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

老马
冬日，在村头一个低洼的水塘边，我巧遇一个老妇人，白发苍苍，穿着臃肿，打着补丁的外衣浅淡得看不出原色，在刺骨的水里，吃力地拖拽起一件灰色的毛衣。

“老马！”我惊叫起来。“她还活着！”我默念道。

老马缓缓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呆滞，她已认不出我了。


她就是老马，一个苦命的女人。

站在人生的边上，老马的一生就这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的面前。

老马今年八十多岁了，她原本是一个大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后来嫁给一个国民党军官，有了一个女儿。

文革初期，她带着女儿和母亲被人从繁华的都市赶到我们这个偏僻贫穷的小山村。她的丈夫在解放初期因为害怕被人民政府镇压，逃走了，不知去向。

在村民的撮合下，她的女儿结婚了，嫁给了村里一个又穷又丑又懒的孤儿。那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不般配的夫妻。妻子如花似玉，端庄娴静，繁重劳累的农活也销蚀不了女人气质的高贵，举止的文雅；而丈夫五短身材，满头癞疮。

他们生育了三个孩子，妻子得了癌症。在第三个孩子刚满八个月时，撒手人寰。

那是1973年，老马已47岁。上有70岁的性格怪癖的老母，下面是女儿丢下的最大不满5岁的三个孩子，他们是平儿、安儿、小顺子。女婿除了在村里上工外，成天长在村里一个寡妇家。

“老马”是村里人对她的称呼，上至耄耋老者，下到牙牙学语的孩子。

老马伺候老人，喂养小的，几乎从不和外人接触。一旦和外人接触，她就明显地表现出不正常：目光呆滞，定定地看着来人，口齿不清，话语像是在舌头底下打转。

老马的呆滞是思念丈夫过度造成的。听说解放军横渡长江时，那个国民党军官负了伤，逃到这个大资本家的深宅大院，不谙世事的女人收留了他，任由女儿和他眉目传情，最终有了孩子。那时的老马，在深宅大院里养尊处优，梦幻着白头偕老，至死不渝的爱情，突然有一天，她的白马王子不辞而别，从此杳无音信。

对老马来说，思维的迟钝是幸还是不幸？一个内心敏感的人如何承受人生不断地变故啊！

三个孩子渐渐长大。他们没有老马家的文雅娴静，也没有他们父亲身上的贫寒、懒散，他们是三个健康、开朗、阳光的孩子。

平儿和我年纪相仿，那时平儿最让我羡慕，因为一到夏天，她就穿出许多漂亮的裙子，像有魔力一样印在我脑海的是一条短裙，黑绸布上浮雕一样刻着一朵朵玫瑰暗花。她说那是她外婆年轻时的。

我曾经去过平儿家，家里的摆设和一般村民无异，只是干净、整洁。房前屋后虽有一群鸡或从容或追逐打闹，但没有鸡粪满地，干干净净。

在村子里传着这样一件事。冬天，安儿和爸爸上城，安儿趁爸爸不注意，让售货员拿了一套绒衣绒裤，然后跑开，大声喊着：“爸爸，付钱！给外婆的。”

老马的脸上永远带着微笑，低着头，目光专注地面，迈着细碎的步伐。

有一年，她那失踪近30年的丈夫回来了，和他一块回来的还有他的妻子。听说当年他逃到福建，后来在那定居、娶妻。他此次回来是为了收购银元。

无人揣测老马的心理，但老马出来进去为福建人和他的妻子洗衣做饭时，村民们看出了老马的压抑、苦痛：“谁说老马傻，老马这几天瘦了。”

那个福建人带着银元走了，从此再也没回来。

时光就像暗流，在平缓的河面下不停地流逝。平儿、安儿、小顺子都长大了。平儿谈恋爱了，安儿正准备考大学，小顺子长成了村里最漂亮的女孩。

老马老了，目光更呆滞，动作更迟缓。可是她还得伺候近九十岁的老母亲。老妇人得了严重的白内障，双目几乎失明。这老妇人将她坎坷一生的愤懑都倾泻在女儿老马身上，没有一点怜惜。稍有不慎，她就说着她的咒语：“我老了还有你伺候，你老了还不如我！”

她的咒语成了谶语。

三个孩子长大成人，像鸽子一样飞走了，女婿找了一个当门卫的工作，也走了。只有老马守着日渐倾颓的老房子，清冷、孤寂地度日，几乎被人遗忘。

站在人生的边上，回顾老马的一生，不禁潸然泪下。

老马，像马一样辛苦劳作了一生。她的一生只有奉献，奉献了一生的爱，奉献了所有的爱。

茫茫人世间，谁曾抚慰老马那苍凉的心！

[ 本帖最后由 小洋葱 于 2010-3-7 09:17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