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温暖的草
2022-01-01叙事散文南子
温暖的草这四个字诞生于列车窗口的遥望里。彼时,我靠近车窗,目光寥落。窗外是飞驰而过的冬天的原野。两只瘦狗跟在一个中年人身后隐没进蒿草。戴卷皮帽子的老人和一群羊在车窗口消失。铁路外的枯草间,低头走过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戴整齐,神情闲适。……
温暖的草
这四个字诞生于列车窗口的遥望里。彼时,我靠近车窗,目光寥落。窗外是飞驰而过的冬天的原野。两只瘦狗跟在一个中年人身后隐没进蒿草。戴卷皮帽子的老人和一群羊在车窗口消失。铁路外的枯草间,低头走过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戴整齐,神情闲适。远处的坡上,一群下学的孩子支起自行车在草间追逐耍闹……被列车的摇晃混沌了的意识突然清醒一根,就像大片的枯草间悄然伸出一棵草芽,柔弱而坚定地撩拨你意识的冲动和渴望——像他们那样,在冬天的草里走走。亲近草,温暖草,安慰草。甚至想,拿手掌撑着地面,以匍匐的姿势,让耳朵贴近草根,听一听冬天了,这些草还说些什么。
就是这样,温暖的草,四个字,突然敲出在脑中铺展的白纸上。端然凝坐在冬天的列车上,与草隔窗对视,这些脱了灵魂只剩下躯壳的枯草,灰塌塌的,一砣一砣连缀着,行将灰飞烟灭的样子,却给了我莫名的温暖和亲切。
想自己是棵会行走的草,卑微低贱的草。卑微到遍布乡村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大名,只拥有一个停留在村民嘴上的俗贱的乳名。低贱,到只有牲畜才爱它,而它却以被损害的惶然接受这份独特而凄凉的爱,心中便落落地自怜起来。
六月,拥有使万物茂盛蓬勃的野心,草在它浩荡的鼓动下将村庄围得密不透风。苇塘边壕沟里到处是挨挨挤挤的热草。像一个贪婪的王,草将自家的势力极力扩张,让自己的手臂伸到邻家的领空。夏季的雨冲洗着村庄屋瓦上的尘土,污水沿着后墙根流下,淌过街道,汇聚在村西的池塘,淹没岸边密匝匝的草。几天后,这些被污水淹没的草伸出娇嫩的颈,让人想起淤泥里出挑的荷花。村南卖猪头肉的刘勇家,那个又黑又高大的女人,嘴里卖力地嚼着什么,像猪头的筋啊骨啊什么的纠缠不休。她叮嘱她家二丫头采热草尖,说热草尖是甜的,猪比吃菜还爱吃。她说那个甜字时,不是用舌尖发音,而是用整个舌面和上颚接触,发出那样绵长厚实的一个“甜”字。同时不忘鼻子皱起疙瘩,嘴巴也不停止嚼动。口腔里的唾液风起云涌起来,我猜想她嘴里嚼的就是刚刚采下来的草尖,那绵长而瓷实的甜味正在齿缝里回旋。我转身偷偷揪一根草尖放进嘴巴,甘苦而涩,实在不能体会她那样的甜。
对草拥有的第一好印象源于她,源于她那个发音独特的甜字,和她生动夸张的表情,它们总是让我回味无穷。我常常奇怪她怎么知道猪吃草尖是甜的,或者她细细的牙齿隐含着灵敏的触角,能分辨出草尖的甜味,而我却因为禀赋迟钝无缘体会这份美妙?夏季的雨水过后,满地是掐出水来的草尖,像一根根细软的手指拨动内心的柔稍,让人生出无限温柔的怜爱和疼惜。在那个贫困年代,一头猪在一个家庭中的地位是举足轻重的。猪的便是奶奶的快乐,而奶奶的快乐也是我的快乐。这一切的快乐,都源于那些温暖的草。
