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八十年代:第一次出山
2022-01-01叙事散文春江花月夜
打开一卷陈旧的诗稿,我嗅到1983年的气息。南国的水杉,傍晚的天空,夕阳下,"一咚二咚"犁田的水牛,还有绿布鞋,还有青春的忧伤。第一次出山,我穿的就是那双绿布鞋。豆绿色,涤卡的,毛白底,带攀。新年快到的时候,我穿上这双鞋去表叔家。灵宝,洛阳……
打开一卷陈旧的诗稿,我嗅到1983年的气息。南国的水杉,傍晚的天空,夕阳下,"一咚二咚"犁田的水牛,还有绿布鞋,还有青春的忧伤。 第一次出山,我穿的就是那双绿布鞋。豆绿色,涤卡的,毛白底,带攀。 新年快到的时候,我穿上这双鞋去表叔家。
灵宝,洛阳,郑州,许昌,漯河,驻马店,信阳,广水,花园,孝感。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箥,武汉终于到了。
第一次吃馄饨,第一次听说武汉三镇,第一次用冲水厕所,第一次吃鱼。
象一个北非的土著一下子来到欧洲繁华的大都市。 而表姐第一次见了我,竟笑得直不起腰。她躲在厨房里,“咯儿咯儿”,笑的上气不接下气。笑足笑够之后,表姐出来,还是忍不住用手捂住嘴。虽然表叔表婶一再拿眼睛瞪她,但表姐还是忍不住。 表姐的笑,让我打量了一下自己:上衣是天蓝色的军便服,那个时候流行的,胸前两个兜,还有风纪扣,下面一条灰色裤子,脚上一双绿布鞋--都是簇新。那双鞋曾经是让我感觉很良好的,因为涤卡鞋面,因为毛白底,并不是村子里的每个姑娘都能拥有的。现在想起来,那色彩自然十分不协调。但表姐说,她不是笑这,她是笑我的脸。 我的脸黑红黑红,象粗砂纸打过的一样,红的地方几乎透出血丝,黑的又透光发亮。熟悉后表姐告诉我,她就是不明白我的脸为什么就那么黑那么红,太健康,太结实了。其实那是长期在大田里劳动,一任紫外线随意照射的结果。而表姐是那种城市特有的灰白色。白,纤柔,细腻,带点灰,和城市的房屋设施都很协调的那种颜色。 表叔是搞文学的,从“五·七”干校到十堰市文联。五年时间,他创办杂志,举行讲座,培育了不少文学新人。现在他调到省文学研究所了,表婶也随之调到社科院,只剩表姐一人在十堰报社工作。我来这里,一是陪伴表姐,二来可以借此机会好好读些书,见见世面,遇着机会说不定可以借此跳出“农门”。表叔家里有许多藏书,表叔又和文学人士来往密切,这对我是很有利的。表叔写信让我来,我对此行也充满了玫瑰色的梦想。 在武汉停了一段时间。新年过后,我和表姐回到十堰。 南方的山水和北方自有一种不同,那秀丽圆润的小山包,碧绿的橘树,一汪一汪的水田,那太阳下一望无际的大平原,都让我这来自山野的眼睛不够使唤。 表姐带我去烫了发,买了一双高跟鞋,又给我做了一身衣服。草草收拾过后,表姐说,好了,这下可以拿出手了。表姐的意思是,初步可以带我出去见人了。但我依然感到很僵硬,很无措,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协调。我知道,我是一株生长在北方乡野上的树,要和这个城市达到协调一致,和眼前这个世界协调一致,道路将又远又长。 表姐让我把那双绿布鞋扔掉,但我舍不得。我把鞋攀剪掉后,做了拖鞋。在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偶尔穿一下。 文化局第五个窗口,穿过一段幽暗的过道,就是表叔的家。两间半居室,我和表姐,在这里度过了半年时光。
