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从城市到墓地
2022-01-01抒情散文洪水河畔
从城市到墓地我走下楼,向西走100米,再向东,绕过屠宰场〔我忘不了那里挣扎的山羊,还有牦牛忧伤无助的目光〕和村庄的废墟〔曾经是贮藏炊烟、鸽子以及麦草垛的地方〕,然后拐弯,走进逼仄弯曲的街道。街道东接田野与农家,那里生长麦子和油菜,夏天是黄花……
从城市到墓地
我走下楼,向西走100米,再向东,绕过屠宰场〔我忘不了那里挣扎的山羊,还有牦牛忧伤无助的目光〕和村庄的废墟〔曾经是贮藏炊烟、鸽子以及麦草垛的地方〕,然后拐弯,走进逼仄弯曲的街道。街道东接田野与农家,那里生长麦子和油菜,夏天是黄花绿叶映衬的世界,蝴蝶、杜鹃、蜜蜂、蚂蚁,纷纷攘攘,所有的生灵都在歌唱命运。街道西面的楼群与祁连山遥遥相对,山与城之间有零星的村庄、荒漠、戈壁,雾岚犹如苍茫的帘幕,把山崖云树遮掩得朦胧而又神秘。行走于街道,我总有一种幻觉,仿佛是在天街上游荡,伸手即可触摸到白云和星群。或者说,不小心就会踩到一个梦境,遇见古代的西风流云,跟一群穿着狼皮衣袍戴着狐皮帽子的匈奴人擦肩而过。这种由来已久的感觉,使我很容易将祁连高地的城镇当成一座荒远古老的驿站,在每一个生动或无聊的日子里,为心灵制造虚幻的影像和场景。 现在是黄昏,我走下楼,向西街走去。现在可以描绘的景色是:夕阳刚刚落山,残留的霞光打在火柴盒般的楼房上,看上去就像古旧的金子〔落满了时间的风尘〕。几棵云杉孤独地站立马路两边,树梢间栖息着一些无名的鸟儿〔它们的眼睛里含着无家可归的乡愁〕。路边生长着零星的菊花,残枝败叶,蕊株里落着灰尘。有数朵灯盏花夹杂在里面,闪着桔红的光芒〔它们能照亮黑暗吗?〕。 西街上蹲踞着许多私人药铺,门面光鲜锃亮。墙上帖着治疗牛皮癣、白癜疯、紫斑狼疮的广告,也有治阳萎、早泄的药方,都用巴掌大的纸写成,横七竖八地粘在电线杆上。一个药铺的门大开着,门前端坐一位耄耋老人,手里捧一本药书,念念有词地读着什么。他的药铺比较狭小,靠窗前放一张桌子,其余地方都码放着大大小小的纸包和蛇皮袋子。药匣子上都用毛笔写了中药的名字:白术、党参、龙骨、五味子、蛇床子、海马、冬虫草……那些动植物的根茎和尸骸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出一种馥郁苦涩的味道。 临街的巷子都隐藏在黄昏的阴影里。巷口睡着一个乞丐,他身边的铁皮饭盒空空荡荡,像一个没有食欲的嘴巴。没有谁为他施舍什么,他的眼睛里落满了人世的霜雪,冷漠而荒寒。街巷旁边有发廊和桑拿室,我发现那地方总是人头攒动,暗昧、风情,欲望弥漫。商贾、官僚、地痞、流氓,这些人来去匆匆,很慷慨地消费着金钱与精力。几千年过去了,民间史依旧在书写着灰黯、世俗的生活画卷,没有波澜,平静如水。 医院是西街最大的单位,但不知为何,前来看病的人却寥寥无几。太阳落山后,一个孕妇被人牵着走了进去,一个死者被人抬了出来,一阵吵吵嚷嚷过去,大院里又复归宁静。我看见槐树和白杨在院子中央摇曳,叶片被风吹得四下飘旋,有个年轻的女护士弯腰捡起一枚落叶,放在手里看了看,又很快把它丢进风中,倏忽间叶子就飘走了。她转身离去,只给我留下一个窈窕的背景。 傍晚八时,向西行驶的最后一辆大巴离开县城。车上的乘客大多为农民,他们上城购物,逛完商场和饭店后,心满意足地回家。家在祁连山麓,是太阳沉睡的地方,他们向西,再向西。我突然想起古代的行客,他们离家进城,大概需要几天的时间,坐马车或骑毛驴,走在路上,目力所及,更多的是树林、山寨、土堡和河流,当然也少不了土匪的抢掠,野兽的惊扰,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个乡村秀才,仍然慢悠悠地念诵几句平仄合辙的古诗。而当下,在农民眼中,出现的是整齐划一的村庄、鳞次栉比的瓦屋,还有汽车摩托,宽敞的柏油马路……他们坐在汽车上,也会大声地谈论时兴的服装、手机,会说起神秘的春药和风骚的小姐。 出城,紧挨着楼群的是一条河。地理学上说,那是季节性河流,冬天干涸,夏日洪水滔滔。现在是深秋,水流平缓,能看到河心巨大的石头,面目狰狞,恍若饕餮。我刚来山城的时候,河滩里还生长着各种野草野花,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如今只能发现被脏水污染过的芨芨草,孤零零地立在晚风里,瑟缩,飘摇。