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
2020-09-24抒情散文长歌
老爸去世三年了,三年间,总想写点什么,但是坐下,心思翻腾,万千感慨,为老爸的一生,也为很多人的一生。只是在电脑上敲下“老爸”两个字,便再也写不下什么。大脑里思前想后了很多东西,老爸的一切浮现脑海,就是不成系统,不能成文。我自来相信另一个世界
老爸去世三年了,三年间,总想写点什么,但是坐下,心思翻腾,万千感慨,为老爸的一生,也为很多人的一生。只是在电脑上敲下“老爸”两个字,便再也写不下什么。大脑里思前想后了很多东西,老爸的一切浮现脑海,就是不成系统,不能成文。
我自来相信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我相信一切故去的人其实并没有离开这个世界,他们都是靠另一种我们不了解的存在方式存在着。我们相互之间并不能够交流,但是能够理解,我相信它存在着。很多次在睡梦中梦到老爸,都是梦到他活生生的在我的周围,嬉笑怒骂就如生前一样。所以,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的写他,老爸都会看到的。 老爸是纯粹的农民,但是他自己不承认,他以为自己是文化人。老爸喜欢文化人,琴棋书画都喜欢,会吹箫,一首“苏武牧羊”吹得有板有眼。不过,只听到老爸吹过这一曲,据说是跟爷爷学的。老爸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每当春节,老爸总会为左邻右舍写春联,一张一张贴在门楣,帅气漂亮。我曾经下决心跟老爸练习毛笔字,但练不成,我写出来的字是那么难看,最后只得做罢。据老爸说,日本鬼子侵略中国那一年,我们家是从沈阳跑回来的,只把伯父一家留在了那里。具体我们原来就是关东人,还是大早先是关内人去闯了关东,然后又跑回来的,老爸从来没有说清楚。他只是说,我们就是少数民族,我说有什么证据?老爸说,你看我们的小母脚趾头指甲都是两瓣的,这就是证据。我脱了鞋,举着脚看,还真是,我的小母脚趾头指甲真是两瓣的,两只脚都一样。这算什么证据?我不得而知。 总之,日本鬼子把爷爷经营的杂货铺砸了抢了,一家人在关外混不下去了,只能一副担子,挑着跑到了关内。后来老爸对我说,多亏了日本鬼子抢了我们的财产,要不给我们划一个地主富农小业主啥的,我们就被整惨了。这话怎么听怎么别扭,但是确实有一些道理。不过,虽然我们是贫农,过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日子,但老爸大小运动还是没有少挨整。 老爸十七岁就当会计。原来是生产队会计,后来去了公社,再后来是企业,基金会。会计就得接触财务,特别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四清运动,大小干部都得“上楼”过筛子,别说是有经济问题,就是没有的,也得被人拔下一层皮来。那时候的中国人刚刚从战争年代过来,特别好斗,正所谓“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所以,人整人很是厉害。公正的说,那时候的干部不像现在的干部,逮住一个八九不离十就是坏蛋。五几年还提倡艰苦奋斗勤俭节约,还提倡无私奉献,很少有干部贪污腐化损公肥私,要说人人挨整,人人都是坏蛋,没有人相信。但是人心就是这样,善恶在人的心里各占百分之五十,在一定的环境下,恶的出来了,就全部反映的是恶的了。 老爸“上楼”的时候我还刚刚记事儿,懵懵懂懂记得“上楼”就是住在楼上,吃饭有人管。天天开会。记得那年冬天,大队给派来一个“贫协主席”,每天早晨我们还没有起床,妈妈刚刚把火盆生着了放在屋地下,这家伙就进屋了,一边烤火一边劝妈妈帮助老爸交代问题。我们烦死了他,也记下了这个仇。