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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少年心扉自空灵

2020-09-24叙事散文李兴文
【声】夏天总算来过,来过勉为其难的二十几天。今年的夏季好像早就知道属于它的时日不会太多,就眼也没眨一下地连续暴晒了二十多天,却不知是否发够了威风使完了劲。“处暑”那天,痛快淋漓地下了一场大雨,节令的转换因此倒是极其灵验且极准时的。前一个留恋
  【声】
  夏天总算来过,来过勉为其难的二十几天。
  今年的夏季好像早就知道属于它的时日不会太多,就眼也没眨一下地连续暴晒了二十多天,却不知是否发够了威风使完了劲。“处暑”那天,痛快淋漓地下了一场大雨,节令的转换因此倒是极其灵验且极准时的。前一个留恋不去,后一个迫不及待,但后来者毕竟少年气盛血气方刚,推走前面老态龙钟体弱多病的残夏也算合情合理。一场暴雨过后,声色俱厉的夏天终于偃旗息鼓,潮湿阴冷的秋天如期而至。现在看来,今年的夏日的确有些委屈有些不如意。春夏之际,连续阴雨,漫天雨幕执着而绵密,短暂的夏天手忙脚乱,等候在旁边的初秋又是猴急狗躁的,就把今年的夏天挤成了一条细缝,然后,渐渐消失在渐去渐远渐无迹的时光长路上。
  雨棚上自由散漫的雨的敲击异常清晰,那种不厌其烦的滴答之声恍然如昨,与春夏之际的雨声相比,酷似只隔了昨夜的梦。而那个梦就是曾被雨季挤得很扁很扁的夏天,严峻,短促,仿佛尚未发育良好就停止生长的“老苗”,年纪轻轻就显得老态龙钟或者未老先衰,满头满脸都是时光雕刻而成的风霜遗迹。
  即便很严酷,因其太短,夏天也就没有给人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倒是这些不绝于耳的绵密雨声,又把闲散、舒缓的时光带回到大致雷同的另一些时光片段之中。
  飘飘悠悠的心事还能顺着时光的来路返回去,所见也是无可避免的老旧了,模糊了,只剩下大致的轮廓在记忆中空荡荡地撑着。
  祖母的山林很美,而美中不足的是人畜饮水都必须靠人的肩背背回来。山民们取水的泉坑,又是极远极远的,“山有多高,水有多高”,泉水就在又高又远的山林深处。一桶清水来之甚为不易,仅仅满足人畜的饮用,而大多数时候,必须把大量的牲口直接赶到泉坑边去喝水。那时候,山中夏日常常落雨,但凡下雨又从没有过温柔恬静的,大多是雷霆万钧,闪电如刀,暴雨滂沱,那种架势仿佛要把这个不甚完美的世界摧毁了重建,仿佛即便无法重建也恨不能将世界撕扯得七零八散,然后抛入汹涌的洪水让其永远消失。轰轰烈烈的暴雨之后就是连绵不断的柔雨,一下起来常常是三五日不绝。走过泥泞的山路去背水已不大可能,房檐上淌下来的雨水正好可以接收聚集。
