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痛苦，挣扎┅┅

　　　　　　　　　　　　　　一
　　冬至日上祖坟祭祀先人，我看到默立在黑坟前的堂侄。少不更事的毛孩子已长大成人。如果不是和堂伯在一块儿，和我对面，也不会相识。 　　黑坟。枯草萋萋。坟里睡着堂侄的父亲。我的堂哥。一个非正常死亡的人。 　　十五年的时光一晃过了。坟里的堂哥恐怕早已腐烂，化为泥土。但堂伯心中的仇恨是否有所减弱？堂侄在祭父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过远隔千里之外生母呢？
　　　　　　　　　　　　　　二 　　１９９０年冬至。天极冷。空气都被冰冻住了。清晨。6：00。 　　半哑尚春“哇哩——哇哩”惊恐凄厉的尖叫声，把村人从睡梦中惊醒。所有的狗受了惊似地狂吠起来了。恐惧和不安瘟疫一样在村子上空迅速蔓延。 　　——尚忠（堂哥）被人杀了。在井头沿。 　　井头沿，围满了人。堂哥穿着黑色的皮夹克，躺在那堵低矮泥墙脚下，脸朝墙，身子弯曲。 　　当时，因选村长村民成泾渭二派，水火不相容。于是，堂哥之死就有了许多猜测，有着一层浓浓的“政治”的色彩。 　　井头沿。我没有见到堂嫂。堂弟穿着一件破旧的皮衣，满脸悲蹙，口里喋喋不休地骂着脏话。他双眼喷火，一副跟人拚命的架子。 　　——报案了吗？我问堂弟。他说报了。说着，眼泪就从眼里滚下来。我问他堂嫂在那？他说嫂子昏过去，送医院了。 　　面对堂弟的含沙射影，脏话。平日里那些相见就冷眼相对，嘴巴上不肯吃亏的对方，今日少见的宽宏大量，保持缄默。 　　一小时后，一辆警车鸣着警笛开进村里。五个干警在堂哥周围十米见方处圈起了警戒线…… 　　８：30。公安局的大队人马赶到了。 　　昨晚几点几分几秒至几点几分几秒，在哪？干什么？何人证明。 　　堂哥的对立面成了警方关照的“重点”。时间与时间，一秒不差，大事小事，就连男女云雨事都不得隐瞒，全都记录在案，调查证实。 　　11：00。 　　警方做出一个决定： 　　——当场解剖尸体。 　　两张条凳。一块门板。搭成简易解剖台。法医是个不苛言笑的中年人。他指挥着两个联防队员将尸体抬上了“解剖台”。 　　堂哥已经僵硬。抬上“解剖台”后，面朝外了。看到堂哥的脸后，我大吃一惊。堂哥脸上没有痛苦，不见伤痕，好像熟睡着…… 　　堂哥很瘦小。剥掉衣服后，蜷缩在一团的躯体像是一只小小的麻雀。 　　因尸体僵硬，无法解剖，法医就将堂哥的手骨、脚骨等骨节一节一节错位┅┅散了架的尸体瞬时失去了原样，瘫成一堆肉。法医将尸体平放，端起一桶冷水泼在上面，用毛巾草草地用抹了抹，然后，熟练地将那把锐利无比的手术刀切入死者的胸膛…… 　　小时，我经常看屠夫宰猪。屠夫将退了毛的猪挂在梯子上，他用那把尖利的尖刀插入猪的胸口，然后，刀刃顺势往下一划，猪的杂碎、血水便哗地一下从涨鼓鼓的猪肚里流挂了下来，清晨的空气里顿时便会飘起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给人解剖，其实跟猪开膛无异，只不过猪是挂，人则躺，…… 　　昨日还活蹦乱跳的鲜活的生命，今日竟……我心里倏生出些悲凉……我不想再看。 　　井头沿。此后，再无人光顾。有传说，有人走夜路，路过此地时还会听到低低的哭声……这更使这里阴森恐怖……
　　　　　　　　　　　　　　　三 　　堂伯和堂婶是从后半夜赶回来的。半夜后，堂婶哭嚎就像风一样响遍了整个村庄…… 　　天亮后，一个更让人震惊的消息让我目瞪口呆了。 　　——堂哥是小珍杀死的。小珍就是我的堂嫂。 　　这让所有的人都大吃了一惊。我看到昨日还虎视眈眈的堂弟一夜过后像霜杀后的茄子焉了。 　　警方是从胃的残物里发现了浓度颇高的安眠药成分之后怀疑到堂嫂的。 　　堂嫂被带到警署后不久就招了——她将100粒安眠药掺入三七粉里，将堂哥麻翻，然后用绳子将其勒死，乘风高月黑，将堂哥背到井头沿，欲嫁祸于人…… 　　当时，关于堂嫂杀死堂哥的理由有很多的版本，主要有两种：一说是堂哥经常毒打堂嫂，堂嫂不堪忍受；再一说是堂嫂在外面有了相好，是情杀。 　　┅┅ 　　案子很快进入公审了。当时，民间还流传着一种说法：堂嫂的相好用钱打点好了一切，堂嫂可免死罪。 　　我看到堂伯的头发全白了。他完全放弃了外面的生意，像只飞进飞出忙碌的蜜蜂，为堂哥的案子奔波。他横下心，一定要把杀死儿子的堂嫂偿命。 　　堂伯咬破手指写下血书。领着5岁的孙子，挨家挨户上门，恳请大家在血书上按手印，要求法院严惩凶手，枪毙这个杀夫恶婆娘，如有人不肯，他便领着孙子下跪，给人叩头┅┅ 　　他一边又一边教孙子喊：血债血偿！杀人偿命！枪毙杀犯！！这几句口号。 　　当时，我很为堂伯的毅力和执著感动。到底是爷（爹）娘儿囡。要知道，堂哥死之前，父子俩形同路人，不相往来。我至今还记得他们父子绝义的情节——堂伯打了堂哥一耳光，堂哥则用菜刀切下自己的右小指以示绝交┅┅其决心远胜古人割袍断义！
