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

　　　　　　　　　　　　　桥


　穿过那座桥就会走到更远的地方去。 　　它是你的标志，每一次身心混沌，头脑失去方向，那一排白色的栏杆，就是一种引领。多年以后，你想到少年走过的那座南北桥，它搭在家乡运河分支的河面上。水的声息以各种方式，表明着对你内心的占有，白天或者夜晚，无一例外。后来异地的桥，几乎在第一个瞬间，就能唤醒它从少年开始的沉睡。 　　你呆在一个简陋而凌乱的院子里，在阳光下，饿得发昏，在等待吃的过程中，常常闻到母亲把饭菜做成的焦糊味道，而那里参杂着空气里飘来的水草的腥涩味。你听着肚子里的咕咕声，焦虑不安，在无限的空洞中，夜晚变得无底洞一样的愁苦。 　　那座桥是冷漠而固执的，你觉得无处可逃。无法越过那桥的路面，走到更远的地方。你眼睛里的，大块青石桥面多么平坦，日暮时，光亮从界面上返照出来，让人的身影在桥上侧面的地方，显现出晃动的影子。看着这些，你眼睛里流出泪水。多年后，你知道，美丽的光与影，无不源自你想出走的一个远方。 　　后来，你陷入种种冥想，那种抛弃现在的自我，从陷入的情境中，你看到另一个自己。“总有一天，我会从这里出走的。”你告诉自己：我只是在这里走走。那个早上，你抚摩着乳白色的桥的栏杆，它清凉的，并不明亮的空间里，水汽湿重，有着令人不易觉察的粘稠。你轻轻地移动脚步，感觉到空气里集结的细小颗粒构成一种天网。那些薄凉的水滴，浸透你的单衣，接触到你的肌肤，而后，凉透的知觉朝皮下渗入。“哦，我那封闭的近乎失去知觉的肉身，就是这样醒来的。”你抖动了一下，一定有另外的东西抓了你一下。你看见早先从内心出走的太阳，这一刻，突然回来了。 　　那像一张脸，从水汽形成的雾霭中露出轮廓。你低下头，头脑里出现了一张真切的脸，清晰地显现着，你辨别了一下，从记忆中寻找了熟悉的符号。这张脸来自于什么地方，什么时间，它究竟在什么境遇下，那么原生的出现。这是一场奇妙的偶遇。每一次走过，那些可能的际遇，忽然从对面的目光中，认出了你。那一瞬间的对视，忽然把岁月拉到了一个无限长的时空之中。 　　你依稀看到，从开始挪步到走进水里，那个孩子的影子一点点变高变大。那桥下的河面是宽阔的，逐渐清晰的是漂在水面的青绿杂草，幽暗的水面，不时泛起渐大的圆形水花。你知道那是游动着的鱼，那是一种引诱，一种召唤。你下到水里，站立着，看水面的动静，而两条小腿能感觉到游动的鱼撞击你的肌肤，那一刻弯腰下去，你的双手伸到水底，你的眼睛仿佛也沉溺到水下的画面里，就在那样的时刻，你张开双手突然朝一个点集中，紧紧地握住那柔滑的身子，你知道一条鱼已经牢牢地被你握到了手里…… 　　这些画面悄然进入你的头脑。在睡梦中，一群群的鱼在你身边游来游去。这些水，属于鱼的天空，你的远方，属于自己的天空。你看伸到河水的坡地上，一丛突出的结着长穗草，这些茂盛的狗尾巴草，鲜活的、清灵地晃动着，像无数的手臂，向你舞动。你头脑里出现茅草下面的土堆，看见土堆里埋着一个溺水而亡的少年。她圆月的脸，银片一样从眼前闪过，她那么微笑了一下，你的头脑了“轰”的一声，然后心脏部位被什么撞击了一下。 　　那时，你总要围绕着那个土堆转几圈，然后走上岸。站在桥头，朝那里看一眼。多年之后，你再想到她，忽然想到那里应该只剩下她的白骨。你想：那是多么危险的水啊。坐在岸边，望着高处的桥，象突兀的手势，指向你不知道的远方。你忽然觉得世界大得没有边际，你朝桥另一端的出口处看了好久，它是一种无声的昭示，在喊你，并把通往远方的路，放在你的脚下了…… 　　……雾气，在你滞留的内心事件中，渐渐散去。桥的另一端出现了人的影子，一个接着一个，不间断的增多起来。那些脚步集中而凌乱地靠近过来，从你身边经过，又消失到你来的方向。桥上的空间，几乎在一霎那明亮起来。“哦，这是太阳靠近了，它的光热烈起来了，光直直地照射到你的头顶上。”就这样，刚才出现在内心的影像，跑了。空间里的热气包围了你的身体，像一种围攻。那种热力，在头顶、胳膊、身体上出现，它们打击你，迫使你离开…… 　　那么多年，你蜗居在桥头这一侧的小屋里，从一扇小窗里看它，或者不看它。那时，世界安静下来，象现在、过去和未来，回落到内心。那里一个庞大的城堡，你构建了一个活在别处的自己。你为自己积攒了出远门的能量。几年之后，居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他们都走了。带着无数时间记忆的墙壁、石台、桌子、鱼网，除了你之外，再也不可能有人动它们。它们忽然都不会说话了，沉溺到一个你看不见得水底。 　　未来会把你从桥这里带走，像季节把田野的庄稼带走，那些粮食后来进入每一个人的口中，完成它们在时间命运里的转换。它们和记忆一起，在一种隐性的轨道里，消散着，又会在某个时刻聚拢着，它们和无数个过去状态里的自己完成了告别，同时也延续给了你，某种深入骨髓的怀念。


　　　　　　　　　　　　　　　　　 2013年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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