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守与望
2022-01-01抒情散文关瑞
关瑞
【一、秋天是个节日】看见白色墙壁上挂着的日历,立秋已经一个多月了。许多澄澈的时光开始隐没在水的深处,秋天也正在渐进高潮。很多年了,我总是把秋天当作我盛大的节日。我有足够的理由从落日被初冬的一场雪覆盖之际,就开始等待这个节日的来临。在……
关瑞
【一、秋天是个节日】
看见白色墙壁上挂着的日历,立秋已经一个多月了。许多澄澈的时光开始隐没在水的深处,秋天也正在渐进高潮。
很多年了,我总是把秋天当作我盛大的节日。我有足够的理由从落日被初冬的一场雪覆盖之际,就开始等待这个节日的来临。在这个节日里,我看见金黄的阳光栖落在向日葵上,看见城外的河流安静地流淌,看见树木剥去华丽袒露出高悬的鸟巢,看见云朵在鹰的翅膀下轻柔的盘旋,看见月在枝头的清寒与柔曼……目睹一个朴素的季节,内心总能被澄澈浸湿,被宁静融化。冬去春来,夏尽秋至,一年的纷纷扬扬,似乎就是在秋天来临的刹那间开始,热闹的安静起来,浓烈的清淡起来,混沌的明晰起来。这刹那间的过程,又是何等朴素,何等明亮,何等纯粹。
接到朋友的电话,他说他正在去西藏的路上,“你也应该来一趟,看看这里的秋天,被圣湖的水洗过的,真他妈干净”。
【二、一棵烟燃到天明】 隔着玻璃窗,我看见夜被秋天的第一场雨淋湿。好像还有风,在灯光的背面暗自哭泣。那些灯光,来自路边,它们被水泥或者钢铁高高举起,仿佛一朵朵从不枯萎的花,在每个夜晚盛开。可是现在,无尽的雨水落在花瓣上,有几片落在地上,被水冲走,有几片也开始摇摇欲坠。还有几片,像秋叶一样飞起来,然后款款落在我的阳台上。我双手捧起它们,轻轻放在书桌上。 这是一张只能容得下文字、音乐和香烟的木桌,像一块散漫的林地,被我随时进入。我喜欢它在秋天的气息,有着木头最原始的清香,也有着落叶被泥土燃烧的醇厚。明亮的午后,或者澄澈的深夜,我独自在林间坐下来。背靠落叶和荒草的静谧,打开一首已经听了许多年的歌曲,它略带忧伤,像不远处那泊纯净幽深的湖水。一些文字慢慢从泛黄的书页里流淌出来,在林间氤氲幻化,最后汇聚成一个个不为我知的往事,挂在枝头,晶莹剔透。还有一些文字,带着蓝色的隐语,悄悄弥漫整个树林。时间的光芒盘旋在鹰之下月之上,时或有云,在头顶漫过,像我日常生活里那些匆匆闪现的影子。坐的时间久了,我往往忘记了归路。 比如深夜,一棵烟会在我的指间燃到天明。 而我,已经睡去。等我醒来,歌曲依旧忧伤,书页已经合上,枝头结满露珠。烟灰栖落草丛,轻柔,苍白,脆弱。一棵烟燃到天明的过程,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我无数次目睹过整个过程。一点红色,明灭在暗夜,也明灭在流畅或者晦涩的思绪里。流畅,来自秋水洗过的那些草叶,沾着明亮的顺滑的阳光,轻轻一扣,便打开了所有的门,飞鸟的影子蜂拥而入。它们落在文字上,音乐上,落在远处麦田里遥望着秋色的金色草垛上。 当然,还有晦涩。在一棵烟明灭的瞬间,我从不否认身不由己的抑郁和愤怒。即便是那些往日流淌着的文字,这时候也成为繁芜的密林,照不进阳光,连空气都被拧出了湿热的水。我知道我的处境,却不能拔足逃遁。我似乎没有别的任何选择,唯任断断续续的音乐,如一把掉齿的梳子,一下,一下,艰涩地梳理那些文字。 一棵烟燃到天明。醒着,或者睡去,我都无法准确地表达和判断出我所有的状态,就像我不能清晰地复述那些不断闯入我内心的忧伤或者幸福——很多年就这样,在一首已经很旧的歌曲中,被文字纠缠,被一棵烟明灭。 也许,还要很多年。谁知道呢。 【三、敲】 用偷来的闲,写下一些飞雪一样凌乱的文字,成为我日常生活重要的部分。 准确地说,已经不是写,而是打,是敲,在黑色的键盘上,在偷来的闲中。我更喜欢“敲”这个动词。它首先让我想起诗人的苦吟来——深夜,成群的鸟栖入树林,晚归的僧人是推门而入,还是敲门而进?这是个问题,与习惯无关,与道行无关,只与诗人有关,与守望有关。 在空白的文档上,敲出一个个汉字,键盘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定会惊醒栖落池边树林的鸟,我甚至听到了它们翻身或者扑棱翅膀的声音。