绿光,听孙燕姿用纯美的声音演绎这个词语,看见阳光下一片草,它们有着带子的叶片,坚挺似绿剑。夏季的风吹过,翻转的叶片反射白亮的绿光。我不知道孙燕姿和她的粉丝们看见我的联想会不会骂我蠢。我就是这样不可救药地想到了草,那些生长在沙地的白茅草。此时只要想一想就可以感受到握它们在手时的粗粝和刺手。它们的叶缘是锯齿的,是触动鲁班发明锯子时那种叶子吧。细小的锯齿划过皮肤,划痕是一串跳跃的毛刺,渗出珠子一样的血滴,又痒又痛。而我是爱它的,比那些给我甜美遐想的嫩草尖更甚。在沙土的壕沟边寻找这种给人带来刺痛的草,在柳树丛枝枝丫丫的树空子里,分开枯干坚硬的树根,一根根去割。有时看见青绿花纹和火红脖颈的蛇盘在树根安然入睡,而我想要的茅草就在蛇的身边。扬一把沙子,蛇惊醒后悄然爬走了,手中便有了想要的草。有时站在广阔的沙地,看见夕阳下一片火红的光,浪涛一样涌向天边,搅起内心潮汐般的感动。这,都是因为这样一种草,坚硬,不肯向干旱屈服,晒干后生产队收购,能换来几张纸币。在整个寻觅采割和晾晒的过程中,人们手中的草,其实已成为一种符号,能亲切的交流和温暖的抚慰,成为一种可能和需求,带给人某种物质的满足和遐想。
很多年后,当我驶在高速路上,看见原野里大片茅草闪着白绿的光,高高挺立的白茅花,像一片茫然的海,内心深处总有一丝丝的不舍和遗憾,为它们不是生长在那个年代那个地域,不能成为我当年手中的一把干草也不能为当年的我换来一张纸币。
列车驶过大片棉花地,一小堆一小堆的棉花秸散落在田间。脱落了叶子和花朵的秸秆,又瘦又硬,让你只想到干柴两个字。干柴,记忆中多么温暖的词语,能烧火暖炕做饭煮菜。下学后,瘦小的脊背罩上大筐,用一杆扒犁背着去拾柴。沟边树林间那些厚厚的茅草树叶,干爽绵软,仿佛一碰就粉碎了就会随风飘散。它们都在等待那个收割的人,心中揣着倍受尊重的不安和惶恐。不仅孩子,似乎老人和壮年,都是草的亲密主人。看见路边一小片荒草被淘气的孩子点着了,灰黑的灰烬拥在草根,像是紧抱着不肯舍弃的梦。心中是疼的,心疼白搭了这些草,要是让这多火烧在自家灶坑,能煮开几锅水。像一种惯性,对草的亲切辐射到所有能生火的柴禾。豆根、茬头以至轻飘如纸张的玉米叶子,也成了一种饥渴和愿望的抚慰剂。童话里描述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厚厚的松针铺了一地,这样的句子所能带给我的联想总是与拾柴有关,这么多的树叶,用筐装,会装多少,背回家能堆成多么可观的草垛。村西头的四聋子是个背弓得厉害的老人,角度大约已经超过了九十度。走在路边像在地上寻找丢失的宝贝。媳妇是个厉害的女人,四聋子干不了重活,就给他规定拾草的任务,每天不拾得一捆干草就不给饭吃。常常看见四聋子近乎趴在地面上,背上挑着玩笑一样的一小捆干草。他那么瘦弱,哪有力气拾得更多?没有很多柴禾,他是不是要挨饿?看着飞驰而过的田垄间零散堆放的棉花秸秆,还有排水沟里的一层层堆叠的玉米秸,想如果四聋子仍然健在,如果他那厉害的媳妇还是要他拾柴换饭吃,他看见了这么多比草还好好烧的柴禾,会兴奋得直起腰杆。直到四聋子去世一年后,当我经过他家院门,看见小山一样的草垛,那都是他用一根细细的长棍挑着一步一挪背回的草啊。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留下最深印记的恐怕不是与他有着骨肉亲情的家人,而是那些不懂人间情意的草木。只有它们是温暖他并能给以他果腹之食的亲人。
