭大哥他们对我贵宾一般照料的背后,我似乎突然明白,我还应该为他们负责,为他们争光。我是他们的弟弟呀,我要是这一步跨出去,考上了“临江林业森工局文工团”,他们的人生和面子有光呀!

  “你想唱哪个?”聂歪嘴子开口了。

  “就唱郭建光吧。”

  “郭建光?”

  “就那个‘朝霞映在阳澄湖上’。”

  “好,那就唱《沙家浜》的郭建光。”……

  在人生的路口的确有许许多多不得不面对的选择与考试。有一些是刻意选择和争取到的,而有一些则是突然袭击一般来到眼前。你别无选择。后来遇上我的小姑娘,还有再后来我考上广播站,我留在那片原始森林中用青春年华构筑的太多太多荒诞不经的行为与追求,包括打得别人头破血流又被别人打得满地找牙……太多的孟浪与辉煌,铺展开我日后越来越有意思的人生之中,不断出现的考试场面,不断面临着新的选择,只是除了这一次和考广播站那一次,再也没有什么能够让我那样全力以赴且深刻到刻骨铭心了。就这样一路走来,活成了这样一个信心满满且逍遥自在的自我。

  唱了。

  怎么走出的那个排练场大门,怎么跟那些很权威且无论打扮还是气质都很艺术的人士告的别,不记得了,直到许多年后到今日落笔写下这篇东西的时候依然如故,回想不起来了。这一小段的记忆缺失也许恰恰从一个人生侧面证明,我当时是真的太紧张太害怕了,吓着了。总之是,走出大门的那一刻我还不认识我的小姑娘,我也没有当场从那些人口中得到明确回答。走出很远了,在大哥有些可怜的探寻口吻和老郭大哥的简短对话中,我也忍不住问说,我考上没?老郭大哥的回答是含混的,安慰的口气多于信心和肯定,不过他最后说,差不多,真的,我感觉差不多,你唱得不错,有味儿。等到招待所我打个电话问问老聂就知道了,他们可能还得研究研究。

  是的。研究。

  从我记事起,“研究”这个词就好像中国特有的古老名词一样被社会深深地扎根安置在我的所有学问中。什么事都不是那么容易办的,尤其是涉及到你的命运你的前途你的成长之类与红尘有关的一切,都要由有关部门和掌管着这一切的人士反复“研究”之后,才能拍板决定,成或不成。

  中国特色,其实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了,只是理论上还没有正式总结和提出来而已。回到招待所,大哥和他托付的老郭大哥作东,到马道口下面的小饭店去吃饭,要了不少菜,不管考上还是没考上,他们永远是我的大哥,心肠永远是那么地柔软而坚忍不拔。大哥和他托付的老郭大哥试探地说,大概够呛吧?实在不行,你再帮忙想想办法,把我弟弟先办农场去怎么样?问完这话,不等老郭大哥回答,大哥的眼睛已经下意识地望向我,我知道,他是一心一意为我好,他是说什么也不希望已经从农村来到他身边的这个一身才华的弟弟再回到那个农村老家去了,只是我知道,农场很苦,甚至于比我的老家农村还苦,又离乡背井,他还是担心我吃不了那个苦,担心没有跟我最后商量一下子就开口求他几十年的老朋友老郭大哥。

  下午,有消息了。

  老郭大哥通过电话打听明白了,说是那些人很满意,让他带我去森工局知青办和人事处办迁移手续,又说,工资三十八块五,按照国家规定处理,他们已经取得局有关领导的同意,正式接收“你上午带来的那个小伙子,一个不错的小伙子。”三十八块五,我的天爷,在那个两角钱能吃顿饭的年代,从我老家到临江数百公里的火车票钱也才三块二,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只一天,就成了!我和我大哥乐翻了。这样的事是不敢耽误的,大哥要求我下午就赶紧坐三点半的火车回家,他说还要给我二哥打电话,因为农村那边的迁移手续都要二哥找人去办,万万大意不得,夜长梦多,什么事只有一鼓作气办成了,办成四脚落地,办得让我正儿八经以临江林业森工局文工团演员的名义站到了那个万众瞩目的舞台上,才算真的成了,才算真正完成了一桩心事。

                                     08-12-13于歌谣苑


[ 本帖最后由 霍名夏 于 2008-12-14 00:2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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