报社大楼建在对面的山上,要走过一道沟,再走过很长一段路。表姐每天忙着编稿,下厂采访,业余时间还要上电大,每天回来都嚷道,累死了,累死了。表姐身体瘦弱,需要经常补充营养,但我除了下面条,蒸米外,会做的菜很少。 星期天,表姐买回来一条鱼,我站在水池边,呲咧着嘴,咬住牙,用刀刮鱼鳞。我不敢看,又不能不看。终于将一条鱼收拾完了,我也快呕了。再一个周日,表姐说,咱们喝排骨汤吧?我说行,我就去排队买排骨。我们做了一锅美味排骨莲藕汤,喝了一顿,第二天又喝。有时候,我不会做,表姐也不想动,我们就做最简单的捞面条。表姐把酱油熬熬,浇上,就是一顿。时间一长,表姐就喊,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但身体茁壮的我,根本就觉不着。表婶知道我们的生活后,也心疼得紧。她不断托人捎回来奶粉,麦乳精之类。 北方的菜我不会做,南方的菜更不用说了。在家里,一年到头糁子饭,糊涂面。夏天调个黄瓜,拽点灰条菜、人仙苗,淖一下,调点盐,就是一顿菜;冬天,家家窝一大缸酸黄菜。除了过年,一年四季很少吃炒菜。见也很少见,何况做?而表姐她们南方人特讲究,吃一顿米饭,至少要炒四个菜,鱼呀,肉呀。 表姐生气的时候总是说,书晴,你写文章那么有灵气,做饭怎么那么笨呢,真是笨死了,笨死了。这时我就笑笑。是的,我对自己在做饭上很失望,我承认我缺乏这方面的天赋。 最初的生活很快乐。表姐上班后,我就一个人在家里读书。表叔家的藏书很多,《普希金诗选》,《莱蒙托夫诗选》,《泰戈尔诗集》,《少年维特之烦恼》,《呼兰河传》,《郭沫若文集》《西方哲学史》,等等,一大箱子一大箱子,都是我在家里渴望已久的。表叔给我开了一个书单,他让我循序渐进,边读边写一些作品,并把我以前写的一些拿出去推荐。表姐也带我去见报社副刊编辑,听来十堰的作家讲课,戴厚英,陆星儿,水运宪,还有本市的文学青年讲座等,还带我去看两分钟装成一辆车的流水线。 每天傍晚表姐下班后,是我一天最快乐的时光。表姐给我讲单位里的故事,讲李谷一,教我唱“金梭银梭”,“太阳太阳象一把金梭,月亮月亮象一把银梭”,还有“江南雨不说一句话”,或者“谁知道角落这个地方”,讲女孩子怎样防卫。我则给她讲我们村子里的故事,吊死鬼,村子里的女孩,讲我们县诗社学习小组的故事。我们俩天南海北地乱扯一起,然后各自睡觉。 我暗暗喜欢上表姐。她美丽,活泼,直率,大方。尤其是声音,那唱歌一样拉长了喊我的名字的声音:书--晴--,特别好听,特别有韵味。而表叔不时来信关照,他叫我“丫头”,很亲切,很真实,发自内心的那种。 然而时间长了,我逐渐感到一种空虚,一种窒闷。表叔给我开列的书单,我也看不进了,我把书箱子打开,胡乱翻阅《西方哲学史》《文心雕龙》等,什么印象也没有留下。写作也停滞不前。 二楼有一家,女人生孩子后,休完产假,着急要上班,但找不下合适的保姆。她找着表姐说,让你表妹给我看一段孩子吧。我心里也是很愿意干这事的,起码和小孩子逗弄着,不至于那么寂寞。但表姐不愿意。打发走来人后,表姐说,“哼,找我们家的人当保姆,我们还想找保姆呢!”在我的脑子里,没有存那么多高低贵贱的等级观念,干什么事都行。但表姐她们却是相当讲究的。当我们是一起时,我是“我们家的”,但在“我们家”之间,又是有区别的。 表姐谈了一个朋友,是个工人。两人感情很好,但表叔和表婶都不同意,一家人闹得沸反盈天。表叔家是知识分子,高级知识分子。表姐找了一个工人,明显的门不当户不对,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表叔自己崇尚学问,他一定要女儿找一个有学问的人,硕士或者博士。 我当时对这一点很不以为然。多少年之后,我已认同了这种价值观念,我觉得表叔的想法是正确的。 