  所有能够用来接收雨水的器皿在房檐下一字排开。山雨很大,檐水很粗,仿佛拧成的一根根粗粗的白绳子,落进大小不一、材质不同的容器里,院子里就发出不尽相同的水声。落进大木桶里,其声宏厚而沉稳,有木质容器独有的空旷、悠深之韵;落进大陶缸里,其声沉闷而凝滞,仿佛直接落进了地心深处,给人的心里造出从未谋面却似曾相识的朴拙古韵;落在较小的漆桶里,其声响亮而清越,通透而明晰;落在浅口的木盆里,其声明澈而清丽,如青鸟啄桐一般让人倍感亲切。最有韵致的,当算那一只开着一个很大缺口的铜脸盆,檐水落进去,其声明亮而纯粹,似有袅袅余韵频频传开,于是,迷蒙的山雨中,仿佛因此就有金色的阳光冲破艰难险阻照射进来。当然,还有几只大小不一、矮胖臃肿的陶罐,都是小口细颈的,需要反复调整,才能让檐水顺顺当当地落进罐口里去,雨变小了,还得小心挪移。雨水落进这样的陶罐中,发出的声音经过多次反射,显然已经有了俏皮的回声,从紧撮的小口里“卟”、“卟”地吐出来,那种意境,简直可以和铜脸盆发出的袅袅余音相媲美。
  这是那些容器“空肠空肚”时候接收檐水的情景。后来,容器里的雨水渐积渐满,其声全都变得含蓄、简洁,仿佛吃饱喝足的人,已在打着饱嗝儿昏昏欲睡了,听起来,一切显得安详而和谐。再后来,那些响声就从人的听觉意识中逐渐游离、隐蔽,完全混同于漫天的雨声之中。
  第一天接收的雨水无法饮用,只可以用来洗涤衣物以及其他织物、用具。从人身上穿的衣裳,到铺在炕上的毛毡、粗毛毯,到裹脚扎腿的“毛缠”⑴、毛袜以及背水、背柴用的毛腰带。夏日雨天,才是山里人一年之中大洗的日子。经过一天一夜的冲洗,瓦沟瓦梁不染纤尘、不留杂物,次日开始,檐上来水才是可以食用的。积存在盆钵桶罐里的水清澈明净,先盛满储水的大陶瓮,再用其余存水浆洗衣物、冲涮用具。
  祖父祖母及众位高邻那时候用皂角和草木灰充当洗涤剂。先用刀背把皂角砸碎,放进水桶里待至生出大量泡沫,根据需要酌量取用。清洗较为粗疏一些的东西就用草木灰。把草木灰倒入木桶或者木盆,加水搅拌,放入衣物浸泡一些时候,然后用木杵捣,用脚踩,用木槌砸,最后用雨水漂清。用过之后泛着白泡的皂角水已经变得十分的灰黑。将衣物等漂洗至水清,晾在长木杆上,整个院子里就飘荡起皂角的苦味和草木灰的碱腥味。
  不停歇的雨天无法外出,山居的人们都在做着这样同一件事——浆洗。在无休无止的同一种腔调的绵绵雨声中,某时,某处,突然之间会发出一串极响亮的滴水声,“卟——”,“当——”,一听就知道,前者是粗大的雨柱刚刚落进了空空的大木桶里,后者是雨柱落进了空空的铜脸盆里,那是人们倒掉木桶和铜盆里的脏水之后,重新接收檐水的时候发出来的响声,猛然响起,仿佛是一个新的时间起点被隆重开启。这样突如其来的“开启”之声不时而作,此起彼伏,大小不一,声韵各异,好像在提醒人们日子在悄然前行,时光在黯然逝去,也在提示人们,雨有多大,或者雨在变小、变大。
  一年一度集中浆洗的工作终于结束了,器皿里注满的雨水再无可用,但还得在里面盛着,在山里,水,没有一点是多余的。雨水依然孜孜不倦地落进去,最后的结果是“声一无听”,那些好像忘记了时日的滴答之声全都融进了不紧不慢的天籁之声里去。
  雨总算停了,倘若正好停在晚间就更有韵致。山里人厅房里的塘火是四季不灭的。连续下雨多日,屋里屋外遍布潮气,即便在炎炎夏日,天气也会暂时稍稍转冷。温暖的火塘,既可除湿,又可取暖,在无灯可点的夜里,塘火分明又充当了照明的灯盏。围着塘火聊天,发呆,闭上眼睛各想各的心事,也可打盹。而屋外,檐下,那一排材质各异、大小不一的盛水器具,还在忠于职守地传递着檐滴的余韵,或长或短,或缓或急,或聚或散,或密或疏,声音,全都取决于雨停之后房顶瓦沟里渗出的雨水的多少。彼时情景,俨然并排而坐的另一群人在进行着另一种闲谈了。
  【味】
  指气味。