我只是一个路人,被陌生的路久久打量。有时候,像剥光了心灵的内衣,慌张,恐惧,乱了手脚,不知所措。窗外的阳光和白云若无其事地变换位置和姿势,楼前的马路上,公交车停下来,扔出一些人,装进另一些人,然后混迹车流当中,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鸽子若无其事地在草地上啄食……似乎什么都若无其事。转念一想,会有什么事呢?它们在它们的路上,认真地消磨它们的时光,没有例外,也不会焦灼不安。 我继续敲着我的文字,真正的若无其事。这个过程时常会被电话、来人或者别的一些什么事情打断。一天当中,偷得的闲总是被这样的忙一次次打断,又一次次续接。直到夕阳消失,时间终于被解放,一天当中理所当然名正言顺的忙,现在蜷缩在落地玻璃门背后。我知道,它们有足够的耐心等到明天我的到来。我不慌不忙,给门房老头道声再见,然后背着我敲出来的文字和敲不出来的饱满或者失落,消失在人影如流的马路上。 又是一个夜晚。在落满文字的文本里,我把自己当作多年前认识的那个铜匠,在泛着幽幽黄光的铜器上不停地敲着。在夜里,键盘的声响更加清脆,更加果断。我不能确定,我到底要把这些文字敲出一个什么模样来,只是敲着,敲着。有一次,敲累了,又想起那个铜匠来。我们这条街上的,都认为他的铜器做得好,是个难得的匠人。他用他那把做工精致的小锤子,在铜器上敲了一辈子,仍旧只是个匠人——可以肯定的是,他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名铜艺家。人和家的区别,就在于人总是重复着自己,而家,总能呈现出不同的灵魂来。那么,我将面临新的困惑:我到底需要什么?苦思冥想,找不到哪怕一个可以候选的答案来。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还是一个敲,那扇门在寂静中轻轻打开。守夜的人,在门的那边,又会惊醒多少敲门人呢? 【四、为什么水是湿的?】 一个晴朗的秋日午后,女儿突然问我:为什么水是湿的? 我顿时语塞,并明显感到自己内心的惶恐。我没有理由否定问题本身的合理性,只是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这让我在不满五岁的小妞妞面前很惭愧。也许,她并不需要什么合理的、信服的、复杂的解释。她只是这么一想,只是像细嫩的草叶一样,把清晨的阳光凝结成一个个小水珠,不经意间撒落下来。 小妞妞的为什么总是出乎意料,比如为什么不倒翁不会倒,比如星星为什么比月亮小,比如穿在身上的为什么叫衣服…… 假如要给她的每一个为什么都给出合理的、信服的回答,我没有这个能力,即便有,这辈子恐怕也要穷经皓首,望断天涯路。幸好,她不需要这么复杂,甚至不需要任何的回答。在她如水一样纯净明亮的眸子里,我看到了简单的美好。是的,简单的美好,不加任何修饰和掩藏,一切都是最初的拙朴的样子。 女儿已经睡熟,呼吸轻微而且均匀。端详她天使般的脸庞,回想她每问完一个为什么就轻盈地跑开,去做别的游戏时的随意和率性,就隐隐感觉到自缚的悲哀。坐在她的身边,我尝试着问自己一个为什么——为什么要把简单的天空刻意编织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茧呢? 【五、爱着】 一位年轻的母亲,终日在孩子和工作之间来回奔波。即使心绪低落的时候,她依然乐此不疲。在路上,我总能看见阳光在她的脚底下旋转成风。那天,她说她的孩子生病了,“天气稍微变化,他就发烧,咳嗽,还不吃饭,只是可劲地哭”,说着说着,她抹起眼泪来,手里做的事情一刻也没停下。 除了没有完全流下来的眼泪外,我相信她一定还有更深刻的苦衷,也相信那些苦衷都是为了一个字:爱。 柴米油盐,生老病死,分聚离合,抑或喜怒哀乐,从容忙碌,高涨低落——置身其间,都因了一个爱字。年少的时候,读叶芝的诗《当我老了的时候……》,深深感动于爱情的持久和真挚,并心甘情愿把爱埋藏在纤尘不染的心灵空地上,一次次梦想着它结出浪漫的果实来。这是我年少时候对爱唯一的理解和追求。