到后来我上初中的时候,有一次回来路上看到这位“贫协主席”的儿子在大街上欺负弟弟,当时我手里正拎着一把小镐,二话没有说,冲那小子就过去了,“贫协主席”的老婆见状,带着她儿子就往家里跑,随后“咣当”一下关上了大门。我无处泄愤,用小镐差一点将她家大门刨烂了。后来,“贫协主席”的老婆逢人便说,老肖家一群小子,就数老大混账!那年冬天快过年了,熙熙攘攘来了好几拨人,都是鬼鬼祟祟的样子,这个对妈妈说,某某交代了,你就告诉他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一起吃了一顿饭;另一个说,又有人承认了,你就告诉他在什么地点什么时间分了几斤鱼。就这样,妈妈利用给老爸送饭的机会,告诉老爸都承认什么,不承认什么,这样好跟“四清”工作队的口径一致。很快,爸爸回家来了,家里的一棵老榆树和三间东厢房被卖了进行“陪退”。当时我不知道这一件事情对爸爸有没有什么影响,只是记得,老爸很少说话,并且开始喝酒了 记得我们家有很多旧字画,是爷爷当年靠了一根扁担挑回来的,老爸视为珍宝,只是每年春节几天,老爸从一个旧板柜里捧出来,一幅一幅地挂在正房屋的墙壁上。我记得,除了窗户一面,三面墙几乎挂满了。老爸称其为“晒画”。我只记得有明朝唐伯虎的画,有清朝刘庸的字,有纪昀为刘庸画的一幅画,其中刘庸罗着一个锅子背,在地上忙活着锯锅呢,其他的都记不得了。“晒画”期间,老爸洋洋自得,逐一欣赏,比过年吃肉还过瘾。我家的右山墙上挂着一个“扑腾腾儿”,我也不知道这个称呼对不对,就是按照老爸当年的叫法琢磨出来的。就是一个空竹子管儿,头儿上按了一个玻璃吹出来的葫芦形状的东西,玻璃极薄极薄,用嘴一吹,发出“扑腾扑腾儿”的声音。“晒画”的几天,老爸摘下“扑腾腾儿”,吹几下,然后再小心翼翼的挂回去,我们想碰一下儿,门儿都没有。有一天我们兄弟几个放学在家,老爸老妈上班去了,我正在锅台上贴苞米面饼子,突然听到屋里“扑腾”一声脆响,跑到屋里一看,老爸的“扑腾腾儿”在两个弟弟手里捂着,上面漏了一个核头大小的窟窿。我大惊不已,急忙从弟弟手里接过来,爬上柜子,将窟窿朝里挂在了墙上。之后哥几个心照不宣的跑到院子里去了。那一年,是文革的头一年。 大概是我上五年级的时候,突然学校宣布停课闹革命,我们兴奋不已,拎着书包跑回家,往炕的角落一扔,开始海边野地里疯玩儿去了。那时候老爸每天都很晚才回家,说是公社要开会,要等着接受最高指示。一天老爸回来后,和老妈神秘地交谈了一阵,然后将珍藏的字画从柜子里拿出来,随便竖着插在一个花篓里,急忙抬到堆放柴草的棚子里,用柴草盖好,才气喘吁吁地地回到屋里,见我还没有睡着,千叮咛万嘱咐对我说:“千万不能说出去,要挨批斗的。”我吓得一机灵。第二天,我们家的单瓶,帽筒,茶杯,反正是一切瓷器的家什,全部变成了红颜色,而且,都被老爸写上了最高指示。看着老爸漂亮的毛笔字,反倒觉得比原来那些花花草草好看得多了。至于那批字画,还是在文革最紧张的时候,被老爸塞在灶火坑里当柴火烧了,这让我一直耿耿于怀,肝儿疼不已。 老爸加入红卫兵组织了。那天,老爸左胳膊上带着一个红袖章,上面很醒目的“红卫兵”毛体字,很是威风。可是没过几天,老爸自动将红袖标摘了下去。原来,老爸被告知因为海外关系,被取消了红卫兵资格。这对爸爸又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原来,爷爷在沈阳经营杂货铺的时候,娶了一房大奶奶,生有一位姑姑;由于大奶奶没有生下儿子,爷爷又娶了一房奶奶,生下伯父、老爸和一位姑姑。问题就出在老爸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身上。老爸那位姐姐嫁给了一位在天津铁路工作的铁路工人,其身份是三青团团员,国民党党员。那个年代,国民党掌握政权,年轻人追求进步,加入组织,就和我们现在年轻人要求加入党团组织没有什么两样。