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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局外人

2022-01-01叙事散文薛暮冬
忽然,我就被遗弃到了这里。一个江南村庄。芳草萋萋。流水潺潺。我兀自站在桥头。栏杆早已锈迹斑斑。上面堆满了那么多人的手纹。一只蜻蜓那么快地从我身边掠过,消逝在桥左岸的茅屋里。然后,我就听到了谁在喊我。那声音柔软,低垂,不容置疑。茅屋被一把铁锁……
  忽然,我就被遗弃到了这里。一个江南村庄。芳草萋萋。流水潺潺。我兀自站在桥头。栏杆早已锈迹斑斑。上面堆满了那么多人的手纹。一只蜻蜓那么快地从我身边掠过,消逝在桥左岸的茅屋里。然后,我就听到了谁在喊我。那声音柔软,低垂,不容置疑。茅屋被一把铁锁紧锁着,只是从铁窗户里伸出一只手,枯瘦的手。我听到一个女人在叫我。一个面容枯槁的女人,沦陷于自己的黑暗中,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叫我。叫我。我知道她是在跟我说话。但是,我看不到她的身体。我是一个局外人。我是这个女人的局外人。我是所有的春天的局外人。我是你们的局外人。   我仍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冲动。我想打开茅屋的锁。我要看看这个女人到底长得什么样子。我要了解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个女人在春暖花开的日子自闭在自造的黑暗中。但是,我又担心,我的鲁莽会吓着了她。我们毕竟素昧平生。我毕竟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我努力让自己面部表情慈祥一些,和蔼可亲一些,具有亲和力一些。当我做好所有的准备工作后,我绕着茅屋找了两圈,却再也没有找到那只手,更没有听到那个女人的叫唤。   许多年后,不再惶恐。我们都是沧海上的一叶浮萍,偶然浮现于各自的视野,世界曾那么温柔地注视过我们。眼下,一卷诗,一壶酒,一枚苍老的浮云,不已是很逍遥了吗?所以,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一再离开她。让我一再离开所有的别人。让我离开这个世界越来越远。   然而,那个下午,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桥畔徘徊。我决心已定,如果那个女人再喊我一声,我就会毫不犹豫地砸烂铁锁,闯进她的茅屋。我会成为她的所有苦难的终结者。我深入持久地站在桥边,等待她的下一声呼唤。却等来了一个拎着一篮子猪菜的女人。我看到她走过茅屋的时候,既没有停下来,更没有朝屋子里面看一眼。也许,她对这一切早已司空见惯。她恶狠狠地看了我两眼,或许更多眼。我没有细数。我知道她的意思。这是哪里来的鸟人?凭什么要赖在这里?我懒得解释。我是她的局外人。就让我成为她永远的局外人吧。   三个背着书包的孩子打桥上经过。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一边走一边追逐嬉闹。他们没有听到茅屋里的声音。他们没有看到茅屋里的女人。包括那个女孩。我再度觉出内心的苍凉,早已蓊蓊郁郁。很快,我就成了这几个孩子的背景。男孩回过头看着我对他的伙伴说,这人好奇怪?他从哪里来?他站在这里干什么?随便他们怎么议论我,我都不为所动。我知道,要是我不负责任的走开的话,茅屋里的女人一定很失望。所以,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我一动不动。渐渐地,她的喊声越来越大。我似乎还听到了她的歌声。哪个讨债鬼,隔墙砸砖头。把我丢在井底下,你就跑掉啦。但是,我始终看不见她的脸。我晓得,她在。她一直都在。那个下午,天上的云彩都走光了,树上的鸟儿都走光了,背书包的孩子们都走光了。只有她在。只有树在。只有我在。还有走不掉的桥在。   我还站在桥的左岸。一个老奶奶拉着一条水牛站在我的右边。她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从我身后的田埂过来的。她一声不吭。她的水牛一声不吭。她像极了我的前生。我们不止一次在梦里邂逅。她只是满怀仇恨地看了我一眼。她脸上的皮肤支离破碎。可是,她的愤怒仍然像火一样在我的体内熊熊燃烧。她把牛拉得紧紧地,唯恐一松手牛就会跟我私奔。我见过这个老奶奶。我对她倍感亲切。我像中了魔似地跟在她的身后。我那么容易地背叛了茅屋里的女人。我那么容易地背叛了自己。为了一件空空的衣裳。为了一个老奶奶。我们走过桥走过几处瓦屋走出村庄,拐过一棵古老的银杏树后,老奶奶一个漂亮的转身,就轻松地摆脱了我。我独自盲目地在异乡的土地上一意孤行着。我很快置身于一片坟场之中。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所在呀,茂林修竹,莺歌燕舞。我惊喜地看到,我暗恋过的老奶奶原来躲在这里放牛。牛意态悠闲地吃着草,吃着坟头上的,坟和坟之间的青草。老奶奶穿着一件蓝色的雨衣,努力地盯着一朵刚开放的花看。可是,看到我站在她的身边,老奶奶赶紧拉紧牛绳。她迫不及待地要从我面前消失。在我快要看不见她的时候,她仍然满怀愤怒地看了我一眼。我刚一转身,天就下雨啦。毛毛细雨。和泪水一样的毛毛细雨。   我没有在细雨中呼喊。我仰起头,张大嘴巴,把自己当成盛水的瓦罐,却意外地发现每一根雨丝,都在向我垂钓。我一阵暗喜,我正要抓一把雨丝搓成棕绳,顺绳爬到天堂去哩。我这样想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孩子们其实也在这里。我一下子又听到了他们嘹亮的笑声。他们的书包散乱地丢弃在坟堆上。他们站在我身边,把我团团围住。他们一个个笑逐颜开。他们都是孩子。他们纯洁无比。他们告诉我,女孩叫菊花。大男孩叫小虎。小一点的叫小龙。   那唯一的女孩跑到坟上,采了一只玫瑰。玫瑰还在滴着雨。她说,伯伯,花好看吗?我说,好看。她忽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说,送给你,伯伯。我说,谢谢你,小朋友。我好想亲一下这个女孩,但是,我不敢,我怕把这人间的天使吓跑。我问,几岁啦?会背古诗吗?她说,七岁,会背。她歪着头背了一首王维的诗,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女孩满怀激情地背诵着,我心情极其沉重地表扬了她。我是如此喜欢这个小女孩,以致于我竟然情不自禁地,把她同茅屋中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我摸着女孩的头,问,桥边茅屋里的那个女人,你认识吗?女孩忽然沉重起来,说,她是我妈妈。我仍然问道,她怎么啦?女孩泪眼汪汪地说道,妈妈病了,病得很严重。这个只有七岁的女孩,在说这话的时候,看上去她已经生活三十年啦。她知道什么是疾病。她知道病痛的坚硬和冰冷。有病为什么不治呢?我问。她家里没有钱,她爸爸杀牛的时候被牛踢死了。小龙说道。小虎指着不远处的坟说,那就是她爸的坟。我意识到,我手里拿着的玫瑰就是女孩从她父亲的坟上采的。这时,孩子们脸上刚才还灿烂无比的笑容,仿佛被什么神秘的力量没收了似地,一下子便消逝得无影无踪。我看见,一些雨水还在缓慢地流进这个春天。   我饿了。女孩说她饿了。小龙说,跟我来,肯定能够找到吃的。我们走出坟场,走进一片矮树林。在茂密的树林中艰难地觅路前进。我看到,大家再三地停下脚步,充满好奇地打量这杂花乱树。什么花,怎么这么香?百合花!百合花!女孩叨念着,脚下被藤蔓拌了一下,重重地摔倒了,她却浑然不知,还在痴迷地念着百合花。小虎爬上树,用刀割下了一截树枝。女孩把花拿在手里,花香四溢,令人心茎摇荡。这花中看不中用,又不能吃。说着,小龙就从女孩手中夺过花,摔在灌木丛中。女孩怏怏地说道,我们还是走吧。   我们从另外一条路向村庄的方向走去,在一条田埂,一条田埂,又一条田埂上迈着疲惫的步伐。突然,我们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阵短促而刺耳的尖叫声,还有蹄子击打田埂的声音。我们越往前走,这绝望的声音就越响。后来,就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怪叫。我们发现厚厚的藤蔓缠住了一头小母牛。她显然没有把我们当作自己的救星。她再三呈现出绝望的面部表情。叫身也越发凄厉。 三个孩子冲上前去,小虎还拔出刀子挥舞起来。刀光在母牛的头顶上熠熠生辉。   小母牛无力反抗。她只会不断尖叫。她希望用自己凄惨的叫声,打动这几个未成年人。显然,母牛的理想注定要破灭。母牛继续狂叫。藤蔓也在止不住地颤栗着。小虎结实的手臂挥来挥去、刀刃闪亮。经过苦苦地努力,也许是天意怜母牛吧,接着小母牛摆脱了藤蔓的束缚,迫不及待地逃向田埂尽头。只剩下孩子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望着母牛逃去的背影哭笑不得。
  
