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在城市边缘》(续篇)
2022-01-01叙事散文透透
《在城市边缘》(续篇)
透透/文从我上班的小院骑摩托车返回到中华路47号,要花将近半小时,在地理位置上,这里无疑是处在这座城区面积仅有100多平方公里城市的中心。但每天回到这个大院——一个我已经居住了十年的地方,我始终找不到“中心”的感觉……
《在城市边缘》(续篇)
透透/文
从我上班的小院骑摩托车返回到中华路47号,要花将近半小时,在地理位置上,这里无疑是处在这座城区面积仅有100多平方公里城市的中心。但每天回到这个大院——一个我已经居住了十年的地方,我始终找不到“中心”的感觉。是的,一个以居住社会底层人群——环卫工人为主的地方,一个从事“朝阳产业”的环卫单位,自然不是这座城市的“中心”。谁说城市的“中心”不是留给“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呢?而“底层”、“朝阳”这样的定谓,无论在空间,还是在时间上,何尝不都意味着边缘化?
“边缘”——它是那么弱小,不为人们所关注,却又如此本真,如此贴近大地和生存,贴近身体和灵魂。而我,则一次又一次从边缘回到边缘,走进那道我已不知晓它建筑年代的陈旧的院门。
它在中华路东段街边的那个凹陷处,一如既往地敞开着。刻在左边焦黄水泥门柱上的“环卫” 图文标志,灰扑扑的,早已模糊不清了。大门右上角则钉着 “中华路47号” 那块四四方方的蓝底白字小牌子,连同单位的牌匾一起,被几根粗大的树干挡住,不仔细的人很难看到,就连在这城里开了好多年出租车的司机,也常常不知中华路47号在哪,环卫处在哪,打车来这里的人,讲的大都是对面那家豪华大酒店的名字,或者旁边的十三中。因为临近佳节,门楣已挂上了原来那四个半新旧的红灯笼,只是上面换贴了“庆祝中秋”四个大字。橙红的灯光迷漫在夜雨中,柔弱而小心翼翼地烘托着节日的气氛。裹着夜色进门的人,有提菜的,有扛扫把的,有骑三轮车的,也有像我这样从事“边缘科学”的,骑了摩托车下班回来,从门卫手里接过出入证,再把车推进楼前的车棚里锁好后,很快便钻进楼道里去了。
停车棚是由一排低矮狭窄的平房改造成的。那粗砺的墙壁,灰白的石粉总也掩盖不住火砖暗淡的红,以及红里浮现的黑,那上面吸附着许多人过去的生活印迹:清洁工人,大龄男女,刚分配的大学生,也包括我们一家。而那些纵横交错的缝隙里,又似乎仍弥留着一股阴郁之气,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位十年前在这里上吊死去的孤寡老人。
记得我初调来时,在院里平房住了近两年。那时,一排平房是宿舍,对面另一排更低矮的是厨房,中间隔着一条不窄不宽的通道,人和垃圾车都走。那排厨房中,有一间很特别,小门常常半掩着,从那道缝望进去,看见里面架着一张小床,铺盖零乱,蚊帐也挂得很低,旁边是一张烂木桌,上面放着几件旧炊具,地上还有几个纸箱,也不知做什么用的。我经常看见她早上起来后,在门外用煤灶先煮一壶开水,再熬一锅粥,一个人从早吃到晚。她不太与人说话,有时甚至整天都不出声。不久,我才知道她是一个退休清扫工,七十岁了,丈夫早就去世,不知什么原因被养女冷待,有病都没人照顾。后来,就在那个没人注意的夜晚,她上吊了,在生存和亲情无望的边缘,她用这种非常的手段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她的身后,没有哭声,没有悲慽,只有无边的寂静和黑夜。从此,那间厨房长年紧锁,直到几年后,单位筹建6号住宅楼,拆除那排平房时,才同时将那排厨房的三面墙壁敲开,打通,并修补了瓦面,作了停车棚。
现在,只有7号楼对面那栋已列为危房的三层旧楼一直没有拆除。楼里那几个和儿子一般大的男孩子,都上初中了。放学后,他们不再满院子疯跑、捉迷藏或砸沙包,而是偶尔围着楼前的石桌,一起写写作业,然后,沙哑着那半粗不嫩的嗓音,怪腔怪调地聊班里的男生女生,或者自己喜欢的歌星影星。陈嫂——那个我在《屋子外面的火》中写过的女人,仍旧住在一楼那间黑屋里,继续着她收破烂、擦皮鞋的生计,只是她儿子前年已中学毕业,不知到哪儿打工去了,我一直都没见他回来看看母亲。有时看到她忙累了、歇了手中的活,过去与住在最西边的那个老太闲聊一会。天气好的话,陈嫂便撕了两张不知从哪收回来的废报纸当垫子,两人排坐在花圃的护边上。她们不时笑咯咯的,不时又唏唏嘘嘘。如果天下雨了,便退缩到各自门前的走廊里,坐在一张变形的小塑料凳上,远远地说着话。当陈嫂逗着院子里那些呀呀学语的小孩子玩时,你一看她那满脸喜欢的神情,就知道她心里也藏着某种期盼。