青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爱情就是一切,有了爱情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但无数的事实表明,不同阶层联姻是悲剧的。这悲剧不仅对门户高的一方,对门户低的一方更是。 但在当时,从表姐他们的谈话和行为中,我敏感的心,逐渐触到了等级差别坚硬的核。 在家里时,繁重的体力劳动,繁杂的家务,鸡鸭猪牛,整天埋怨没有时间读书,没有功夫写作,来到这里,有了大块大块的时间,我却读不进去,写不出来了。 中午,表姐不回来的时候,我就一个人沿着山城,一条山沟一条山沟跑,或者爬到山上,在公园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柔和的夕阳照在我身上,大地十分平旷,温和平静的气氛簇拥着我,然而我却感到空虚,惶惑,一种身居异乡的感觉包围着我,使我难以平静。我的心飞回故里,飞到我亲爱的人身旁。
下雨天,我打着一把伞,在街上慢慢走,二堰,三堰,四堰,五堰。雨点滴在伞上,也滴进我的心里。 傍晚,门前池溏边,总有许多拿着拈网的人们,在水边拈青蛙。我坐在埂沿上,呆呆地看着,他们的欢乐,他们的惊喜。我是一个异乡人,我不属于这个城市。
那青青的杉树,那连天的芳草,那火红的夕阳,都使我忧伤,都使我无端地流泪。 一个星期,表姐到武汉去了,我一个人不想做饭,就上街买那种六分钱一个的饼。我慢慢咀嚼着,一点一点咬,仿佛咀嚼我的忧伤,品尝我的孤独。那种六分钱一个的饼,很好吃,很实惠,我现在还记得那种特有的香味。
每天,表姐上班后,我一个人空对着四堵白墙,心里充满恐惧。这个城市没有一个我认识的人,没有一件事与我相关。我思念家乡,思念亲人。 夏日的午后,寂静异常,连空气都不曾流动。窗外传来一个中年妇女的叫卖声:“冰棍--雪糕--绿豆冰棍 !”屋子里的我,正好读到莱蒙托夫的诗“高加索”: 虽然命运在朝霞般的岁月,
南国的峰峦啊,就使我与你们分离,
但只须来过一次,便终生铭记:
犹如我爱故乡的甜美的民歌,
我爱高加索。 在我童年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
但仿佛是,在嫣红的日暮时分
那草原向我重复熟稔的声音。
因此我爱丛山间的千峰万壑,
我爱高加索。 山谷啊,跟你们一起我真快乐,
五年逝去了;我总在怀念你们。
在那里我见过一双绝妙的眼睛;
心中悄声低语,当想起那秋波:
我爱高加索!...... 一种无名的忧伤袭上心头,我的泪马上涌流下来。家乡的草,家乡的竹林,这时候想起来都是那么亲切,那么遥不可及。
以后的每天中午,“绿豆冰棍”的声音都会准时传进耳膜,它和高加索,和正午的寂静,还有白房子,一齐成了这个城市夏天的记忆。
表姐的生活有目标有奔头,她每天忙着上班,排版划图,忙着上电大,考试,还忙着谈恋爱,还准备考新闻系。她的眼前虽然很累,但前景很可观。而我的生活呢?除了寂寞,便是空虚和茫然。 表叔对我的初步设计是,边读书边写作,虚心请教一些教师,逐渐发表一些作品,创出一条路,以后即使回到农村,也可以继续写作。 这期间我也写了不少东西,邮给表叔修改,也让表姐拿到报社去。但他们说,缺乏光明的尾巴。表姐说,农村土地下放了,农民的日子已经好过了,你写得东西还是那么悲观,沉重。怎么发表呢?我心里说:是的,土地下放了,农民有吃的了,但农村依然贫穷、依然愚味和落后。我写的作品是:“韩二婶的小儿子前几天得病死了,扔在医院的后坡上。韩二婶夜里做梦,梦见儿子又活过来了,第二天一早逼着韩二叔前去看,让他把儿子拾回来”、“老队长不久前得了癌症,送到西安看病。人家医院不接受”、“大队长家的房子盖在崖根。