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滇池印象
2022-01-01叙事散文敬一兵
有飞鸟从头顶掠过,只叫了一声,那团浮云就应和着把太阳遮闭了,先前的灿烂顿时就被黯然的气息占领。瞬间的交替,似乎要把时间解构,抑或欲将空间重组。还未容我用绘画者的目光丈量周围发生的变化,那些被锁闭在苍老之中的递变过程,如电光火石般碰撞、激发和……
有飞鸟从头顶掠过,只叫了一声,那团浮云就应和着把太阳遮闭了,先前的灿烂顿时就被黯然的气息占领。瞬间的交替,似乎要把时间解构,抑或欲将空间重组。还未容我用绘画者的目光丈量周围发生的变化,那些被锁闭在苍老之中的递变过程,如电光火石般碰撞、激发和共鸣着释放出来,不经商量就侵入我的脑海,栩栩如生地舒展开来——喜玛拉雅造山运动时期,地壳横向褶皱运动,叠成一系列的背斜构造,上升与下坠的趋势,剧烈交替,水随了下坠的逼指,淀积在陷落的凹处,殷切地将自己曾经留在高山上的情思,仰望或是守侯。滇池就是这样形成的一种陷落性湖泊。于是,滇池的身影、气息、声音和思念,始终源源不断地穿越身体表面的肌肤,以故事的方式直接抵达我的心田,驻足栖居,与我的灵魂纠缠,抑或冷峻地逼询,令我端详和临摹滇池的想法,蠢蠢欲动。
昆明大雨后的天空,总是会迅速晴朗起来,一片蔚蓝,不时有白云飘过或是静浮不动。炽热而妍丽的阳光,将金灿灿的色泽,尽情倾泻在树木、屋檐和通向滇池的路面上,宛如一匹巨大的金色绸缎,逶迤铺展。而且,鲜活的阳光也注定会倾泻在滇池的水面上,雕镂出一幅湖光山色,碧波万顷,白帆点点,迷朦飘渺的灵秀山水画面。昔日波光粼粼的滇池印象,就是这样坚决地定格在我的记忆里,挥之不去。我知道,每一缕雕镂滇池的阳光,每一个被风吹拂的水波,每一片投映在湖中的云影,甚至每一次从涟漪里散发出来的类似于《清明上河图》、《江帆阁楼图》、抑或法国画家莫奈笔下《日出·印象》的清新气息,都是穿过了苍老的历史烟波,跨越了奔腾的时间长河,突破了虚无呈现的巨大迷茫而来的。如是一想,心里顿时就肃穆虔诚起来,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够体会到我的灵魂,小心翼翼地接近了滇池的灵魂,然后一下一下地轻轻触摸,以便在交融之中,掷出情感的色彩,描绘一幅灵动的画卷。我的视线,是否还是应该从过去习惯站立的那株树下,借了阳光从枝叶间漏下来,雨似的星星点点溅在我衣服上的催促声出发,去搜寻捕获写生的对象呢?
我终于来到了距滇池灵魂最近的地方——沿滇池湖岸而建的海埂公园。虽然在滇池的东西两个方向,金马、碧鸡二峰仍旧夹峙相望;南北走向的两端,长虫、白鹤两山还在继续对视,可是,这些地处滇池四周的山峦,相互之间已经既没有了过去那种鲜活,甚至是泄露某种暧昧关系的味道了,也没有了沿云岭山脉的东支逶迤南下的兴奋情绪了。因为,被这些山峰日夜看守的滇池,竟然就在它们的眼皮子底下,于短时期内被人的意识猥亵强奸,失去了处女应有的风韵和美丽:一汪清澈的湖水污浊了;原本欢快游动的鲤鱼、鲫鱼、鲦鱼、黑鱼、马鱼、娃娃鱼和甲鱼的生存场所,在大量的水葫芦和藻类疯狂侵占下荡然无存了;过去沁润心肺的清新空气,也早已被浓烈的恶臭气味所取代。水面上一个气泡爆裂了,又一个气泡滋生出来,使得涟漪的涌动呈现出被迫的姿势,凝滞而又粘稠。时间和物象的递嬗告诉我,此刻的一个气泡和一个涟漪,已经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气泡和涟漪了。而且,我也无法说清或是确定,气泡爆裂和涟漪涌动的姿势里,除了山峦内疚的倒影外,究竟还残存多少能够继续撞击灵魂,引发出类似于梵·高和罗丹捕捉艺术灵感而丢弃一切的那种心灵震颤。
支起了画架,可是我的眼光,却怎么也无法框定出写生临摹的对象,反倒是象断线的风筝,摆摇摇地飘荡。描绘滇池的波浪吧,然而这样的想法尚未出发,伤痛的痕迹便硬生生地闯进眼帘——全无烟波浩淼的感觉。撷取一段扑上岸边的涟漪吧,可是那跌在石上的水,立即有难闻的气味传来,掷得我一塌糊涂,不能自己。选择岸边的景物吧,但无数掩藏在它下面的管道,昼夜兼程地排泄着污染物,扰得欲寻静谧安身的景物,喘息着有如痛楚呻吟一般的声音,分明得很。虽然我知道在绘画上,效果古今以来都是从客观视觉体验而来的,譬如无论是抒情的和纯绘画性的,在构想上泄露出的许多“禅”的思想,以及画面的空间虚实的利用等等,都在绘画中的山、水、人、物,还有画与现实已有的很大的距离上体现出来了,在此距离中存在着抽象的意味。这样的意味,可以认为就是绘画的灵感。此刻的我,尽管手上拿了画笔,绘画的灵感却怎么也抓拿不住——污染已经把灵感吞噬。残留下来的,是秽物沾在滇池的水上,污浊贴在灵魂的身上。郁闷,失望,担忧,畏惧,酸楚和羞愧,梭织往来地掠剪我柔腻的心。不敢将笔墨涂在纸上。我实在不忍心看见纸上将要被我描出的滇池,甚至还不及现实中的这个滇池。