至今,我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对。只是,现在的我,不得不修正我对爱的理解和追求的范围和高度。世间没有什么高不可攀的爱,就像来自天空深处的阳光,最后的温暖都会落在平实的大地上;世间除了爱情,还有别的爱,比如母爱,友爱,比如生活里那些无处不在的细微的爱。 爱着。为生活里无处不在的爱而爱着。 去年冬天住院的时候,同病室还住着一位癌症患者。起先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手术过后心情不错,躺在床上反复算着出院的日期。他说公司里的很多事情都等着他去处理,包括一些诉讼的和签约的;还说家里的液化气罐该年检了,防盗门锁需要修理,儿子找了个对象,准备过年时办喜事……直到有一天,他隐隐觉察出医嘱里的治疗方案和用药好像和自己普通的胃溃疡不符合,先找大夫问,不信,就找来儿子厉声逼问,终于知道自己已经是癌症晚期。那是个下雪的傍晚,他的天空被风雪完全淹没。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在病室里恸哭起来。后来,我把这个故事说与人听。他们都说,他太脆弱,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坦然面对既定的死亡事实,像勇士那样视死如归。 我不以为然。他有活着的更多的理由,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因为心里有爱。那些里里外外的再平常不过的牵挂,那些生活里最朴素的细节,无一不被爱所描画和勾勒。 还需要什么样的爱?还需要怎样去爱呢? 和真实的生活一样,文字的终极意义,也是为了表达爱。搜肠刮肚,苦苦追寻。蓦然回首,那些被感动被怀念被融化的爱,原来就在我们的身边。这就足够了。跋涉在密林深处,想起一句诗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六、被一只蚊子纠缠】 一只蚊子在我的手腕上留下深刻的吻,然后消失在黑暗里。半梦半醒之间,还依稀能听见它的徘徊它的依依不舍。下意识地抓挠被蚊子吻过的痕迹,有种揪心的痒,像一把明亮的宽阔的刀刃,一刀下去,便割裂了那些凌乱不堪的梦影。我彻底清醒过来,拧亮床头台灯。只是一个瞬间,黑暗就蜷缩到窗帘背后。灯光如水,秋天的水,清凉,澄澈,漫不经心地溢满房间。 睡前忘记了关窗,秋天的风吹进来,窗帘微动,那满屋子的光便荡漾起来,有些清,有些凉,有些渗入肌肤和骨髓的舒畅。 床头斜斜躺着一本书,仍旧保持着打开的姿势,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翻阅过的章节。我在入睡前的阅读,总是混乱的,像一些毫无头绪和目的地行走,哪里都是方向,哪里都是路口,走着走着,就忘记了来时的路,也忘记了时间和方向。还有一根魔棍,被扭曲成亢奋的蛇或者疲惫的绳子,在灯下斑斓着。这是女儿前些天的杰作。她总是按照售货员的说法纠正着我的错误,坚持说那是魔条。想想也对,魔棍怎么听都像是坏蛋。怎么能买个坏蛋让不满五岁的女儿成天拿在手里折着玩呢?可是,我还是改不了习惯的叫法。一只打火机,钢质的外壳在灯下幽幽闪着冷色的光。它是我生日那天给自己买的礼物,没有纯粹的钢音,而且即使久久握在手里,它也一直冰冷着,可是能利索地打出火苗来。我已经用了好几年,很奇怪它冰冷的外壳里到底包藏了多少火热。紫砂的水杯也凉着,我起身一口喝掉杯里的残水,药味很浓,我能轻易分辨出它们各自的味道,黄芪,丹参,茵陈,还有藏红花。我喜欢这些植物,它们有着被泥土和阳光滋润的诗意,也因为它们被煎熬或者被冲泡,然后以水的柔弱和圆润,直抵我身体里被疼痛和晕眩所覆盖的暗处。很多年了,它们和我的血液一起在体内循环往复,多么像那些不离不弃相依为命的日子。 蚊子吻过的痕迹深刻地留在手腕上。我确信那是一只无家可归的蚊子,孤独,并且慌张。前几天听新闻里面说,秋天的蚊子近似疯狂地叮人吸血,是为了储存足够多的脂肪来冬眠。我很惊讶,蚊子居然也要冬眠。城里的蚊子会在哪里冬眠呢?是趴在墙上,还是落在自来水管上。好像都不大可能,睡着后会从墙上掉下来,也可能被水管里时常发出的哗哗哗的水声吵得无法安睡。躺在深夜的床上,想象一只城里的蚊子如何过冬,实在是件毫无意义甚至荒唐的事情。其实很多时候,我习惯了被这样的无意义纠缠着——像暗藏在我身体里的那些病痛,像每个饱满的日子里那些被风吹弯的影子,又像在阳光里静静飘落的那些黄叶。每一个过程,每一种状态,都在开始的地方呈现着结束,都在萌发的时刻孕育着凋谢,我追寻不到它的意义,但又身不由己地被这样的纠缠坚守着。 ……但我还是相信,它一定隐藏着某种力量。
