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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洗 澡

2020-09-24抒情散文王克楠
洗 澡王克楠我是一个对洗澡有讲究的人,尤其是对去什么浴池洗澡,非常挑剔。因为挑剔,近十年不曾去公共浴池洗澡,豪华一点的,催人堕落,简单一点的,又不卫生。长我十岁的一个朋友来了,和我同床而卧,彻夜交谈,但是不习惯使用我家的淋浴,只好陪着他去公
   洗 澡
  
   王克楠
  我是一个对洗澡有讲究的人,尤其是对去什么浴池洗澡,非常挑剔。因为挑剔,近十年不曾去公共浴池洗澡,豪华一点的,催人堕落,简单一点的,又不卫生。长我十岁的一个朋友来了,和我同床而卧,彻夜交谈,但是不习惯使用我家的淋浴,只好陪着他去公共浴池,算是十年走一回吧。
  第一次去公共浴池洗澡,正上小学三年级。三年级的身体,自然像是豆芽菜,但是记忆力已经很发达了。那时正赶上文革,没有文化课可上,学校给发了一本语录本,算是文化课了。身体上的黑泥厚了,总是要洗澡的,这和文化没有关系。我的玩伴张印昆的爹爹在北货场当搬运工人,一米八零的大个子,走路弓着腰。张印昆十分高兴地找到我,说,我爹说了,让我带你到北货场澡堂洗澡。我对姥姥说,姥姥更高兴,不掏钱就可以洗澡,天大的好事。于是,我第一次进了北货场,看到有天车、吊车、一堆一堆用帆布蒙着的货物,还有戴着红袖标巡逻的工人,看到我们被大人领着,还不说什么,否则一定会把声音高八度,用炸雷一般的声音轰我们:“两个小屁孩,站住,干什么的?不知道这里是北货场吗?”
  这个北货场职工澡堂,其实我是不愿意去的,这并不仅仅因为戴红袖标的人训斥我们,更重要的是洗澡的本身就像是受刑。进了那个被白色蒸汽淹没的房间,就要把小小的身体脱得精光,脱就脱,我们在沁河里凫水时,也是赤条条的,谁也不会搞上那块遮羞布。不知道澡堂有没有后门,总是有些工人先进澡堂,我们进去后,澡堂里已经热浪冲天,乱作一团了。小孩子进大人澡堂洗澡的少,小孩子进去,就成了被调笑的麻雀。大人们很会戏谑小孩子,这些铁路上的搬运工人会用他们几辈子也泡不软的手指捏我们的小雀雀,说,小雀雀太小,去去去,去一边长长,长大了,再进池子。
  澡堂池子里的水很烫,职工澡堂的池子很简单,只有一个浴池,不分热水池,温水池。货场里的搬运工人劳动强度很大,干了一天活,把洗烫水澡作为驱逐疲劳的方式。我很羡慕他们的耐烫,也不用撩水适应,一下子就像鱼沉水底,只露出一个冒着热汗的脑袋。我和印昆在水里泡两三分钟,一准像是被蝎子蛰了屁股一般窜出来,坐在池子边大喘气。对于捏小雀雀的事,印昆的爹知道他们是逗我们玩,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他告诉我一个对策,让我给他们背诵《老三篇》。于是,再洗澡的时候,印昆的爹夸奖我说,这孩子记忆力好,能背诵《老三篇》。工人们不信,我就光着屁股站在地上背诵,先是《为人民服务》,再是《纪念白求恩》,一般不会背到《愚公移山》就得到大赦,说,这小子脑子好,进来吧。好多年后彻底否定文革的时候,我没有彻底否定,因为背诵《老三篇》使我免于让小雀雀长大的尴尬。后来,又背诵成功全本的《毛泽东诗词》,只是没有来得及站在澡堂子里表现,印昆的爹爹重病住院,是职业病,后来死了,我就失去了免费去北货场洗澡的机会。
