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潦倒

　　我有逛书摊淘旧书的习惯。每每花三五块甚至十几块淘到一本期望已久的好书，我常常会拿出纸巾，细细擦去尘垢，轻轻翻动书页，慢慢摩挲玩味。有时会看到旧书主人在扉页上的题字签名，言其购书时间地点，甚或买书之心情与决心云云。这种时候，我便会生出种种猜测：许是图书主人穷困潦倒无以为继，已沦落到卖书买饼的窘境；或是图书主人已故，遇着不肖子孙，拿图书当废纸廉价卖与小贩；更或是主人出门在外，妻子早已为书所累，受不了这寒伧生活，遂倾其箱而倒其柜，使这图书备受冷落。
　　以上种种，我都有切身体会。
　　大学时，我时常买书，生活无以为继，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极其落魄之时，也做出过变卖书籍的决定。那种痛彻心扉的失意，真是让人刻骨铭心。
　　十年前我做家教时，曾在一学生家见到满满当当好几架图书，艳羡之极，禁不住向女主人啧啧称赞。不曾想女主人语气冰冷，对其丈夫嗜书之举竟嗤之以鼻。很显然，男主人的满架藏书并没有为女主人带来引以为荣的价值与财富，故而受此奚落。那一刻，我对女主人竟生出些许不满，对男人倒生出几分同情。我没见过男主人，更不知道其工作身份，不过从其爱书之行径，可以猜测出男主人的醉心纸墨而淡薄功名利禄来。
　　我自身也因为痴迷读书而忘乎所以，颠倒主次，遭受屈辱与责骂。每次流连于旧书摊，捧着几本脏兮兮的旧书穿梭在衣着光鲜的帅哥靓女之中时，我也时有自卑之意。我也因此常想衣着光鲜，华服出行，可总是舍不得这笔花销。
　　过分爱书之人，往往都有几分憨痴与固执，在他们眼里，天大地大莫如书大，爹亲娘亲不如书亲。因而安贫乐道无心功利固守纸中城邦便是常有的事，更有甚者，从此耽于书本而无心其它，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经济拮据生活困顿，却信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在交大后门附近，我也曾见一中年男子守着巴掌大一旧书摊，只要一见人，便扯开破锣嗓子热情叫喊：随便挑，随便看！其实，无论何时，都没人挑没人看，原因很简单，那巴掌大一块书摊摆放的全是一些不值一看的破旧书籍。他身上所表现出的迂腐的执着引人发笑，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后来，又见他在旁边支起一张桌子，干起了书法培训招生的营生，只是应者寥寥。我仔细看过，他的毛笔字相当不错，有很深的的功底。或许他曾是一个很有追求很有水准的文化人，由于种种原因而潦倒困顿，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我也见过很多旧书摊主，有心留意过他们的言行举止，发现他们衣衫破旧处境寒伧，可一旦谈起文学、书画等艺术，立马神采飞扬口若悬河津津乐道乐此不疲。所以对他们，我是既充满敬意又充满同情。
　　有时我常想，他们为何沦落至此？我思考的结果是：有些人体味到了读书的乐趣，沉迷其中而不能自拔；有些人理想超越现实，物质的条件保障不了理想的追求；有些人习惯死读书、读死书，很少审思明辨，学以致用；有些人无法直面血淋淋的残酷现实，靠读书来消解压力。所以有时，读书与吸食鸦片无异，浸之愈久，毒之愈深。倘若偏读偏信，唯书本是从，受书本愚弄，潦倒落魄，也就见怪不怪了。
　　与文字书本结缘，似乎就已注定了贫寒结局，陪伴他一身的很可能是寂寞孤独，甚至众叛亲离，能否矢志不渝不改初衷，这是现实对他们最好的考验。
　　当年曾子住在卫国时，穿的棉袍没有袍面，戴的帽子没有帽缨，脸浮肿，手脚黢黑，三天两头没饭吃，十年也不置办一件衣服，拉拉衣襟都能看见胳膊肘，提提鞋脚后跟都能露出来，走到街上恐怕连乞丐都会为之掉泪。可谓潦倒到家了。
　　孔子的孙子子思，到卫国去传播思想，穷困潦倒，一个月只吃了九顿饭，他不改初衷。庄子，处穷闾阨巷之中，困窘织屦，面黄肌瘦，而悠然从容于精神世界。曹雪芹，晚年时生活穷苦，“满径蓬蒿”，“举家食粥酒常赊”，但丝毫不曾动摇过创作《红楼梦》的决心。
　　他们，为潦倒做出了新的注解，他们为穷困谱写了新的华章。
　　但是他们，连同他们的潦倒处境，也检验出了社会——原来这个社会自古以来就在冷落艺术冷落文人！谁能说书生们的潦倒不是社会造成的？社会重实效而轻精神，重结果而过程，有谁会乐意为文人提供庇荫之所，让他们干那高付出低回报、高投入低成效的活计？从艺术工作者所从事的职业特点来看，他们在人们心中的地位远不如一个商人，商人能在短期内创造出诱人的物质财富，而他们不能，他们的价值往往在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之后才得以体现——这样的体现又有谁愿意等待？
　　芸芸众生不能等待，为何社会也不能等待？俗人不能支持，为何亲自见证过文明盛衰巨变的社会也不能支持？
　　要不要潦倒，这不是个问题，因为没人希望自己潦倒不堪落魄失意。只是如何对待潦倒，这倒是个值得我们深思的问题！
　　2013/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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