【七、幼儿园门口】 提前下班,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着接女儿。现在是下午五点五十二分,我必须想办法消磨掉这多出来的八分钟,才能随着黑压压的人流进入幼儿园大门。在这里,我用了“消磨”这个词。就像这八分钟是一块木头身上顽钝的痼瘤,我必须用锉磨掉它,用刀砍掉它。 时间像一把扫帚,把四面八方的人扫过来,堆积越来越大的人群,只等幼儿园的簸箕一股脑把他们都揽进去。我旁边几个老头,说着话,方言不尽相同,但看样子聊得很投机。其中一个,大概是刚刚抽完一锅子莫合烟,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味很呛,是烟熏火燎的那种。他们好像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依旧谈笑风生。我受不了,钻出等候的人群,站在阳光底下大口呼吸。 三路公交车过去了,屁股上冒出一股黑烟,后面骑自行车的人吃了很大的亏似的,大声骂着司机。陆续有小车按响喇叭开过来,停在人群的外围。从车型和车牌号上,很容易看出来哪些车是私家的,哪些车是公家的。他们也是来接孩子的,但并不马上下车,坐在驾驶室里点棵烟,慢慢吸着,慢慢等着。有一段时间,每天这个时候,我都能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开着宝马来接孩子。银灰色的宝马很淑女地停靠在马路对面,女子下车来,高佻地站在车边,看这边涌动的人潮。有时她接几个电话,长发不断地向后甩过去,总能牢牢粘住旁边几束卖菜男人的目光。我几次听见人群里议论她的声音,很低,很锋利。 幼儿园隔壁,是个小商店,卖烟和酒,更多的是孩子的小玩具小贴画。门口支着麻将桌,有时也摆象棋。这里总是很热闹。我也凑过去,踮起脚尖,看里面的厮杀。从我这个角度看下去,能看到相邻两面的牌。眼睁睁看着下家和的就是单张四饼,上家偏偏打出四饼来。有时候看棋,明明窝巢马就能将死对方,他却提着卒子要过河,对方缓过气来,一炮直捣虎穴。牌桌上的局势往往在转瞬间急转而下,不到最后,当局者谁敢保证自己完全掌控了局势呢?旁观者即便看到了四饼的正中下怀,或者窝巢马的四两拨千斤,又能怎样。旁观者清,恨不能语;当局者迷,输了还被诸多“马后炮”奚落——站着的,和坐着的,谁比谁更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过来一个小伙子,西装革履,头发向后梳过去,用发胶粘住。他手里拿着一厚沓广告单,眼神慌乱地站在人群边上。一看就知道是个新手,还没有锤炼到厚颜无耻的程度。有些人接住了他递过去的广告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看无妨。有些人拒绝的很干脆,也很不耐烦。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脸一红,站在那里,任风吹干脸上不断挤出的难看的笑。一个大小伙子,干什么不比发广告单赚钱。我最初的确是这么想的,后来不了。他一定有他的无可奈何,比如父亲在几亩薄地上洒了三两年的汗水,才把他供出个中专大专什么的,毕业后一进人才市场,才发现那里高手云集,人满为患,知趣地退出来。开自己的公司,没有本钱;给人干,按时拿不到工资;拉车送货,身板抗不住;回乡种地,脸拉不下来,心也不甘。只好先干这个,挣一毛是一毛,除了脸和腿累点,别的也还好。 多出来的八分钟,就这么给消磨掉了。六点钟,幼儿园的铁门准时开了。