我那姑父也是一位老实厚道的人,虽然在各类运动中吃尽了苦头,但一生默默,是一位好人。关键是我那姑姑生了一女,就是我的表姐。表姐嫁给的这位表姐夫,身份就有一份传奇了。据说,表姐夫东北人,家庭出身地主,刚解放那阵儿,东北对待地主的政策是“无情斗争坚决打击”,表姐夫的家人都被杀害了,只有他和弟弟跑了出来,幸免于难,流落内地。后来,兄弟两人也跑散了,哥哥和我表姐成了亲,弟弟一直下落不明,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才在台湾发来一封信寻找亲人。那时候海外关系这还了得,从此一家人备受折磨,吃尽了苦头,一直到了文革结束,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才得见天光。老爸就是因为这样的关系,被红卫兵组织开除了,而且多少年来,一直被党组织拒之门外。到后来,老爸也就失去了加入党组织的念头。 我们村里“停课闹革命”大概两年左右的时间吧,就又轰轰“复课闹革命”了,反正我们已经闹够了,玩够了,也向往了上课的日子,就想赶羊一般,在某个角落翻出了书包,纷纷上学去了。学校也成了军队编制,编成了“连、排、班”建制,当时我是“指导员”还是“副指导员”?记不清楚了。这一个时期,老爸已经到了公社当会计。给我的印象是老爸经常不在家,而是“出工”。“根治海河工程”,“八三工程”,反正不论是什么工程,老爸都去。那时候最深刻的记忆就是饿,吃了上顿没下顿,饿得俩眼睛发蓝,见到屋里跑一只老鼠也想抓住吞进嘴里去。蛤蟆、螳螂、耗子、知了、蚂蚱……抓来就烧着吃,那天看到有人谴责中国人什么都吃,那一定是不知道饿是什么滋味儿的人。俗语说,饱汉子不知道饿汉子饥。人饿急眼了,不吃就得饿死,你吃不吃?有一个段子说:“有翅膀的不吃飞机,四条腿的不吃板凳,两条腿的不吃活人,一条腿的不吃铁钉”,一点不假。那时候,我们最盼望老爸回来,他回来了,就会带回他舍不得吃的馒头之类,让我们饱餐一顿。工地的馒头大,就像我们睡觉的小枕头一样。看到我们吃饱了,老爸就给我们讲故事,老爸的故事层出不穷,我记得的很多故事,全部来自老爸之口。老爸的记忆力极好,四大名著其中的章节和诗词歌赋,总是信手拈来。后来我走上文学创作之路,具是受了老爸潜移默化的影响。我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离开家乡外出打工的时候,还偶尔的练习软笔书法,临摹的毛体《满江红》贴满老家的四壁,老爸总是看着合不拢口。但我知道,我的字只能贴在自己家里哄老爸欢喜罢了。开了门,让人笑掉大牙。 老爸喝酒。他欣赏李白喝酒的样子,欣赏古典名著里古人喝酒的样子,所以他也喝,他在寻找古人醉酒后的感觉。一天三顿,一顿三两,一年三百六十天,从来不间断。其实老爸酒量不高,就三两左右,是我们哥几个喝酒的零头儿。但是,我们过年回家的时候,老爸从来不服输,一盅一盅和我们干。醉了,就开始骂人,骂贪官污吏,骂不平的世道,骂睏了就睡,睡醒了才上班。但是老爸从来敬佩老毛。后来我说,那个时候,你挨整,挨饿,吃不饱穿不暖,现在要啥有啥,到底儿哪个好。老爸醉眼迷离地说:还是毛主席好。有一次我下乡到我们乡,乡头头儿对我说,你老爸那天在酒桌上骂了我一顿,你得说说他。我说,是你大还是中央领导大。他说,那还用说,当然是中央领导大啦。我说,那你就别说了,骂你是官儿最小的,你不吃亏。这位头头儿大笑道,你和你爸一样! 有人说我和老爸一样,这是我的自豪。老爸干了一辈子的会计,经手过数不清的钱财,但是我敢说,老爸两袖清风一尘不染。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末挨饿最厉害的时候,我们家后院就堆放着生产队晾晒的白薯干,小山一样,装一袋子都没有人知道。那时候老妈吃野菜吃的浑身水肿,我们瘦得皮包骨头。老爸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你们谁也不能去后院,免得让人家怀疑。