午后的滇池风特别大,掀动着一排排波浪,摔碎在船身两侧。说波浪摔碎的举动是滇池在痛苦扭动,不如说是滇池的灵魂在愤怒宣泄。历史上除了晋人常璩,进颠变服随俗称颠王的楚将庄跷,明朝的郑和,以及清乾隆年间一个落魄秀才孙髯翁把自己的灵魂与滇池的灵魂真正融合过之外,刘禹锡、范仲淹、苏东坡、李白、杜甫等文人骚客,都不曾注意过滇池,自然也就更谈不上领略滇池灵魂的情绪和性格了。其实,滇池的灵魂,始终都忠实地秉承了红土高原淳朴、洁净、坦城、粗犷、雄浑和厚重的特点。而且,这灵魂习惯于置身在静谧而又低调的状态中,从不狂傲张扬,以至于当各式各样的文化在它肌肤上划过的时候,也只能够留下一道短暂且轻微的痕迹。于是我以为,不是滇池不能够挽留住历史给它的机遇,也不是滇池的命运本就是驿站的命运,实则是因为滇池的灵魂太朴实、太大度和太从容了。难怪孙髯翁被滇池灵魂海纳百川般的胸襟,壁立千仞般的诤骨和义不容辞的责任感所彻底陶醉,在大观楼写下了抒发激情的"天下第一长联"。然而,滇池海纳百川般胸襟的灵魂,却再也不愿意在寂静中沉睡了,它因了极度的污染痛苦而彻底愤怒了。滇池岸边大量拔地而起的时髦建筑,散发出不可一世的奢靡气息,凶残地侵入滇池水里,把湖之灵魂那如春天一般的梦,分割得支离破碎。抬头仰望苍穹,视野里的这个天幕,与人类最初告别茹毛饮血、衣不蔽体生活时的那个天幕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作为自然存在的滇池,却轻易就消失了原有的芳容,不能不令人扼腕叹惜。我很难想象,把自己的意识凌驾于滇池之上的人们,在失去了这泓湖水之后,会是一个怎样的模样。我的生命,还有我视野里所有的物象,把我的身体继续推动着,来到了画架上的这张画纸的面前。没有想到一张画纸,竟然将我的童年和目前所置身的现实隔离着,于是,童年和甚至是在此之前滇池带给我的所有恩泽,都在纸的另一面止住了脚步。
抽象主义者保罗·克利曾经说,“艺术并不仿造可见的东西,而是把不可见的东西创造出来”。不可见的东西正是抽象绘画描绘的对象。然而,对于眼前的滇池而言,不可见的东西又是什么呢,人的能动性的滥用?麻木不仁?或者漠视客观存在?
面对一泓清水,我总是会兴奋得手舞足蹈。人类的精神寄望以及人类的虔诚,在清水的面前,也总是会不可抑制地坦露无遗。究竟是什么赋予了如此神奇而雄健的力量,同时还赋予了无比的灵性和无私的精神呢?从《渔舟唱晚》、《月夜》、《小河淌水》、《河边柳树排成排》和《大河涨水沙浪沙》的歌声中,从李白“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苏东坡“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和孙髯翁“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的诗句里,我终于寻到了答案:这就是从水的纯洁灵魂的印象中彰显而出的,仿佛可以片片拾缀的一缕缕飘逸的灵感。同时我也逐渐明白,任何伟大的人类文明,其起源、发展、传播都离不开水,更离不开水的灵魂的温柔抚摸,诚如古埃及文明与尼罗河;古巴比伦文明与幼发拉底河及底格里斯河;古希腊文明与爱琴海和延续五千年的华夏文明与黄河。即使是我眼前的滇池里正在遭受污染肆虐的灵魂,同样也是用母亲慈爱般的胸怀,孕育、造就出了高原的文明。
眼前的滇池,没有给我带来临摹写生的灵感,除了心灰意冷的印象,如诉如泣地弥漫在我的周围。所幸的是,我周围越来越多的人,不仅和我一样站在岸边用目光一遍遍地寻找着滇池的灵魂,一遍遍从旧日的印象里回味着滇池的温馨,一遍遍地追踪着滇池留在历史中的痕迹,也开始用实际行动为滇池的灵魂进行清理和医治,这让我感觉到了希望,感觉到了滇池被拯救的努力,正在慢慢向了我,还有滇池,款款走来。
我开始合掌于胸前,暗暗祈祷,愿在不远的将来,看见滇池水面飘逸的清新气息,是与我已经十分遥远了的童年时的那个滇池的印象,密切相连,彼此间没有分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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