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岳父的回忆
2022-01-01抒情散文李金英
作者:丘有麻岳父是老肺病,退休前在水利部门工作,平生不苟言笑,看起来很严肃。在恋爱的时候,听妻说,爹是个臭脾气,不好对付。“刚参加工作那年,学校有宿舍,爹以我小为由,提前把我的铺盖拉到他单位,要我和他住一起。他单位离学校有五六里路远,给我一……
作者:丘有麻
岳父是老肺病,退休前在水利部门工作,平生不苟言笑,看起来很严肃。
在恋爱的时候,听妻说,爹是个臭脾气,不好对付。“刚参加工作那年,学校有宿舍,爹以我小为由,提前把我的铺盖拉到他单位,要我和他住一起。他单位离学校有五六里路远,给我一辆车子,让我早晚跑。我嫌远,他眼一瞪:远啥?不就几里路么,带锻炼着就来了。
“其实他是怕我找对象,看我。那时,妈在老家,单位宿舍里就我和爹,我中午在学校上灶,下午回去,爹就和好了面等我炒菜。有时他们灶上要是伙食好,有肉,爹就给我打一份,等我回来热了吃。要是我回家迟了,他就站在单位外面的高土岗上焦急的了望,看见我回来了,却又折身进屋了。
“这样的日子很简单,也很温暖,但心里总觉得别扭。那时,同事之间很单纯,很亲密,免不了你来我往。但爹就想复杂了,有年轻男同事男同学偶尔去家里,就一直黑着个脸,吧嗒吧嗒抽烟,既不主动答话,也不张罗招待,人家走了,也不站起来送。害我不断给大家解释:我爹就那样……当然,也有提亲的,说明了来见面的,但见了爹都憷头,乱了阵脚,失了分寸。”
我听了笑道,要感谢你爹,要不是看牢了,你还不早就野了?现在我来了……妻说,你不要先得意,走着瞧,我两个姐夫可是被他吓怕了的,做了多年的女婿,见了他还很敬畏。
那日黄昏,我用单车捎着妻去见未来的岳父。见他个子不高,很清瘦,腰板挺直,脸色冷黑,戴一顶洗的发白的灰布帽子。我的直感是,这老头很骨气,像一枚硬核头。他坐在沙发上,就如妻早告诉我的,抽着烟,一言不喘。我坐在老人对面,不抽烟,一时无话,空气很紧张。
妻在一边,端茶递水,察言观色。老人的肺病由来已久,抽烟的间隙,不断地咳嗽。咳嗽紧了,眼就挣得直充血,身子弓了像虾。我是怎么打破沉默的?好象就是从劝老人戒烟开始吧?忘了。妻后来回忆,说我也很狂,敢和爹对抗,谈古论今。我说,那叫对话。那时我正看着一些书,历史的,时势的,恰好对了老人的胃口,能接上头,所以聊的还不错,至少,走的时候,我有点恋恋不舍。
那次见面之后,妻却回避了我好几天。有一次我去找她,竟红着眼,转身走了。原来,话挑明之后,老人迟迟不答复。妻向岳母探问,岳母说,你爹要你自己问他去,你爹是个犟脾气,要顺着他……据说,后来,岳父和妻郑重地谈了话,说婚姻是人一辈子的大事,不能玩家家,今个和这个好,明个和那个好。瞅好了,看准了,就不要悔,也不要嫌。妻一一应了,回来约我,高兴地说,爹同意了!我心里欢喜,却故意冷着脸:政审还挺严的……
我得感谢老头子。因为后来的订婚、迎娶一路绿灯,没有碰撞。大姐夫说,你命好么,赶上老人脾气变好了。我们那时候还没有结婚,和你大姐仅仅是——偷偷拉了一下手,被他知道了,就红了脖子黑了脸,嚷着要退婚。二姐夫说,有一次去拜年,给他磕了仨头,望都没望!再问声姨夫好吧?还是不言喘,在那里只顾挠痒痒,人都等着没信心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却听见他鼻子里哼一声,算是答应。
我向妻求证,妻笑说,有。暗地又对我说,爹还是欣赏你,只是你以后过年回家,进门拜年要磕头。我嘿嘿笑了,磕头如作戏,作戏不如聊天。
和岳父在一起,大姐夫谈的多是农事,商务;二姐夫没有什么主题,除了附和,就是抽烟,要是端几杯酒,话才大,声才高。我不喝酒,也不抽烟,只一杯茶,可以谈的话题就多了去。老人对清家历史,对民国人物,对蒙学易经,对世界大势,对世态百相,都有自己的见解,你只要耳朵去听,顺着他思路发挥一下,就能看见他的笑脸。他静默时,你拿故事捻子一引,如同老房子着火,顿时就辟辟勃勃起来,一边咳嗽,一边海聊……二姐夫好脾气,岳父却几乎从不,或者很少和他神聊。
岳父能喝酒,喝点酒,话题渐渐多起来,甩了帽子在桌上,露出老式的分头,黑脸就暴起几跟青筋,象老树的根,在脸上脖子上盘踞着。谈着谈着,就愤事疾俗起来。看他的样子,有时想,《卖柑者言》怕写的就是他呢。一次,在说到一个不用功念书的孙子,岳父说,书有什么难!只要吃饱肚子,念书还不容易!那时我上私塾,背蒙学,好多又不懂,就是死记硬背。先生布置作业后,想的是怎么多背,就拿针在书上扎,扎几页背几页,也能背下!现在的娃子们,给个书,就象喝毒药……岳母就在一边埋怨,你声音小些,骂谁哩?你的话多难听……岳父梗了脖子,待要争辩,却咳嗽起来,眼睛挣得通红,像火炭……
岳父象棋下的好,也喜欢玩牌,牛九麻将样样通。在农村过年的时候,家里来客人,喝酒玩牌下棋聊天,怎么都行,怎么都能陪住。打牌聊天,能通宵达旦。可惜我哪样也不善,失去了和老人交流的机会。妻鼓动我,你也不学麻将,陪陪爹。但真学会了,却没了用场。
岳父退休后,执意要去乡下,安度晚年。其实,他是怀了一个念头,要拿自己的工资,去帮扶农村的大儿子----我的大舅子。儿女们多数在城里工作,只有大舅子一个在乡下。当年,大舅子也是很聪明的学生,在村学里数一数二的,考上了初中,因为家里穷,为着几毛钱的学费,哭着回了家,担当起劳动养家的重任。就为这,多年以后,做了爷爷的大舅子,对岳父仍旧耿耿于怀。
在家里,岳父担负起放羊的责任。戴一只老花镜,赶着一群羊,夏天去河坝,冬天去荒滩……回到家,常常就是一身的土。城里的舅子不忍,几次接他进城,但高楼里住不惯,肺病总是犯,咳嗽紧起来,脸色红而黑,身子就弓成虾。咳嗽就是他的影子,他到哪里,哪里就有他的咳嗽。那陈年的咳嗽,满楼都听的见。药是吃的没断,全面的体检却一会也没做。他说,十几岁吃药到现在,活了六十多岁,吃药吃了四十多年。我就是心大,不去查,一查满身的不是……
在2002年的春节之后,在陪村里人玩了半宿牌之后,在准备次日到城里来的时候,心血管病变发作,急救无效,岳父在农村家里去世了。终年68岁。
这几年,他两个孙子,一个大学毕业工作了,一个正在南京大学读书。大舅子须发斑白,身后也了无牵挂。偶尔去乡下,进了老屋,空荡荡的,听不到陈年的咳嗽,也看不见那张黑脸。后院,却传来羊群咩咩地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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