听了老爸的话,我们连后门都不敢开。这就是老爸。我还是在报社上班的时候,报社要单独建账,我们把老爸请来。老爸摊开我们新买来的账本,严肃认真地说:你们记住,在账面上出现一分钱的贪污,都不可能逃过别人的眼睛。我不信,我说,那么多的人都贪污了,做账做得天衣无缝,谁看得到呀。老爸瞪了我一眼,说,天在看!我激灵了一下,没敢再接着说。 老爸真的成为“老爸”了。由于年龄大了,基金会垮掉的那一年,他退下来了。老爸干了一辈子国家干部的工作,也没有混到一个国家干部的身份,他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退下来的那一年,老爸无所事事,他不玩牌不赌博,无节制地喝酒,没有黑夜白天的看书,然后就是睡觉。我记得老爸打电话要我给他买四大名著,我就把我的一本新的《三国演义》先拿给他看,隔一个星期我回家,见到书已经翻碎了。鉴于此,我便托朋友为老爸找了黄金海岸一处疗养院看房子的活儿。这样,老妈也能随着老爸住在那里。海边诸事还算方便,就是到了旅游淡季生活寂寞无聊,但这正合了老爸的性格脾气,他除了定期打扫疗养院的房间以外,就是去海边骑骑自行车,然后还是看书喝酒。有一次老妈打电话对我说,你爸身体越来越不好,很多事情已经记不住了,你们要劝他把酒忌了。借着给老爸检查身体的机会,我和医生做了一个套儿,谎称他的身体再喝酒就会不断恶化。老爸答应忌酒,回家后真的不喝酒了,也把抽烟降到了每两天一盒的限度。但是,一次老妈打电话告状说,你爸还是喝酒。我说不是不给他买酒了吗?老妈说,他不会偷着喝吗?老爸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到医院检查的结果是脑萎缩,我们只能辞退了黄金海岸的活计,回家休养。 不久,老爸的前列腺患又出现了问题,最后不得不疏通手术。手术很成功,老爸高兴地像孩子一样,让我们推着轮椅在医院的走廊里来回遛弯儿。老爸自从由黄金海岸回来,和老妈住在三弟的食品厂里,老妈身体好,将近八十的年龄了,耳不聋眼不花,天天下车间干活。如果不让她进车间就跟打架一样。但是老爸的身体却每况日下,吃饭很少。有一次我们回家看望他,见他拿筷子夹菜都不稳了,他说要喝酒,老妈竞拿来了矿泉水,为他倒在酒杯里,老爸喝了一口,赞:好酒! 有的时候,老爸会突然问我,你从哪里来?我说城里。老爸说,你姓啥来着?我说,我是你儿子,老大。老爸摇摇头,然后喃喃自语一些杂乱的、和农村老家有关的人和事。我知道,老爸脑萎缩和他酗酒有关,在老爸的记忆,已经没有眼下,只是想到并不遥远的、他曾经生活了大半辈子的老家了。老爸住院的日子里,意识是模糊的,无论我们做什么,他都是无意识的服从。两个月后,医生说,老爷子是并发症,已经不可能创造奇迹了。在老妈的坚持下,我们将老爸送到了老家,落叶归根。我们哥四个轮流陪伴,每天只是用注射器往胃里注入一些牛奶和水来维持生命。无论我们说什么,老爸都无动于衷。偶尔,我们握着老爸的手,他会稍稍用力一下,我们都会兴奋不已的喊:妈,我爸有知觉了! 2011年8月2日,老爸终于像一盏灯一样,灯油耗尽,熄灭了,终年73岁。老爸去世后,我一直生活在自责里,恍惚觉得,如果我坚持老爸留在医院治疗,也许老爸就不会故去;如果我更早地让老爸忌酒,老爸就不会患上脑萎缩,如果……很多如果,让我后悔不已。前几天上麻姑节,看到老爸坟头已经是荒草萋萋了。点燃纸钱,我对老爸说:爸,我给你送钱来了,秋天凉了,您保重!下辈子,我还想做您的儿子,一个纯粹的农民的儿子。我知道,老爸听得到。 2013-9-3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长歌 于 2013-9-6 15:40 编辑 ]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