  头一回被祖母强拽着胳膊连诓带哄地去参加一位老者的祭奠礼,那时候心里的恐惧感觉是可想而知的。祖父照常去干活,家里无人照顾我,必须由祖母随身带着。那时那地,那是绝没有第二套方案来解决的问题。
  由黑白两色的布幔搭成的叫做灵堂的所在,根本不敢去看第二眼。除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白两色的绝险色相组合外,还有半隐半露在布幔底下的漆黑的棺材头,在我那时候看来,那分明是已死的人还在偷窥人世的样子。害怕得不行,毛发一直竖着,耳朵里一直响着,手心、背心、腋下,乃至脚心板都在淌汗。很快就感到恶心、头晕。而祖母,正同大家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指望不上由她来陪守我。
  终于发现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大门口。大门口蹲踞着锣鼓响器,时时有人聚集在那里随心所欲地敲打一阵,抑或是累了,或者需要做更为重要的事情了,就放下锣鼓响器四散而去。铿然的锣鼓之声,是恐惧不已的心暂时的寄托之所。但也只能观看和聆听,小孩子是没有资格动响器的,那是神物,也是圣物。因而,即便是在无人敲打的时候,也只能那样眼巴巴地看着。
  静看无声的锣鼓,也比恐惧不已地偷窥灵堂和棺材头强得多。
  就这样一直在大门外的门墩上独自坐定,心里紧张得连尿都不敢去撒。不过这样一来祖母就很放心,她再也不用管我、不用到处找我。大人们出出进进忙忙碌碌,神色都惊惧而神秘,连说话、打招呼都是极其简明扼要的。人在并不饥饿的时候是闻不到饭菜香味的,尽管丧葬酒席备办得满院生香。也无法判断是否饥饿,因为恐惧感早已经麻醉或者遮盖了身体许多器官的正常感觉。
  不过,独有一种香气是断然不能抗拒的。那是灵堂香案上正在燃烧的线香发出的,那是一种从没有闻过的香气,陌生,神秘,怪怪的,从第一次窜入鼻孔时候起,就感到那种香味对人的身体是一种十分狠毒的欺凌,是一种绝无商量余地的冷峻排挤,是一种阴森的暗示,是一种针对遥远时候的特殊标记:记住,你会与此有关。
  这样奇妙的第一次闻香事件,又发生在令人根本无法喜欢的灵堂外面,闻到之后,竟让我感到十分的害怕。越是可怕的东西,就与人凑得更近、贴得更紧。刚刚闻到那种香气的瞬间,竟然作出了一个奇怪的判断:香味是从灵堂里发出来的,但绝对不是从正在燃烧的线香上面发出来的,那种香味根本就是从棺材里面发出来的!这就是更加可怕的,虽然曾经瞥了一眼,棺材头前安置着一只木升子⑵,木升子里装满了草木灰,草木灰里插着成簇的线香,都被点燃了,冒着袅袅青烟,心里所有奇怪的感觉都随着那一缕缕青烟扶摇动荡、东游西窜,但不管窜到哪里都找不到让人不感到害怕的地方。越是害怕,那种香气就越是往鼻孔里钻,然后一拨又一拨地深入脑海,让内心的恐惧感觉有增无已。开始感到周身阴冷,明明看到人来人往,心里却感到一片死寂,喘不上气来,说不出话来。后来就感到更加头晕、更加恶心,明明有人从眼前端过去了一木盘刚煮熟的新鲜猪肉,却闻不到肉香,非但闻不到肉香,反而觉得,那些白生生的肉活像棺材头里面的东西,料定那东西会发出莫名其妙的香气——那些白生生的肉很可能会发出同样的香气来,的确让人感到恶心!仿佛想要验证一下自己的感觉,就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鼻子,吸进来的还是燃烧的线香发出的香气。
