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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一条河流的消失

2022-01-01叙事散文刘敬胜
一条河流的消失文/刘敬胜走近她,在暮色的深冬,惨淡的光线里我们默然相对。我的心里是无法掩饰的忧郁和苍凉,间或掺杂着浓重的无奈。看着她,我仿佛又看见了很多年前分手的初恋情人如何由眉清目秀变得面目全非。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漾出了一丝忧伤,紧接着是……
             一条河流的消失
   文/刘敬胜
  走近她,在暮色的深冬,惨淡的光线里我们默然相对。我的心里是无法掩饰的忧郁和苍凉,间或掺杂着浓重的无奈。看着她,我仿佛又看见了很多年前分手的初恋情人如何由眉清目秀变得面目全非。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漾出了一丝忧伤,紧接着是恐惧,在身体里无限地漫延。我急忙转过身去,不想看,其实是不忍再看。   她是一条河,一条我曾经熟悉的河。他在老家的土屋后,很稳妥地生长在我童年的记忆中,清晰而遥远。她就像天空的日月星辰,扬起脸就能看见,伸出手却无法触摸得到。有时,她不经意间掠过黑夜的梦境,像童话般愉悦和欣喜着我的梦。   河名小泥河。就和农村的孩子一样,上学前有个小名,长大上学后还要起个大名。小泥河是大名,是标在地图上的。村里的人们更习惯地叫她泥沟河。泥沟河叫起来没有城市里的那些河名叫得响亮和富有诗意,和农村的狗蛋猫蛋一样土得掉渣,俗不可耐。然而,正是这种土和俗才才有了原始的朴素的气息,让我感到格外的亲切,格外的美丽。土确实是原始的,原始的才是最朴素美丽的。   泥沟河这个名字道出了她的来历。她早先只是一条宽点的沟,至于宽到什么程度,是几米还是十几米,我没打听过,也不清楚。我只听村里的人说,大跃进时期大搞兴修水利,村里的男女老少齐动员,用了一个冬天和一个春天把她拓宽了,取直了,才叫了河。于是,河成了村民的孩子。村民们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她,管理她。每到冬春农闲,村里人就自发地疏通一下河道。年复一年流淌的河水又灌溉了村外的大片的耕地,孕育和滋养了我们村和临村的无数的生灵。于是,谁是谁的孩子,谁又是谁的父母,好像没有人能说得清楚,讲得明白。当然,也没有人愿意说明白。   一个被叫做沟的人工挖就的河肯定不怎么宽。窄的地方有二十多米,宽的地方也只有三十米多米。二三十米也是一个能被称作河流的东西都应该有的宽度。河流不舍昼夜。泥沟河的水天天从东向西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从容的像洗尽铅华的沉默无言的少妇,静静地来,又静静地流走了。   有水的地方就有生命。有生命的地方总是充满了诗意的浪漫和勃勃的生机,让人内心无法抑制地喜悦。   昔日的泥沟河是童话里的王国,如梦似幻。   有位诗人说过:春天是鸟儿的声音最先抵达的。冬天总是让人觉得太久。当麻雀每天早晨在木制的窗棂上来回地闪转腾挪,唧唧喳喳地歌唱;几只黑老鸨和灰喜鹊频繁地在空中盘旋,或者在堤岸还没有长出树叶的枝条间穿梭,春姗姗来迟的轻盈的脚步慢慢走来了。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来自南方暖国的风带来了肥厚的春意,吹绿柔软了岸边的柳树上的枝条,柳条上还噼里啪啦绽裂开无数个内黄的骨朵,嫩嫩的,黄黄的,在一片还萧条的空中愈发鲜艳得夺目;清澈的河水从下往上一层一层地变浑,是鱼儿的潜游;圈养了一个冬季的麻鸭被放出了庭院,禁不住河水的诱惑,“扑通”“扑通”跳进还有点凉的河水中游泳,洗尽积攒了一个冬天的污垢。