  人可以去世,澡还是要洗的。世间分阴阳两世,阴间的事情不好说,阳间总是需要洗澡。有个叫孙韧的小朋友说, 在西藏,修佛而坚忍的人会一辈子只洗三次澡。我好羡慕一辈子洗三次澡,又对修佛以及坚忍望而却步。我小时候的公共浴池,洗一次澡需两角钱,但两角钱够一家人吃一天的菜,姥姥舍不得。姥姥还是催我去找免费洗澡的地方。机会来了,我有一个邻居叫大老黑,大老黑是交运局的电影放映员,小孩子都喜欢看电影,和他玩得很熟。交运局有一次搞电影下乡,人手不够,我和印昆偷偷地失踪,给大老黑帮了三天忙。回来后,我和印昆各自在自己的家里被暴打一顿。大老黑很过意不去,问我们俩要什么,我俩异口同声地回答“洗澡!”大老黑在交运局的人缘好,与看澡堂子的守门人更好,我和印昆就有了新的免费洗澡的澡堂子。
  大老黑只带我们去了一次,就认识了比大老黑长得更黑的守门人。交运局的澡堂子比北货场的大,分为温水池和热水池。一般的洗澡者先洗温水池子,再洗热水池子。由于交运局单位大,人多,来洗澡的也彼此不太熟,洗澡只管洗澡,就没有北货场澡堂子里的喧闹,更不会有人捏我们的小雀雀。祸中有福,福中有祸,虽然没有大人戏谑我们了,但是两派开始武斗了,洗澡的人也分两派,洗着,洗着,开始唇战,接着开始水战,然后开始赤身大战,衣服都被扯坏了,不仅大人的衣服被扯坏,小孩子的衣服也被当做武器甩来甩去,成了布条条。有一次,我和印昆就穿着布条条回家了。回到家,大人也不问我们受伤没有,只是翻看着布条条,嘴里呲呲地直喊可惜。
  后来两派武斗升级了,其中人少的那一派在澡堂里打不过人多的那一派,就采取了让人想不到的歪着,半夜三更趁澡堂没有人,用炸药包把澡堂炸坍塌了。我们国人就是这样的习性,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得到。澡堂子坍塌了,大人们忙于革命,顾不上重新翻盖,翻盖了,又怕对方再来炸塌。我和印昆又失去了免费洗澡的去处,倒是有了捞鱼虫的去处。澡堂子坍塌了,两个洗澡池子还很完整,雨水把池子灌得满满的,没有人洗澡,蚊子和其它微生物就把这两个“湖泊”当成了天堂,各种红色的小虫子腻歪歪地浮游了一层。印昆的三舅养金鱼,给我们两个捞鱼虫的网子和罐头瓶子,我们就到澡堂子里捞鱼虫,每次都能满载而归。
  交运局澡堂被炸坍后,我和印昆再找不到免费洗澡的去处。只好夏天在沁河里洗,冬天就脏着,实在脏得厉害,就用一大盆热水在家里洗,家里四面透风,洗一次澡就感冒一次,大人索性就不管我们了。反正脏一点仅影响外观,并不影响身体发育,生长。我的身体长得快,才十五岁,就长到一米七,从此再没有长。这个时候也懂了一点羞涩,向姥姥要钱,想去公共浴池洗一次澡,总是受到姥姥的白眼。这一年腊月,天寒地冻,妈妈从塞外的呼和浩特来了,妈妈乖乖地听姥姥数落我的毛病,其中之一就是要钱洗澡。妈妈是姥姥的孩子,断然不敢公开顶撞姥姥的,只是偷偷地给了我一元钱,于是我有了三次去公共浴池洗澡的机会。
  我去的公共浴池叫做“煜新池”,我们这一带的大人都去那里洗。第一次进“煜新池”就有点受宠若惊,一进门,伙计就塞给你一条热烘烘的毛巾,给你指点一个木头床,提醒你可以在这里更衣休息。我小心翼翼地脱掉了棉衣,秋裤,内裤,露出正在成熟的身体,小心翼翼地用脚掌套上趿拉板(木屐),呱嗒呱哒地进了澡堂子。澡堂里有三个池子,有伙计给你介绍哪个是热的,哪个是烫的,哪个是略凉的,说,洗热的,如果头晕就喊他。听他介绍洗澡池子,我的心比蒸汽更暖,从小到大,没人这么精心照顾我的。小心翼翼地进了略凉的池子,感到水是有质感的,就如沁河水那么亲切。再进温水池子,感到就像被妈妈抚摸脑袋,在这个池子里泡出了家的感觉。最后咬咬牙,狠心进了热水池子,一股热力从脚心涌到了头顶,虽然皮肤热辣辣地生疼,也不愿意马上把身体从热水里取出来……感到泡透了,出来了,这时的身体好像是别人的身体。于是把毛巾拧干了,搓泥,哗哗哗地往下掉。澡堂子里并没有搓澡工,自己的脊梁沟够不着,还是那位伙计主动过来帮我,他真的好像是我最亲的兄长。搓罢,再进温水池子,浑身的透灵,心肝肺都可以一眼望穿,你可以说我是树叶,也可以说我是水晶球,反正我是透明的,这时的我,真的是脱胎换骨。