看见女儿坐在教室里的小椅子上,眼巴巴朝门口看,心里就开始热乎乎地疼。紧紧握住那双小手,走在回家的路上,秋天的阳光格外明亮。 【八、结束,或者开始】 另一个秋天的深夜,我重新回到书桌旁,回到秋意浓浓的林间。 在杯中丢进大把的茶叶,倒上热水,看茶叶翻飞,旋转,最后沉入杯底。这个过程,多么像我曾经在文字中反复铺垫着的内心,沸腾,冲动,轻扬,直至全部沉落。今夜无眠,一棵烟将再次燃到天明。路灯的花瓣飘进来,落在窗台上,有些游移不定。 马修连恩的荒原或者湖水,让人陷入更深的忧郁当中。在新建的文档里,随便敲出几个字来,居然是:守望。 在结束的地方,也许会延续开始。坐在微弱的光芒里,怔怔地看着屏幕,很久。似有所悟,又像林间燃烧起蓝色的浓雾。想到了麦田,灯塔,想到了曾经坐在西去的列车上看到茫茫隔壁里那棵孤独的沙枣树,想到了盛夏黄昏农庄里升腾着的那屡炊烟,也想到了白天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的那些日常生活情景。
【二、一棵烟燃到天明】 隔着玻璃窗,我看见夜被秋天的第一场雨淋湿。好像还有风,在灯光的背面暗自哭泣。那些灯光,来自路边,它们被水泥或者钢铁高高举起,仿佛一朵朵从不枯萎的花,在每个夜晚盛开。可是现在,无尽的雨水落在花瓣上,有几片落在地上,被水冲走,有几片也开始摇摇欲坠。还有几片,像秋叶一样飞起来,然后款款落在我的阳台上。我双手捧起它们,轻轻放在书桌上。 这是一张只能容得下文字、音乐和香烟的木桌,像一块散漫的林地,被我随时进入。我喜欢它在秋天的气息,有着木头最原始的清香,也有着落叶被泥土燃烧的醇厚。明亮的午后,或者澄澈的深夜,我独自在林间坐下来。背靠落叶和荒草的静谧,打开一首已经听了许多年的歌曲,它略带忧伤,像不远处那泊纯净幽深的湖水。一些文字慢慢从泛黄的书页里流淌出来,在林间氤氲幻化,最后汇聚成一个个不为我知的往事,挂在枝头,晶莹剔透。还有一些文字,带着蓝色的隐语,悄悄弥漫整个树林。时间的光芒盘旋在鹰之下月之上,时或有云,在头顶漫过,像我日常生活里那些匆匆闪现的影子。坐的时间久了,我往往忘记了归路。 比如深夜,一棵烟会在我的指间燃到天明。 而我,已经睡去。等我醒来,歌曲依旧忧伤,书页已经合上,枝头结满露珠。烟灰栖落草丛,轻柔,苍白,脆弱。一棵烟燃到天明的过程,可以很长,也可以很短,我无数次目睹过整个过程。一点红色,明灭在暗夜,也明灭在流畅或者晦涩的思绪里。流畅,来自秋水洗过的那些草叶,沾着明亮的顺滑的阳光,轻轻一扣,便打开了所有的门,飞鸟的影子蜂拥而入。它们落在文字上,音乐上,落在远处麦田里遥望着秋色的金色草垛上。 当然,还有晦涩。在一棵烟明灭的瞬间,我从不否认身不由己的抑郁和愤怒。即便是那些往日流淌着的文字,这时候也成为繁芜的密林,照不进阳光,连空气都被拧出了湿热的水。我知道我的处境,却不能拔足逃遁。我似乎没有别的任何选择,唯任断断续续的音乐,如一把掉齿的梳子,一下,一下,艰涩地梳理那些文字。 一棵烟燃到天明。醒着,或者睡去,我都无法准确地表达和判断出我所有的状态,就像我不能清晰地复述那些不断闯入我内心的忧伤或者幸福——很多年就这样,在一首已经很旧的歌曲中,被文字纠缠,被一棵烟明灭。 也许,还要很多年。谁知道呢。 【三、敲】 用偷来的闲,写下一些飞雪一样凌乱的文字,成为我日常生活重要的部分。 准确地说,已经不是写,而是打,是敲,在黑色的键盘上,在偷来的闲中。我更喜欢“敲”这个动词。它首先让我想起诗人的苦吟来——深夜,成群的鸟栖入树林,晚归的僧人是推门而入,还是敲门而进?这是个问题,与习惯无关,与道行无关,只与诗人有关,与守望有关。 在空白的文档上,敲出一个个汉字,键盘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定会惊醒栖落池边树林的鸟,我甚至听到了它们翻身或者扑棱翅膀的声音。我只是一个路人,被陌生的路久久打量。有时候,像剥光了心灵的内衣,慌张,恐惧,乱了手脚,不知所措。窗外的阳光和白云若无其事地变换位置和姿势,楼前的马路上,公交车停下来,扔出一些人,装进另一些人,然后混迹车流当中,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鸽子若无其事地在草地上啄食……似乎什么都若无其事。