  那是怎样奇绝的气味啊!有桃花芯微苦的草腥气,也有苦柳的苦涩气息,还有黄蒿和艾草的香气。没错,其中最浓郁的气味是春日山沟里盛开的野刺玫花的浓烈香气。真的没错,就是野刺玫花的香气,浓厚,阴冷,沉郁,孤寂。野刺玫花,那是早于桃、李先行绽放的野花,一丛在溪,满沟流香,由之招致的野蜂的嘤嗡之声震耳欲聋。野刺玫的花朵都是很白很白的,并无别的颜色,通常生长在沟溪崖畔,山崖多是灰黑色的——黑灰的崖上开着苍白的花——怎么又跟死人和灵堂联系在了一起?未知是错觉还是真的无法逃避,又开始头晕,开始恶心,不但不想吃饭,那些平日里最想吃又很难吃到的饭食连看都不想看一眼。
  不吃饭?祖母简直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将我连拖带拽弄回家里,也是一路骂到家里。
  从此再也不想看春日里的野刺玫花,白得扎眼;更不想闻那香气,香得惊心;如若实在无法躲避,也会捂上鼻子,远远躲开。后来就跟着母亲进沟背柴,而背柴的时候大都在冬春时节,只要远远看见野刺玫花,心里首先紧张起来,总会从旁边快速跑过去,并且是尽量憋着一口气的。从前是祖母不解,后来当然就是母亲不解,但她们一直都不知道这个秘密。直至多年以后,本家的一位祖公仙逝,父亲一辈的人率先抬上灵柩出门是他们义不容辞的责任。出殡那天,我远远看见父亲和几个人肩扛漆黑的棺材快步跑出村去,在他们经过的路上,有人点燃了一堆堆稻草,据说因此就能使阴阳两界渊源尽绝。稻草燃烧时候发出的气味也很难闻,呛鼻子,却比灵堂里燃烧的线香发出的气味好多了。父亲居然敢于肩扛棺材,那么,父亲一定是极有胆量的,我的胆小就显得十分的多余,也十分的没道理。
  前日上街,才发觉自己已不大善于在人群之中自由穿行,仿佛生在穷乡僻壤的人第一次进城,甚至有些手足无措的难堪感觉,躲让对面来人的动作显得极其土气。一女士擦身而过,浓香扑鼻——瞬间心惊,多年以前的那一幕忽然跳至眼前,那女人身上的香气分明是带着野刺玫花香的。开始头晕,开始恶心,脑海里开始出现黑的幔帐和白的纸花,还有狰狞而漆黑的棺材头,耳朵里也响起成群的野蜂发出的雄宏的嘤嗡之声,而心头,掠过一阵又一阵凉意。但还不至于完全昏了头,知道自己没有做白日梦,自己还行走在街上,四周行人熙来攘往。很快就想到了点燃的稻草以及燃烧的稻草发出的呛人气味。最重要的当然还是父亲的胆量,一想起父辈们凡事不惧的样子,心里渐渐安定下来,用鼻子仔细搜寻,那种气味早已飘远。其实,即便没有飘远,也不必再害怕了,我想。
  【象】
  物象之象。
  女儿临产在即,行动多有不便,托我帮她到邮局取回快递包裹。从小区到邮局约莫一公里路程,天热,为图方便就驾摩托车前去。也许人人想法大致雷同,街上的车辆比想象中的还多。火热的太阳光芒,热烘烘也臭烘烘的车辆尾气,车身上反射过来的阵阵热浪,以及不绝于耳的嘈杂之声,让夏天的劲头猛然提升了许多。车辆与人相互拥塞,驾车比步行快不了多少。