院内绿化没有什么精心的布局设计,但见房前楼后剩余空地,便种上花草树木,有太阳花,三角梅,黄鹊梅,大黄耶,扁桃,榕树,紫荆,等等。花圃也说不上什么艺术造型,种上去的花能开、草能绿就行,不过倒也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碰上哪个大太阳天,就会有人在两棵树之间,扯上一根粗绳子,晒床单、蚊帐和棉被,风一吹,如彩旗飘扬。即便到了秋天,这些树木仍旧绿得发蓝,花朵仍旧开得热闹。平时负责伺候它们的,是一位军嫂,姓李,从河南农村来邕随军,没有读过什么书,也不认识多少字,却是个很朴质的人。北方人身材高大,因而她干起活来很猛,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嘴巴又唧唧喳喳地爱说,但刚开始我一点也听不懂她那浓重的河南口音,后来才慢慢知道她说些什么,也不晓得是因为我习惯了她的河南腔,还是她学会了我们南方话,反正说多了,便渐渐了解她的一些背景。其实,她丈夫原来在部队是位首长,转业到地方后,也有不错的职位,生活条件挺好的,但她却愿意守着这份体力劳作,安心做一个边缘人、一名环卫绿化工,而且做得任劳任怨,开开心心,连院里那个叫小菊的疯姑娘,也老爱傻兮兮地跑去看她劳动。
院子里的生活是那么平淡低调,却又是这样喧闹火辣。我已记不清,一年当中,有多少个夜晚,我是在剧烈的吵架声中睡去,又有多少个早晨,是在尖锐的叫喊声中醒来。那烦燥、郁闷的气息,总是先笼罩某个家庭,接下来楼房里就开始有人砸锅摔盆、打架骂娘。男人咆哮,女人痛哭,狠狠地发泄之后,万籁俱寂,所有感情和恩爱都沦陷在黑暗的深渊中。可也用不着多久,院子便又会嘈哄哄起来,这个说,谁谁和好了,谁谁有外遇了,谁谁离婚了,那个又说,谁谁赌输了,谁谁长工资了,谁谁买大件了,如此种种,各所不同。最让我吃惊的,是住在我对面两栋楼里的两对夫妻的感情破裂。一边是“老菜头”把老婆打跑了,原因是他那五大三粗、身体健康的老婆,仍然满足不了他越来越亢奋的性欲,总是半夜三更满屋子追着老婆打,两公婆对骂出来的那些话,哪个听了都想笑,却又笑不出来,结果,他们的女儿刚上幼儿园,“老菜头”却搞了第三次离婚。另一边则是覃老二,把老婆冷落在家里,自己跑去外面拈花惹草,被老婆发觉后,吵得呜呼哀哉,一个站在屋外高声责骂老公丧失婚姻道德,没有良心,一个窝在房间里气急败坏地反戈,说老婆不懂关心体贴。那长大成人的女儿,一会给父亲帮腔,说母亲给父亲压力太大,一会又劝母亲别在外面骂了,丑事外扬不像话,结果父母亲又一齐朝她吼骂,让她少管大人事!最后,一家人乱成一团。
月缺又月圆。“老菜头”离了,覃老二却没离。人性也好,道德也罢,这也许不是谁错了,而是命运和逻辑作出了安排。如果感情决意走向边缘时,这一院子的人谁也帮不了,如果情缘未尽,就是大捧子打也分不开。
生活在继续。人们每天仍旧要想油盐柴米、敲锅碗瓢盆,关心物价和工资。碰到停电停水,仍旧是先埋怨咒骂,再喊电工找水车。尤其是片区停水的时候,常常一停就一整天,水车司机刘玉英来回拉两趟水,各家用水还是紧巴巴的,大家照常不是把衣服沤到第二天洗,就是把屎尿憋到办公楼去屙。僚草的晚饭后,便各自捂着一身的汗臭或者垃圾味,下楼去歇着凉等水洗澡。偶尔,还会有人小声说起刘玉英那年冬天被殴打的事。说是当时天还没亮,刘玉英早早开始了街道洒水作业,水车走到一处路段时,路灯太暗,树影下的人行道黑漆漆的,她并没注意到道边上有两个恶人,不小心把水溅到了人家身上,结果被他们不由分地一顿毒打。报警,住院,打官司,好长一段时间都没看到她的身影,那辆水车也好久没给院子拉水。
然而,这院里的所有情形,除了生活在此处的“我们”,还有谁更清楚呢?站在对面那座二十多层的凯莱大酒店能看得见吗?我不知道,也无从知道,因为我从未上到那个楼层的高度。我只觉得,落寞总是与热闹同行,每当对面高楼那闪烁的霓红灯光映照进来,便折射出院子角落里那些深深的孤独。
雨夜迷离而寂廖,却让我从真切的外界看见了生活的另一半——那虚无的内心,它隐藏于每个人的胸间,孤独,幽深,迷惘,常常失去依靠。当我从“院子外边”回到“屋子里面”,也才发现,许多年过去,年轻的激情早已被时间瓦解,生活却依然匆匆走在一条没有起点、也没有终点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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