　　　　　　　　　　　　　　　四 　　1991年3月18日。法庭对堂嫂杀夫一案进行公开审理。 　　那天，阳光明媚，法庭前的桃花开得很妍，庭里庭外飘着一股浓郁的清香。这样的天气，本该是赏春的好时节。 　　堂伯一大早就挨家挨户喊人。那天，庭里已完全站不下人了。很多人只能站在庭外，到庭的大部分人是我们村里的，有一小部分来自堂嫂娘家。堂嫂的哥哥，那个村里人都很熟悉的手扶拖拉机手，拿着一包“中华”一一向大家敬烟。但他的热情都被大家严正拒绝了。 　　9：00。 　　堂嫂被押上被告席时，会场上引起了一阵骚动。堂伯。堂婶。堂弟。堂妹。还有一些堂伯的亲戚朋友们愤怒地向被告席拥去┅┅愤怒的人流在庭前被法警们挡住了。 　　我坐在听众席上。我看到了5岁堂侄，满脸涂泪，可怜兮兮地望着被告席上的母亲┅┅ 　　辩护律师在法庭上为堂嫂做了长时间的辩护。辩词中，他把堂哥描述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地痞流氓。称堂嫂的杀夫居然是为民除害。他的辩论引起了堂伯堂婶等人的大声谩骂┅┅ 　　开始时，我也有些看不惯辩护律师的夸张。但他罗列的证据却让我不得不信其有了。 　　某年某月某日。尚忠在某地持强敲诈某某多少钱。证人某某。某年某月某日，沿忠在村后的小溪边强奸到村里来相亲的姑娘某某。证人某某┅┅。某年某月某日。尚忠毒打小珍。用小珍的高跟鞋在其头上敲出了一个5公分的窟窿。某年某月某日，夫妻争吵，尚忠用烟烫小珍的身体。堂嫂在律师的示意下，掀起了囚衣。堂嫂的胸脯上。她的手臂上。她的背上。密密麻麻地结着烟蒂烫伤的痂痕┅┅ 　　惨不忍睹。我震惊了！平日里我那个熟悉的堂哥远去了┅┅ 　　——严惩杀人犯！ 　　——血债血偿！ 　　这时，堂伯堂弟在庭下高呼起来。和者甚少，稀稀落落┅┅此时，堂伯将严厉的目光移向堂侄。我的心在这一刻颤抖了，我倏地明白堂伯教堂侄喊那几句口号的用意了。┅┅堂侄人向后缩着，目光怯怯地看着爷爷┅┅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光呀。这一种目光，我无法用言词表达出来，心里却感到刀割般的痛┅┅ 　　——妈┅┅ 　　堂侄喊出的并不是堂伯期想的。堂伯愕然了。口号在这一刻都停止了。庭里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到了这个5岁的小男孩身上。 　　堂伯愤怒了。他抡起右手，重重地甩在了堂侄的脸上。 　　她不是你妈！他是杀死你爸爸的杀人犯！堂伯困兽似地吼叫。 　　堂侄哇地一声哭了。堂嫂被堂伯那一记重重的耳光打楞了。 　　——别打我儿子。堂嫂倏地跪了下来，向着堂伯叩起头来┅┅ 　　——我交代！堂嫂哭着说。她是和一个人好上了。但那是在她对堂哥彻底失望之后。堂嫂说，那个人对她很好，真心爱她。每次堂哥打她，他都来劝慰她，关心她。她们好上后，有一天，堂哥知道了。他就往死里打她。但她铁了心。要和堂哥离婚┅┅堂哥不肯，威胁堂嫂，如果再和那个男人好。他就先把那个男人杀掉，然后再把她和儿子杀掉┅┅ 　　堂嫂说，她真得不想和那个男的分开，但她怕堂哥真得什么都做得出来┅┅
　　　　　　　　　　　　　　　五 　　一个月后，堂嫂因故意杀人罪被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堂伯不服，决定上诉。一天，堂伯来找我，让我替他写诉状。我以不会婉拒。为此，堂伯怨恨我，见面也不理。我理解堂伯对我的恨，我也理解儿子杀，做为一个父亲的心情。堂伯依旧像只小蜜蜂一样飞进飞出。好多次，我想劝堂伯，别上诉了，法律是公正的，不要再枉费心血了。但每次看到他憎恨我的目光，我又把涌到嘴边的话咽回去了。 　　不久，我就离开村子到了城里。此后，我一直没有再见到堂侄。堂伯为了防止堂嫂娘家的人和堂侄接触，带着他到外地做生意了。 　　2003年的秋天。我在城里，碰到了堂嫂的哥哥。那个拖拉机手告诉我，他妹妹改判为有期徒刑18年。也就是说，再过几年，堂嫂就要出狱了。 　　他低声地对求我。让我想方设法帮他搞一张堂侄儿的照片。他说如果我能帮他搞到手，他愿意给我1000元的酬劳。 　　他说，每次他去探监，妹妹的哭让他心碎。。。。。。她想儿子。 　　我无法答应。不是我不愿帮忙。而是实在搞不到堂侄的照片。
　　　　　　　　　　　　　　　　六 　　见到堂侄后，我心里一直不能平静。堂侄已经长大成人了。再过几年，她的母亲也要出狱了。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可杀死父亲的却是自己的母亲！ 　　堂侄该怎么办？ 　　我想，知道这个答案，我不会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