  从浴池呱嗒呱嗒地走出来,伙计立即给你一条宽大的类似毛巾被的大毛巾,你可以把它挎在胳膊上,当然也可以扎在腰间,挡住两腿之间的羞处。呱嗒呱嗒地走到指定的床位,打开床板,里面是自己的棉衣。正准备穿棉衣,伙计过来说,你可以躺倒松一会。他省略了“放松”前面的“放”字。床上有枕头,枕上如同神仙,和我一起神仙的,还有好几位。他们躺在木床上,用特大的呼噜声表达他们的满足感。我对面的这位呼噜够了,呱嗒呱嗒地又进池子里泡澡去了,后来知道这叫做“回头澡”。头次泡澡是去掉身上的泥巴,回头再泡,完全是享受了。与我隔着两张床的是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呼噜够了,喊伙计要来一壶热茶,热腾腾的澡堂热腾腾的热茶,冲开了老人的谈兴。老人开始说古,说的是《三国演义》,一个说,一个听。说者说一段,抿一口茶,清嗓。听者,听一段,抿一口茶,把三国喝进了肚皮。
  洗澡可以听三国,真的是没有想到的事。老人喝了半壶茶,又去洗“回头澡”,出来继续呼噜,继续说古。我听得入迷,忘记了钟点,伙计过来笑眯眯地提醒我“先生,您已泡了六个钟点了。”伙计说钟点这个词时,很坦然,不像我现在的同事们说到钟点,总是鬼鬼祟祟的,好像是在发廊玩女人的专用词汇。我如醍醐灌顶一般大悟,原来泡澡只能泡六个钟头。我拍拍木头床,居然有了割舍不断的意味,真的如同恋爱一般。一个月后,我又来洗了一次,没有见到说古的老人,再一个月,又来一次,特意花三毛钱唤来一壶热茶,意思是奉给说古老人的,但老人床位空空,是到天外仙游去了吧。我只有洗回头澡,喝热茶,热茶热乎乎地进了我的肚皮,没有《三国》作佐料,总觉这茶少了味道。
   妈妈是不同寻常的女子,终生为老人,为孩子忙碌,做了很多的事,有的事情大概有点印象,有些事却记不得了,其中包括给我一元钱让我洗澡的事。当时妈妈给的一元钱够我洗五次的,因为我要了一壶茶,减少了一次半,九毛钱用来洗澡,还剩一角钱,买一个信封,一张邮票。记着我当时把洗澡的过程写到了作文里,老师给我批语是“思想不健康,向往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我就把这篇作文从作文本上撕下来,寄给了在呼和浩特工作的妈妈,让妈妈给我当个裁判,看看她的儿子是否不健康。健康也罢,不健康也罢,洗澡这件事情是断然马虎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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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王克楠 于 2013-9-7 20:5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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