地基已经下好了,但他偷偷往前挪了一米。结果崖塌了,儿子京如和侄子被埋在土下,压死了”。 也许从我的诗文里,表叔和表姐以为我是单纯的,朴实的。他们不知道在我憨厚的外表下,脑子里已装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已读过《红与黑》,读过《叶甫盖尼·奥涅金》,读过《忏悔录》和《一个世纪儿的忏悔》。我崇拜的偶象是于连,是雪莱,拜伦,还有我们家乡一个脸颊削瘦、长发紊乱的诗人。对那些诸如《耧铃叮当》《芝麻开花节节高》之类歌颂农村的作品,我不屑一顾,更写不出。
我们互相之间都感到一种隐隐的失望。在我的心目中,知识分子应该是很高雅的,很脱俗的。但表叔也发脾气,也和表婶吵架,也骂儿子,也絮叨。在表叔的心目中,农村姑娘应该是心灵手巧,纯朴善良,很听话的。他不知道我还那么笨,还思想叛逆。有一次表叔惋惜地对我说,丫头,你要是手巧一些,我有些朋友都是本市的领导,你要是在他们家服务一段,服务好了,他们会给你找工作的,那么婚姻问题,户口问题都迎刃而解了,可惜你不是这块料啊。我心里倔倔地想,我才不去伺候当官的呢。虽然我也渴望逃出农村,但我隐隐约约觉的,我要的不是这样的生活。一个工人丈夫,一份工作,一个城市户口。我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但我要的决不是这些。 现在想来,表叔对我的失望和我对表叔的失望,都是正常的。书信里的人和作品中的人,毕竟只有单面。而不管是伟人名人还是凡人,都是多面性的。真正生活在一起,不同的生活习惯,不同的行为方式,甚至一些细微的小节,都会生出碰碰磕磕的矛盾。何况城乡这两个强烈差异的环境中塑造出来的人?唯其如此,也才是真实的。 表姐给我的钱,如果不买书,用于日常开销是足够了。但我还要买书。家乡的诗人给我邮来一份书单,让我为他搜寻。诗人开的书单是: 《诗学》亚里士多德--2本,
《美之根源及性质的哲学研究》狄德罗--2本,
《美学》克罗齐--2本,
《生活与美学》、《美学论文选》车尔尼雪夫斯基--2本,
《车尔尼雪夫斯的美学论文选》普列汉诺夫--2本,
《没有地址的信:艺术与社会生活》普列汉诺夫,
《判断力批判》康德,
《艺术的社会根源》露易·哈拉普,
《拉奥孔》莱辛,
《四溟诗话》谢榛,
《别林斯基论文学》,
《文赋》陆机--2本,
《罗丹艺术论》,
《诗艺》贺拉斯--2本,
《论趣味的标准》休谟,
《艺术论》托尔斯泰,
《诗品》钟嵘,
《艺术哲学》丹纳,
《柏拉图文艺对话集》,
《唐璜》拜伦--2本,
...... 这些书高深莫测,和我的水平大不相宜。表叔说,大学里搞文艺理论的研究生才读这些书。但我崇拜诗人,他看的东西肯定都是好的,我也要高深起来,我也要生吞活剥这些。我就经常跑书店,陆续为他购到了一些。但有的书,在当时的十堰的也是很稀缺的。除此,我还买了《诺贝尔奖获得者作品集》《《骑鹅旅行记》《傅雷家书》等。 十堰的讯期还没过,我就要求回家。开始,表姐让我陪她到七月底,后来又说再住两个月吧,到那时她考试完毕我再走。但在我一遍一遍的念叨下,表姐也烦了。
7月29日早上,表姐把我送上火车,她千叮咛万嘱托,生怕我到路上让人拐跑了。 火车开动那一刹那,望着表姐孤单的身影,我的泪哗一下子流下来。 我回来了,山还是那样的山,水还是那样的水。但我感觉自己已经变了,我的灵魂已崩溃过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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