  小虎苍白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地。他意识到自己还高举着刀子,便垂下手臂把刀子收入书包。一时大家全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继续朝家的方向走去。我仍然跟在他们的屁股后面。我还不知道下一步风会把我的脚吹向哪一个方向。
  
  我正在选地方,小虎说。我还没有决定好扎牛的肚子还是头。你该用刀戳下去,菊花说道,我爸活着的时候,牛杀的可好啦,他一刀就能要牛的命。我要是生在你家就好了,天天吃牛肉。小龙说,小虎你真是一个笨蛋,你为什么不——?没有人知道原因,也许,小虎缺少一刀杀死牛的那种狠劲,或者他害怕喷涌而出的那股些殷红的鲜血。我正要,小虎说。他走在前头,没有人看到他的表情。我正在找地方。我操,下一次,哼……   他忽然又从书包里拿出刀子,不由分说地砍进一棵树的树干。下一回可不发菩萨心肠了。他大声叫道,回过头来看看大家,挑衅地看着大家,看看有谁敢说个不字。随后他们一下跑进了无边的细雨中。我知道,雨中,不止一样东西在萌芽,在出土。然后,他们消失在各自的家中。菊花打开了茅屋的锁。当我走过茅屋的时候,既没有停下来,更没有朝屋子里面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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