泥沟河像城市中的闹事和商场喧闹起来。   几个孩童爬上一棵柳树,折下一根还在空气中浮动的枝条,拧出一个个柳笛,欢笑着,追逐着,吹着原始的乐器,空气中就有了一曲曲并不规则的乐调。不管乐曲有没有谱,有没有章节,都无法阻止他们的吹奏,他们从心底发出的快乐。   我更喜欢一个人悠然地漫步在河堤上,脚下踩的是被阳光融化开了的冻土,像刚蒸出的发面馒头,柔若无骨,让我想起了“天当棉被地做床”。春天的土地是一个硕大的温床,一点也不会错。经常看着泥沟河这样的画面,我的童年因此变得多愁善感。感怀于春的柔软,感怀于生命新生的伟大和美好。   泥沟河有鲫鱼、草鱼、鲤鱼、鲢鱼、青蛙、蟾蜍、丸巴子(河蚌)、乌娄妞(螺蛳)……她们躲藏在暗处,一点一滴地生长;河里的杂草、葫芦漂肆意地在水中生长,纠缠在一起,菖蒲、荷也不甘寂寞地伸出点嫩芽,清澈的水显得多姿多彩;当然,还有一些叫出名字的叫不出名字,可触摸和不可触摸的,明显的和神秘的事物也生长在河水里。这些生命因为泥沟河的存在而存在,泥沟河也因为这些生命的加入有了更多的喧嚣、活泼、和丰富多彩。   农村的土地是不会荒芜的,人们总是让每一寸土地都要发挥它最大的作用。河堤上不能种庄稼,就凌乱地种满了树。高的有槐、柳、杨、榆、香椿;矮的有灌木、枸杞;贴着地面的是原始的苔藓和地衣,高高矮矮,红肥绿瘦,长在自己的位置上,塞满了河岸的空隙,美丽了河岸。   庄稼与农民是两个不可分割的名词。农民没有庄稼就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农民。   村子的西面是农田,阡陌交错,上面种满了庄稼,一年四季都不会闲着。泥沟河从中间流过,浇灌和滋养着田地里的小麦、玉米、大豆、红豆、高粱;沟渠的野草、野花、野树;在庄稼地里生活的田鼠、野兔。春旱夏旱的时节,人们把河里的水从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小排灌站抽到沟渠,再从沟渠流淌到畦田里。听清水缓缓地流淌,看着她一点点渗进黄色的肥沃的泥土,侧着耳朵静静地听,仿佛能听得见流水、麦苗或者玉米苗的欢唱,心中不由自主地萌发了丰收的热望和一种天然的朴素的成就感。从某种意义上说,有了这条河才有了这片农田,才有了这块地的生机,因为有了这条河,才有了生活在此世代居住的村民。   社会总是要发展,人类总不能永远停留在原始的劳作。当招商引资的口号响彻了大江南北,临市的泥沟河的上游的一片土地上响起了挖掘机、打桩机的轰鸣声。一个现代化的大型造纸厂在万人瞩目中闪亮登场。高高冲上天空的烟筒,钢管铺设的管道,钢筋混凝土浇注的厂房。它可以傲视一切,因为它有傲视一切的资本,它能创造更多的价值。   一个工厂的来临,注定了泥沟河的凋落和死亡。就像在战场上头颅被敌人的枪指着,却还没有开枪,死亡是迟早的问题。   我清晰地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我正在家中写着作业,和我同岁的大伟跑到我家一把拽上我来到河边。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跑到,我几乎惊呆了。河边是沸腾的人群,喧闹地像赶着庙会。大人们手中都拿着一个木棍或者竹篙,顶端缚着一只张开口的网兜,如蜻蜓点水地在河面上舞动,小孩子拿着一个提篮在后面跟着,收获大人们到手的猎物。河面上游满了鱼:鲫鱼、草鱼、鲤鱼、鲶鱼、黑鱼、还有一些我从来没见过的鱼。我想,那应该是河中全部的鱼吧。她们在水面上惊慌失措地躲避着挥舞着的几乎疯狂的网兜。等我静下了,我才注意到在薄薄的几乎透明的水层下有一股黑色的暗流在隐隐约约地涌动。那是恶魔,黑色恶魔。即使许多年以后,我还是这样说。有人说:上游造纸厂的污水流下了!那时,我已经知道什么叫工业,什么叫污水,我也知道在河的上游建了一个造纸厂,没想到它会来得这么快。在我的心里立即有了个念头:泥沟河完了,将会很快,很快。   