  一个女孩子,骑一辆很时尚的山地自行车,从我身边风风火火地擦过去,剐了我的车把,但她只是回过头来莞尔一笑权作道歉,然后转头继续“见缝插针”。我有些气愤,但又不能不立刻变得很淡定:要么自己不要骑车出来,要么就不要责怪别人和自己剐蹭,有些貌似很纠结的事情只需退一步想就会变得十分的简明、轻松。年轻人们好像永远都是急不可耐的,应该理解。堵车了,仰头看天,艳阳如火,人的身上已是汗如泉涌。
  抬头看天之际,一眼瞥见对面南山一处山坳里聚集着一大片白雾,那分明是今早一场骤雨的遗迹,雨过天晴,风轻云淡,却是烈日如火——也许那一片白雾没来得及升上高空炎炎烈日就猛然来临,出于自保的打算,那片白雾就地停留,攒聚得很紧,而雾的白,真的让人不敢视为等闲之物。
  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上开始变得潮乎乎的,却不是因为当下天热出汗。及其相类的另一幅情景翩然而至,将我完全全罩在一场迷梦小雨之中。
  也是初秋的雨,时作时停。一个人在泥泞的公路上踽踽独行。没有雨伞,更无雨衣。鞋子已经完全进水,脚趾头已经处在一步一痛的煎熬之中。衣服也全湿了,幸亏那时候还很年轻,还有极其旺盛的“火气”可以对抗全身的潮湿和冰凉。但毕竟已是困顿至极,而前路,又不知道还有多远。从早上出发,一直都在时作时止的雨中前行。一路上别说遇到车辆,就连汽车喇叭声都没听到过。所谓旅行,其实往往并无多少诗意,关于人生的特殊体验过程总会因此显得充盈而生动,却是一点都不假的。
  沿途的村落不能投宿,因为那时的村落并无此种条件和功能。雨,停一阵,下一阵;雾,聚一场,散一场。雨中独行,时光变得无比漫长,人也变得无比的孤寂、痴呆。
  前方有人,同一辆自行车站在路边。是个女孩。很明显,那女孩和我一样的落魄、狼狈,但她还是比我优越,她有一辆自行车。我从她身边走了过去,觉得自己仿佛稀罕而悲壮地绕过地球的哈雷彗星。
  我又退回去了,看着她,我希望她能从我的目光中看到探问和商量,乃至我的意识深处无可奈何的祈求。
  她看了一眼自行车的车轮。泥巴已经在车轮和挡泥板之间塞得紧紧的了。
  找来一截干树枝清清理泥巴,头一回感到为陌生的女孩子献殷勤所暗含的辛苦是无法言说的。
  询问得知,我可以和她同路而行。
  在泥泞的路段推车前行,并要不停地剔除车轮和挡泥板之间的泥巴,即便如此,原先的疲劳也减轻了许多。遇到比较坚硬的砂石路面了,骑上车,女孩跳上后座。说真的,那是平生头一回感受“有女同车”的佳境,那种体验过程的确能够去去除一身疲劳的。女孩子每次跳上后座的瞬间,我竟然感觉到无比的快乐,仿佛道路变得那样泥泞也是合情合理的的。再次出现更加泥泞的路段的时候,觉得能冲过去就使出全身力气冲过去,这样做的结果当然是泥巴再次淤塞在车轮和挡泥板之间,实在骑不动了,停下来,四下里找木棍,清理……
  女孩的身子很轻盈,她单腿跳上后车架的过程简直妙不可言。开始默默祝愿,希望女孩的家还在前方很远处、很远处,自己就可以一直与她同路而行……很快就觉得不对,最远,能远到哪里去呢?比自己的村子更远?不如自己的村子远?都有可能,但无法确定,她随时都可能明确地告诉我一声:我到了——再也想不出最为恰当的下文——每到一个村子,心里就会惴惴不安,就等待女孩说出那一句话来。没有说……还是没有说……自己的村子,已在前方不远处。心里开始变得舒缓、轻松,无论她在哪里到达,距离我都不是太远,觉得以后许多更加奇妙的事情很有可能发生!