转念一想,会有什么事呢?它们在它们的路上,认真地消磨它们的时光,没有例外,也不会焦灼不安。 我继续敲着我的文字,真正的若无其事。这个过程时常会被电话、来人或者别的一些什么事情打断。一天当中,偷得的闲总是被这样的忙一次次打断,又一次次续接。直到夕阳消失,时间终于被解放,一天当中理所当然名正言顺的忙,现在蜷缩在落地玻璃门背后。我知道,它们有足够的耐心等到明天我的到来。我不慌不忙,给门房老头道声再见,然后背着我敲出来的文字和敲不出来的饱满或者失落,消失在人影如流的马路上。 又是一个夜晚。在落满文字的文本里,我把自己当作多年前认识的那个铜匠,在泛着幽幽黄光的铜器上不停地敲着。在夜里,键盘的声响更加清脆,更加果断。我不能确定,我到底要把这些文字敲出一个什么模样来,只是敲着,敲着。有一次,敲累了,又想起那个铜匠来。我们这条街上的,都认为他的铜器做得好,是个难得的匠人。他用他那把做工精致的小锤子,在铜器上敲了一辈子,仍旧只是个匠人——可以肯定的是,他永远也不会成为一名铜艺家。人和家的区别,就在于人总是重复着自己,而家,总能呈现出不同的灵魂来。那么,我将面临新的困惑:我到底需要什么?苦思冥想,找不到哪怕一个可以候选的答案来。 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还是一个敲,那扇门在寂静中轻轻打开。守夜的人,在门的那边,又会惊醒多少敲门人呢? 【四、为什么水是湿的?】 一个晴朗的秋日午后,女儿突然问我:为什么水是湿的? 我顿时语塞,并明显感到自己内心的惶恐。我没有理由否定问题本身的合理性,只是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这让我在不满五岁的小妞妞面前很惭愧。也许,她并不需要什么合理的、信服的、复杂的解释。她只是这么一想,只是像细嫩的草叶一样,把清晨的阳光凝结成一个个小水珠,不经意间撒落下来。 小妞妞的为什么总是出乎意料,比如为什么不倒翁不会倒,比如星星为什么比月亮小,比如穿在身上的为什么叫衣服…… 假如要给她的每一个为什么都给出合理的、信服的回答,我没有这个能力,即便有,这辈子恐怕也要穷经皓首,望断天涯路。幸好,她不需要这么复杂,甚至不需要任何的回答。在她如水一样纯净明亮的眸子里,我看到了简单的美好。是的,简单的美好,不加任何修饰和掩藏,一切都是最初的拙朴的样子。 女儿已经睡熟,呼吸轻微而且均匀。端详她天使般的脸庞,回想她每问完一个为什么就轻盈地跑开,去做别的游戏时的随意和率性,就隐隐感觉到自缚的悲哀。坐在她的身边,我尝试着问自己一个为什么——为什么要把简单的天空刻意编织成一只密不透风的茧呢? 【五、爱着】 一位年轻的母亲,终日在孩子和工作之间来回奔波。即使心绪低落的时候,她依然乐此不疲。在路上,我总能看见阳光在她的脚底下旋转成风。那天,她说她的孩子生病了,“天气稍微变化,他就发烧,咳嗽,还不吃饭,只是可劲地哭”,说着说着,她抹起眼泪来,手里做的事情一刻也没停下。 除了没有完全流下来的眼泪外,我相信她一定还有更深刻的苦衷,也相信那些苦衷都是为了一个字:爱。 柴米油盐,生老病死,分聚离合,抑或喜怒哀乐,从容忙碌,高涨低落——置身其间,都因了一个爱字。年少的时候,读叶芝的诗《当我老了的时候……》,深深感动于爱情的持久和真挚,并心甘情愿把爱埋藏在纤尘不染的心灵空地上,一次次梦想着它结出浪漫的果实来。这是我年少时候对爱唯一的理解和追求。至今,我不认为这样有什么不对。只是,现在的我,不得不修正我对爱的理解和追求的范围和高度。世间没有什么高不可攀的爱,就像来自天空深处的阳光,最后的温暖都会落在平实的大地上;世间除了爱情,还有别的爱,比如母爱,友爱,比如生活里那些无处不在的细微的爱。 爱着。为生活里无处不在的爱而爱着。 去年冬天住院的时候,同病室还住着一位癌症患者。起先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手术过后心情不错,躺在床上反复算着出院的日期。