河滩边到处是垃圾、塑料袋之类,有几只乌鸦〔像凭吊岁月的黑色亡灵〕在那里鸣叫、聒噪。水泥桥头上,不知何人信笔涂鸦,写着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甚至有卖枪的和嫖妓的广告。 河水悠悠地流动,清寒的水面上漂浮着心形的白杨树叶,也有星星和弦月的倒影,如梦般悄然远逝〔难道它们就象征着时光带给人类的悲凉宿命?〕从史书上看,这条河流属于黑河水系,在遥远的年代,它曾养育了祁连山麓诸多游牧民族。长河饮马,牧笛悠扬,挽弓射雕的身影在这里忽隐忽现,而茂密的芦苇也会在炊烟、夕照中摇曳白色的花穗,为乡野邑镇平添如诗如画的情调。数千年过后,那些月氏人、匈奴人、突厥人,相继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之中了,可河流还在流淌,默默地向西流淌。没有谁能触摸河水的内心。河水冲洗了什么,映照了什么,沉淀了什么,似乎成了一个亘古的秘密。 我走进了圣天寺。在这个偏远的县城,有一座兰若古寺,应该是最清静的去处了,然而跟我想象的正好相反,小小寺院里满是善男信女,大雄宝殿香炉前摩肩接踵,人们排队进香,粗大的红色蜡烛黑烟缭绕。几个僧尼大喊大叫维持秩序,木鱼声声掩盖不住红尘的喧嚣聒噪。香客来此地拜佛,祈求得仅仅是功名利禄。泥佛沉默不语,唯有院内的老杏树在萧索的秋风中摇晃,发出瑟瑟的声响。我注意到了几株兰草,它们的花朵尚未完全凋零,花瓣上还栖息着一只白底黑斑的蝴蝶〔它也许是能够唯一飞往彼岸的生灵〕。 最终抵达了郊外的墓地。很久之前,这里是宽阔的荒漠,长满了灌木和杂草,后来有人斩棘烧荒,开始埋葬死人,就成为了坟场。不过埋在地下的人大多死于非命,或者是没有后代亲友的孤寡老者,所以不见墓碑,也很少有人祭扫。墓地落叶飘飘,青苔斑驳,就连石头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鸟粪。岑寂,安谧,清幽,沉静,偶尔闪过几点磷火,犹如雪狐的眼睛。我坐下来,点燃一根香烟,尽量使自己的感觉融入墓地,或者说,在这个秋天的黄昏,我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孤魂野鬼,以异样的目光打量身后那灯火阑珊的城市。
我走下楼,向西走100米,再向东,绕过屠宰场〔我忘不了那里挣扎的山羊,还有牦牛忧伤无助的目光〕和村庄的废墟〔曾经是贮藏炊烟、鸽子以及麦草垛的地方〕,然后拐弯,走进逼仄弯曲的街道。街道东接田野与农家,那里生长麦子和油菜,夏天是黄花绿叶映衬的世界,蝴蝶、杜鹃、蜜蜂、蚂蚁,纷纷攘攘,所有的生灵都在歌唱命运。街道西面的楼群与祁连山遥遥相对,山与城之间有零星的村庄、荒漠、戈壁,雾岚犹如苍茫的帘幕,把山崖云树遮掩得朦胧而又神秘。行走于街道,我总有一种幻觉,仿佛是在天街上游荡,伸手即可触摸到白云和星群。或者说,不小心就会踩到一个梦境,遇见古代的西风流云,跟一群穿着狼皮衣袍戴着狐皮帽子的匈奴人擦肩而过。这种由来已久的感觉,使我很容易将祁连高地的城镇当成一座荒远古老的驿站,在每一个生动或无聊的日子里,为心灵制造虚幻的影像和场景。 现在是黄昏,我走下楼,向西街走去。现在可以描绘的景色是:夕阳刚刚落山,残留的霞光打在火柴盒般的楼房上,看上去就像古旧的金子〔落满了时间的风尘〕。几棵云杉孤独地站立马路两边,树梢间栖息着一些无名的鸟儿〔它们的眼睛里含着无家可归的乡愁〕。路边生长着零星的菊花,残枝败叶,蕊株里落着灰尘。有数朵灯盏花夹杂在里面,闪着桔红的光芒〔它们能照亮黑暗吗?〕。 西街上蹲踞着许多私人药铺,门面光鲜锃亮。墙上帖着治疗牛皮癣、白癜疯、紫斑狼疮的广告,也有治阳萎、早泄的药方,都用巴掌大的纸写成,横七竖八地粘在电线杆上。一个药铺的门大开着,门前端坐一位耄耋老人,手里捧一本药书,念念有词地读着什么。他的药铺比较狭小,靠窗前放一张桌子,其余地方都码放着大大小小的纸包和蛇皮袋子。药匣子上都用毛笔写了中药的名字:白术、党参、龙骨、五味子、蛇床子、海马、冬虫草……那些动植物的根茎和尸骸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出一种馥郁苦涩的味道。 