  “我到了。”她终于说出那句话了,我却没有丝毫的准备。女孩执意要我到她家里去歇歇。
  她母亲很快做好了热腾腾的面条,她陪我吃。一个落魄的人已经没有资格想到矜持并表现出矜持,更没有可能装扮出绅士风度,结果,两碗面条,瞬间就被风卷残云。
  告辞,没有人挽留。那女孩,也没有借自行车给我的意思——当然不会有的,偶然邂逅,意外同行,事情本就不复杂,节外生枝,根本没有可能。
  谢天谢地,雨完全停了,浓雾笼罩许久许久的天空,似乎开始有了若隐若现的蓝。走不多时,天色完全放晴,东方天空聚拢起一大团火烧云,那么红,那么亮,仿佛一大块烧透的木炭。我分明感受到那块火烧云传来的温热了。身上的衣服,什么时候干了也不知道。快到家的时候,我眼里心里那个最让人萦怀的、被雅称为故乡的村子笼罩在一大片温暖的红光之中。
  记住了女孩子的那个村子的位置,也记住了村庄的名字,却未问及女孩的尊姓大名,甚而至于,连人家的玉颜也忽略了。此后,曾经多次经过那个村子,多次想去拜访那个女孩,但不知其名,又恐口误而贻笑于人也于人不敬。凭记忆拐进深巷,又无法确定是哪道大门——我做人做事的粗疏程度让我自己都感到无比的寒心!
  也曾梦想她能够记住我,希望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忽然有一个女孩或者女人在我对面站定,向我探问,向我求证。然而,一眨眼几十年就过去了,这个人始终未能出现,也许她早就把我忘了,也把那件事忘了。也许她真的记住了我,只是,她可能认为根本就没有再和我搭讪的必要,所以,就再无与我失落多年的记忆再次连接的必要。总之,再没有见过那个人,在我的心里,许多的细节都被时光擦除干净,只剩下事情的主干,假如那人日日和我对面相逢,有眼无珠的当然是我。
  城市太拥挤了,人在车流、人流和高楼大厦共同营造的忙碌和恐慌中更加忙碌更加恐慌地活着,人人各干各活、各走各路、各想各的心事、各找各的快乐。人人都是自愿来城市里参与拥挤的,偶尔“擦边”、“剐蹭”也在情理之中,不足为奇。在城市里互相“擦边”是城市生活的基础元素,谁也不该为之感到惊奇、诧异。这样频频而发的“擦边”事件不会成为浅薄的传奇,不会被媒体跟踪,不会成为幻想之中那个浪漫邂逅的美妙开头。事情小了,自判自断自作结,事情大了,有交通警察和保险公司。无车的人依然很多,步行永远都是生命活动最基础的动作。至于雨中独步远行,如今似也不大可能,尤其是像我那样因为落魄而巧遇的“有女同车”的美妙与浪漫,已有多年不再发生。
  签收EMS包裹,出了邮局,心里接着想那件事情,就转头去看对面山坳。雨后的白雾白得耀眼、白得透明,很柔和的样子让人感到细腻、温润。却显得有些孤单、也显得有些冷峻,也有些让人同情,仿佛是在烈日到来之前来不及撤回天庭,怕被烈焰蒸干,怕被午后的强风随意撕扯,它们就聚拢、再聚拢,蜷缩在山坳里,紧紧偎依,等候平安出行的时刻和顺利升腾的路径。那样子极像断成碎片的记忆,残缺,凌乱,很难理清头绪,怎么看,都跟声色俱厉的城市不甚相关。
  2013-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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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⑴,“毛缠”,用生羊毛线编制的裹腿。
  ⑵,“升子”,传统木制量具,形似木斗而小,容积为一斗的十分之一。
   [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3-9-19 15:3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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