他说公司里的很多事情都等着他去处理,包括一些诉讼的和签约的;还说家里的液化气罐该年检了,防盗门锁需要修理,儿子找了个对象,准备过年时办喜事……直到有一天,他隐隐觉察出医嘱里的治疗方案和用药好像和自己普通的胃溃疡不符合,先找大夫问,不信,就找来儿子厉声逼问,终于知道自己已经是癌症晚期。那是个下雪的傍晚,他的天空被风雪完全淹没。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在病室里恸哭起来。后来,我把这个故事说与人听。他们都说,他太脆弱,一个真正的男人,应该坦然面对既定的死亡事实,像勇士那样视死如归。 我不以为然。他有活着的更多的理由,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因为心里有爱。那些里里外外的再平常不过的牵挂,那些生活里最朴素的细节,无一不被爱所描画和勾勒。 还需要什么样的爱?还需要怎样去爱呢? 和真实的生活一样,文字的终极意义,也是为了表达爱。搜肠刮肚,苦苦追寻。蓦然回首,那些被感动被怀念被融化的爱,原来就在我们的身边。这就足够了。跋涉在密林深处,想起一句诗来——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六、被一只蚊子纠缠】 一只蚊子在我的手腕上留下深刻的吻,然后消失在黑暗里。半梦半醒之间,还依稀能听见它的徘徊它的依依不舍。下意识地抓挠被蚊子吻过的痕迹,有种揪心的痒,像一把明亮的宽阔的刀刃,一刀下去,便割裂了那些凌乱不堪的梦影。我彻底清醒过来,拧亮床头台灯。只是一个瞬间,黑暗就蜷缩到窗帘背后。灯光如水,秋天的水,清凉,澄澈,漫不经心地溢满房间。 睡前忘记了关窗,秋天的风吹进来,窗帘微动,那满屋子的光便荡漾起来,有些清,有些凉,有些渗入肌肤和骨髓的舒畅。 床头斜斜躺着一本书,仍旧保持着打开的姿势,现在我已经想不起来翻阅过的章节。我在入睡前的阅读,总是混乱的,像一些毫无头绪和目的地行走,哪里都是方向,哪里都是路口,走着走着,就忘记了来时的路,也忘记了时间和方向。还有一根魔棍,被扭曲成亢奋的蛇或者疲惫的绳子,在灯下斑斓着。这是女儿前些天的杰作。她总是按照售货员的说法纠正着我的错误,坚持说那是魔条。想想也对,魔棍怎么听都像是坏蛋。怎么能买个坏蛋让不满五岁的女儿成天拿在手里折着玩呢?可是,我还是改不了习惯的叫法。一只打火机,钢质的外壳在灯下幽幽闪着冷色的光。它是我生日那天给自己买的礼物,没有纯粹的钢音,而且即使久久握在手里,它也一直冰冷着,可是能利索地打出火苗来。我已经用了好几年,很奇怪它冰冷的外壳里到底包藏了多少火热。紫砂的水杯也凉着,我起身一口喝掉杯里的残水,药味很浓,我能轻易分辨出它们各自的味道,黄芪,丹参,茵陈,还有藏红花。我喜欢这些植物,它们有着被泥土和阳光滋润的诗意,也因为它们被煎熬或者被冲泡,然后以水的柔弱和圆润,直抵我身体里被疼痛和晕眩所覆盖的暗处。很多年了,它们和我的血液一起在体内循环往复,多么像那些不离不弃相依为命的日子。 蚊子吻过的痕迹深刻地留在手腕上。我确信那是一只无家可归的蚊子,孤独,并且慌张。前几天听新闻里面说,秋天的蚊子近似疯狂地叮人吸血,是为了储存足够多的脂肪来冬眠。我很惊讶,蚊子居然也要冬眠。城里的蚊子会在哪里冬眠呢?是趴在墙上,还是落在自来水管上。好像都不大可能,睡着后会从墙上掉下来,也可能被水管里时常发出的哗哗哗的水声吵得无法安睡。躺在深夜的床上,想象一只城里的蚊子如何过冬,实在是件毫无意义甚至荒唐的事情。其实很多时候,我习惯了被这样的无意义纠缠着——像暗藏在我身体里的那些病痛,像每个饱满的日子里那些被风吹弯的影子,又像在阳光里静静飘落的那些黄叶。每一个过程,每一种状态,都在开始的地方呈现着结束,都在萌发的时刻孕育着凋谢,我追寻不到它的意义,但又身不由己地被这样的纠缠坚守着。 ……但我还是相信,它一定隐藏着某种力量。