临街的巷子都隐藏在黄昏的阴影里。巷口睡着一个乞丐,他身边的铁皮饭盒空空荡荡,像一个没有食欲的嘴巴。没有谁为他施舍什么,他的眼睛里落满了人世的霜雪,冷漠而荒寒。街巷旁边有发廊和桑拿室,我发现那地方总是人头攒动,暗昧、风情,欲望弥漫。商贾、官僚、地痞、流氓,这些人来去匆匆,很慷慨地消费着金钱与精力。几千年过去了,民间史依旧在书写着灰黯、世俗的生活画卷,没有波澜,平静如水。 医院是西街最大的单位,但不知为何,前来看病的人却寥寥无几。太阳落山后,一个孕妇被人牵着走了进去,一个死者被人抬了出来,一阵吵吵嚷嚷过去,大院里又复归宁静。我看见槐树和白杨在院子中央摇曳,叶片被风吹得四下飘旋,有个年轻的女护士弯腰捡起一枚落叶,放在手里看了看,又很快把它丢进风中,倏忽间叶子就飘走了。她转身离去,只给我留下一个窈窕的背景。 傍晚八时,向西行驶的最后一辆大巴离开县城。车上的乘客大多为农民,他们上城购物,逛完商场和饭店后,心满意足地回家。家在祁连山麓,是太阳沉睡的地方,他们向西,再向西。我突然想起古代的行客,他们离家进城,大概需要几天的时间,坐马车或骑毛驴,走在路上,目力所及,更多的是树林、山寨、土堡和河流,当然也少不了土匪的抢掠,野兽的惊扰,尽管如此,还是有几个乡村秀才,仍然慢悠悠地念诵几句平仄合辙的古诗。而当下,在农民眼中,出现的是整齐划一的村庄、鳞次栉比的瓦屋,还有汽车摩托,宽敞的柏油马路……他们坐在汽车上,也会大声地谈论时兴的服装、手机,会说起神秘的春药和风骚的小姐。 出城,紧挨着楼群的是一条河。地理学上说,那是季节性河流,冬天干涸,夏日洪水滔滔。现在是深秋,水流平缓,能看到河心巨大的石头,面目狰狞,恍若饕餮。我刚来山城的时候,河滩里还生长着各种野草野花,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如今只能发现被脏水污染过的芨芨草,孤零零地立在晚风里,瑟缩,飘摇。河滩边到处是垃圾、塑料袋之类,有几只乌鸦〔像凭吊岁月的黑色亡灵〕在那里鸣叫、聒噪。水泥桥头上,不知何人信笔涂鸦,写着密密麻麻的电话号码,甚至有卖枪的和嫖妓的广告。 河水悠悠地流动,清寒的水面上漂浮着心形的白杨树叶,也有星星和弦月的倒影,如梦般悄然远逝〔难道它们就象征着时光带给人类的悲凉宿命?〕从史书上看,这条河流属于黑河水系,在遥远的年代,它曾养育了祁连山麓诸多游牧民族。长河饮马,牧笛悠扬,挽弓射雕的身影在这里忽隐忽现,而茂密的芦苇也会在炊烟、夕照中摇曳白色的花穗,为乡野邑镇平添如诗如画的情调。数千年过后,那些月氏人、匈奴人、突厥人,相继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之中了,可河流还在流淌,默默地向西流淌。没有谁能触摸河水的内心。河水冲洗了什么,映照了什么,沉淀了什么,似乎成了一个亘古的秘密。 我走进了圣天寺。在这个偏远的县城,有一座兰若古寺,应该是最清静的去处了,然而跟我想象的正好相反,小小寺院里满是善男信女,大雄宝殿香炉前摩肩接踵,人们排队进香,粗大的红色蜡烛黑烟缭绕。几个僧尼大喊大叫维持秩序,木鱼声声掩盖不住红尘的喧嚣聒噪。香客来此地拜佛,祈求得仅仅是功名利禄。泥佛沉默不语,唯有院内的老杏树在萧索的秋风中摇晃,发出瑟瑟的声响。我注意到了几株兰草,它们的花朵尚未完全凋零,花瓣上还栖息着一只白底黑斑的蝴蝶〔它也许是能够唯一飞往彼岸的生灵〕。 最终抵达了郊外的墓地。很久之前,这里是宽阔的荒漠,长满了灌木和杂草,后来有人斩棘烧荒,开始埋葬死人,就成为了坟场。不过埋在地下的人大多死于非命,或者是没有后代亲友的孤寡老者,所以不见墓碑,也很少有人祭扫。墓地落叶飘飘,青苔斑驳,就连石头上也铺了一层厚厚的鸟粪。岑寂,安谧,清幽,沉静,偶尔闪过几点磷火,犹如雪狐的眼睛。我坐下来,点燃一根香烟,尽量使自己的感觉融入墓地,或者说,在这个秋天的黄昏,我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孤魂野鬼,以异样的目光打量身后那灯火阑珊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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