忽一下就烧过了的草,瞬间消灭了痕迹,它留给人间一忽的温暖和光明,就像有关它的记忆,在明明灭灭的闪烁中时隐时现。如果不是这些棉花柴秸,这些被人胡乱丢弃,在人们眼里已经失去珍贵地位的柴禾,我又怎麽会想起草,那些已经退出了取暖的救世主地位,变得可有可无,甚至已经成了生活的垃圾的草呢。
草给人身体的温暖和慰藉,以自己的死供养别人的生,即使生前不能够,死后仍然是最纯粹的那一种。无限地行走在人间的草,给我带来精神上的愉悦和不泯灭的情感体验,那些青烟一样恍兮惚兮的年代和故事,总会因为一片青草而不断被牵连拔起。
八月的清晨,朝阳洒进小树林毛绒绒的青草尖上,七彩的露珠安静地闪烁,每一颗似乎孕育着一则美丽的童话。老黄牛在不远的树林里低头吃草。像等了十八年的待嫁新娘,草们激动着,颤抖着,将露珠纷乱披洒。像一场无声的战斗,中考的硝烟已经隐匿在远处的光影里,每一天翘首的等待早白了头。那么多学校的录取通知都下发了,我的还没有到来,无尽的希望和失望,羞惭和焦虑,撑的心发慌,却羞于说出口。亏得这个放牛的差事,可以远离乡邻善意却令人尴尬的问讯。一个人,带着老牛远离村庄,甚至远离村里的牛群,一起隐进原野深处,竟想起了牛郎和老牛的情意。我带着它去吃全村的牛都没吃过的嫩草,喝全村的牛没喝过的净水。慢慢的,感到与老牛之间有种神秘的东西在流淌,它吃草时充满感激和仁爱的目光,常常让我感动。过河时,它在岸边等我,回头张望我。当我把野花插满它的头顶,它一动不动地等。而我心血来潮挽着它的犄角回家时,它竟忍着蚊虫的叮咬,不甩头。我开始和它说话,与它说我的焦急和忧虑,说我接不到录取通知的苦闷……老牛成了那个苍白的年月里唯一的伙伴。我像记忆物理公式一样记下全村的好草在哪里,哪里的草还没牛吃过,哪里的已经长出了新芽。雨后,全村的牛都在牛圈里饿得叫唤,我会牵起老牛,去某一个高岗,因为我知道那里的草越发青绿了。别人发愁草都吃得剩下草根了,而我仍能数点出心中一片片绿地。草,这唯一能给我最亲密的伙伴以欣喜的物什,早已驻扎进我的心里,成为我每日念念不忘的功课,我给村庄所有要吃的草定好了计划,先吃哪后吃哪,井然有序,又能连绵不断。
后来老牛不病而亡。但是我的精于寻找好草,算计好草的习惯却留下来了。家里已经没有了牲畜,离开农事也已有经年,所到之处,眼睛仍然习惯性地搜寻幼嫩的草,路边,壕沟边,甚至在公园的草坪,见到草,往往会联想起老牛,想起那些孤寂而丰盈的日子,在草的陪衬下,显得郁郁葱葱。
草,相传是盘古的汗毛。而我觉得草是村庄的汗毛,大地的汗毛,人间的汗毛。草默默记录下大地的事情,记录下一个村庄的秘密和声音,并将它们消融在时间的风里。春天了草提示一个季节新的开始,而到了冬天,草将往事重新提起,让你在回忆的温暖里沉醉怅惘和感怀,并愿意让自己站在草间,成为它们的近邻或成员。
2008-2-17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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