【七、幼儿园门口】 提前下班,站在幼儿园门口,等着接女儿。现在是下午五点五十二分,我必须想办法消磨掉这多出来的八分钟,才能随着黑压压的人流进入幼儿园大门。在这里,我用了“消磨”这个词。就像这八分钟是一块木头身上顽钝的痼瘤,我必须用锉磨掉它,用刀砍掉它。 时间像一把扫帚,把四面八方的人扫过来,堆积越来越大的人群,只等幼儿园的簸箕一股脑把他们都揽进去。我旁边几个老头,说着话,方言不尽相同,但看样子聊得很投机。其中一个,大概是刚刚抽完一锅子莫合烟,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味很呛,是烟熏火燎的那种。他们好像都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依旧谈笑风生。我受不了,钻出等候的人群,站在阳光底下大口呼吸。 三路公交车过去了,屁股上冒出一股黑烟,后面骑自行车的人吃了很大的亏似的,大声骂着司机。陆续有小车按响喇叭开过来,停在人群的外围。从车型和车牌号上,很容易看出来哪些车是私家的,哪些车是公家的。他们也是来接孩子的,但并不马上下车,坐在驾驶室里点棵烟,慢慢吸着,慢慢等着。有一段时间,每天这个时候,我都能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开着宝马来接孩子。银灰色的宝马很淑女地停靠在马路对面,女子下车来,高佻地站在车边,看这边涌动的人潮。有时她接几个电话,长发不断地向后甩过去,总能牢牢粘住旁边几束卖菜男人的目光。我几次听见人群里议论她的声音,很低,很锋利。 幼儿园隔壁,是个小商店,卖烟和酒,更多的是孩子的小玩具小贴画。门口支着麻将桌,有时也摆象棋。这里总是很热闹。我也凑过去,踮起脚尖,看里面的厮杀。从我这个角度看下去,能看到相邻两面的牌。眼睁睁看着下家和的就是单张四饼,上家偏偏打出四饼来。有时候看棋,明明窝巢马就能将死对方,他却提着卒子要过河,对方缓过气来,一炮直捣虎穴。牌桌上的局势往往在转瞬间急转而下,不到最后,当局者谁敢保证自己完全掌控了局势呢?旁观者即便看到了四饼的正中下怀,或者窝巢马的四两拨千斤,又能怎样。旁观者清,恨不能语;当局者迷,输了还被诸多“马后炮”奚落——站着的,和坐着的,谁比谁更能“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过来一个小伙子,西装革履,头发向后梳过去,用发胶粘住。他手里拿着一厚沓广告单,眼神慌乱地站在人群边上。一看就知道是个新手,还没有锤炼到厚颜无耻的程度。有些人接住了他递过去的广告单,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看无妨。有些人拒绝的很干脆,也很不耐烦。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脸一红,站在那里,任风吹干脸上不断挤出的难看的笑。一个大小伙子,干什么不比发广告单赚钱。我最初的确是这么想的,后来不了。他一定有他的无可奈何,比如父亲在几亩薄地上洒了三两年的汗水,才把他供出个中专大专什么的,毕业后一进人才市场,才发现那里高手云集,人满为患,知趣地退出来。开自己的公司,没有本钱;给人干,按时拿不到工资;拉车送货,身板抗不住;回乡种地,脸拉不下来,心也不甘。只好先干这个,挣一毛是一毛,除了脸和腿累点,别的也还好。 多出来的八分钟,就这么给消磨掉了。六点钟,幼儿园的铁门准时开了。看见女儿坐在教室里的小椅子上,眼巴巴朝门口看,心里就开始热乎乎地疼。紧紧握住那双小手,走在回家的路上,秋天的阳光格外明亮。 【八、结束,或者开始】 另一个秋天的深夜,我重新回到书桌旁,回到秋意浓浓的林间。 在杯中丢进大把的茶叶,倒上热水,看茶叶翻飞,旋转,最后沉入杯底。这个过程,多么像我曾经在文字中反复铺垫着的内心,沸腾,冲动,轻扬,直至全部沉落。今夜无眠,一棵烟将再次燃到天明。路灯的花瓣飘进来,落在窗台上,有些游移不定。 马修连恩的荒原或者湖水,让人陷入更深的忧郁当中。在新建的文档里,随便敲出几个字来,居然是:守望。 在结束的地方,也许会延续开始。坐在微弱的光芒里,怔怔地看着屏幕,很久。似有所悟,又像林间燃烧起蓝色的浓雾。想到了麦田,灯塔,想到了曾经坐在西去的列车上看到茫茫隔壁里那棵孤独的沙枣树,想到了盛夏黄昏农庄里升腾着的那屡炊烟,也想到了白天在我眼前一闪而过的那些日常生活情景。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