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的我没有加入那些捞鱼的人的队伍,到现在我都不明白,那时我怎么会有和那个年龄极不相称的宁静。也许只是麻木。我呆呆地看着,听着,看着黑色的暗流渐渐溶解了清澈的河水,看着泥沟河颤抖的身躯,听她无声的呻吟。我欲哭无泪。在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她的诅咒,面对上天对村里人的诅咒。   黄昏,村子的上空都很早地飘出了炊烟,人们忙碌着蒸鱼、砘鱼、腌鱼,鱼的香味在空中和烟味在村子的上空飘荡了很久很久。   当人们捕鱼时疯狂的神经冷静下了,当人们吐掉最后的一根鱼刺,抹掉嘴上的最后一点鱼腥气,才在瞬间的冷静中觉出点什么。泥沟河在人们的强制的运作下像一个高速运转的机器,在高效率地产出后,也毁坏了自己。污水发出的臭味淹没了花草的香气,蚊子也逐渐地增多。十几年以后,村里的人频繁地出现了癌症,肿瘤和一些疑难的杂症。这是以前绝对没有不会出现的事情。    终于在一天早晨,一个村子的人在村支书的带领下,围在了造纸厂的大门口。中午放学回来听到这个消息后,我想,泥沟河也许有救了。为此,我欣喜若狂。下午,我等到的消息却让我狂喜的心情跌入了万丈深渊。造纸厂答应给村里一笔钱和架设自来水,条件是让在泥沟河里排放污水。钱发挥了作用,人们不在抱怨。事后,我把所有的愤怒都转嫁到村支书身上,我觉得是他接受了人家的条件。结果是我做出了一个幼稚的决定。在一个无人的夜晚,用一个石子偷偷打碎了村支书家门上的玻璃。   请原谅他吧!原谅他幼稚的举动!原谅他一个纯洁的童心!   我是看着泥沟河一点点衰败死亡的,就像文中刚开始写的那样好像看见了很多年前分手的初恋情人如何由眉清目秀变得面目全非。每次看完,灵魂的底部都会隐隐地阵痛。   第二天,我早早地来到了河边。河水不再清水粼粼,变成了铁锈色的红。水里很多鱼翻着,露出惨白的肚皮,是鱼的浮尸。还有几只没死的,即使听见了我走近的脚步,也几乎没有力气再游动,只是象征性地微微摇一摇尾巴。我给她们唱了我会唱的所有的歌谣,给他们举行了一个我自认为最隆重的葬礼。虽然只有我一个人的祭拜。鱼儿经过这次灾难后,泥沟河的“鱼翔浅底”只能是一个往事中的神话了。   水草腐了根,烂了茎,叶子脱落,开始大面积的死亡。浮在河面上,黑黑的,像暴风雨前的云。黑色的河面,黑色的水草,四目想对,或者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许,那是夭折的孩子远行前商量着给母亲行的最后一个礼。那一段时间,泥沟河一定在整日整夜地哭泣,为夭折的孩子,也为自己。我想,那简直是一定的。   河岸的树木被集体砍伐了,整齐划一地栽种上了速生杨。横看成列,竖看成行,规则是规则了,却没有了以前随意凌乱的美。   几年以后,泥沟河终于凋落了,像一朵玫瑰花的凋落。从光彩夺目到污浊不堪。只是她的凋落加入了人为的原因。   在这个十几年后的深冬,我又一次来到了这里,来到了泥沟河身边。惨白的夕阳照着我,照着泥沟河,我的身影在泥沟河中拉得很长很长。河面堆积的废弃的杂物仿佛黑色的汁液在河床里涌动。岸上臭气熏天,浑浊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荒凉依旧是荒凉,萧条依旧是萧条。无奈依旧是无奈,就像我当初无法阻止污水来临时的无奈。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什么也不想说,其实是不必再说。   一条河存在着,却已经消失了——在我心中。希望不会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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