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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被轻视的身体:家族另史及我的被出生(二)

2022-01-01抒情散文沈荣均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26 编辑

[原创] 被轻视的身体:家族另史及我的被出生(二)
四农村有句俗话,树活一张皮,人赖一张脸。这话对我来说,是不大适用的。此时,我还不能算有脸——我从娘胎……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4:26 编辑 <br /><br />[原创] 被轻视的身体:家族另史及我的被出生(二)

 农村有句俗话,树活一张皮,人赖一张脸。这话对我来说,是不大适用的。此时,我还不能算有脸——我从娘胎里一觉睡到现在。双眉紧锁。一对鼠眼眯视成线。鼻子能看出大致模样。嘴巴尚保持半吮半梦的趋势。耳朵呢,听见谁在小声说话?它们最终没有摆脱作为一颗脑袋的附属物的命运,除了一头乌黑的毛发,它们都被忽视。现在只是摆设,摆放的位置已有了轮廓,但都还不能算有了脸面,它们都没有形成表情,一切似乎还沉静在一个安稳的梦里。我此时的表情应该是充满好奇或者惊喜的。
 还好,我有了一张可以替代脸面的屁股——很多场合,屁股可以替代脸面,这是后来我才知道的。我的屁股很脏。屁股本应用以承受脏物的,不脏的叫脸面。脸面便是尊严,是与别人观看的。掩藏屁股,为自己受用。母亲把我的屁股细心擦洗洁净,然后再展示给村庄里的几个女人看。我的屁股,显然是母亲所有作品里最得意最出彩的,白花花一片,像屋外新耕出的一垄麦地。屁股咋能随便与人翻看,不霉死人呢。母亲不信那个邪,屁股照样给人抚摩评说。母亲没有给我一张可供观瞻的脸面,却给了我一副耐人寻味的屁股,白白胖胖,宽阔厚实,比脸面还要大。这是我的躯体里唯一拿得出来展示的部位了。母亲的确可以因此由骄傲的理由。
 这娃,屁股肉气好重,一看就是读书人家的屁股。家族里的某个女人语气显然带着嫉妒。咋说是读书的屁股呢?我也不懂,但那女人就是那样说的,说着说着似乎还捏了一下我的屁股。疼吗?不疼。我说过,我还没有形成表情。我想,应该是要疼的,哪怕只有一点点。是肉长的都要疼,除非是一筒深居简出的木头疙瘩。不过,就是疼我也不会啼哭,我喜欢女人们捏我屁股时的奇妙感觉。
 屁股展开来,像不像两页书呢?屁股上不可能写字,但可能写满伤疤和故事。母亲没有读过书,经验的局限性决定了她不可能产生这样的联想。这是我懂事后的发明。倒是那疼那沧桑,和母亲紧紧相连。我的疼我的沧桑,书写在屁股上,母亲的疼痛母亲的沧桑,镌刻于心。

 二爷根本把那些破经书读不上心的。线装书里的字,黑黢黢一片,看得人眼睛发花,头皮发麻,手脚散架,屁股下如坐针毡,坐针毡说不定都没有这么叫人坐不住。背!背!背!背你够X的《诗经》、《论语》、《千字文》!
 二爷坐在民国的私塾里,恨恨地开骂。私塾先生是我的祖父,二爷除了管我的祖父是先生外,还应该管叫“叔”。被一个叫“叔”的迂腐老头管束,怎么也不是一件快活的事情。不好好背诵经课,回头先生告状,挨自家老子死骂不说,可得随时当心一顿飞来的大餐光顾自个儿的一张白生生屁股——“笋子烘肉”。
  打屁股打便是了,还“笋子烘肉”,听起来像是一道光鲜的美食,实则暗藏陷阱。二爷一开始就不曾喜欢这个名。二爷是个做事光明磊落的人。
  “笋子烘肉”是老祖宗发明的玩意。此“笋”非笋,实为竹板一块,沉重厚实,怎么也看不出一点笋的温柔感来。去林子里伐竹一竿,取隔年生的。隔年生的竹,见风就长,很快就苍老了,老得老辣,老得硬朗。刮了青。留下簧。上火漆。挂檐口。阴干备用。有的先生临用时,喜欢过一层黄油,说那样鞭打起来更干脆更响亮。险恶的用心!而“肉”呢,就得小心翼翼地提到了——“屁股”,有肉的屁股,没肉的屁股(没肉的屁股也有二层皮)。什么“笋子烘肉”嘛,分明就是使用暴力,与贾二老爷惩罚宝玉的“家法”无二,何必说得那么婉转!我没见过贾家二老爷惩罚宝玉的手段,是如何如何的高明,但那“家法”的厉害分明我是明白的。宝二爷伏在春凳上,皮开肉绽,两块屁股没一处好肉。宝二爷怎经得住这样的皮肉之苦,于是晕过去好几次。昏便昏了,还装死卖活,就是死了又何足惜!贾家二老爷不管死活,要的只有一个效果——读书人的听话和乖戾。
  二爷不怎么听话和乖戾,用那时的话说,叫不懂得好歹和规矩。于是,祖父总是在二爷摇头晃脑装模做样的时候,从墙上取下那块光亮骇人的竹板子,漫不经心地踱到二爷身后。接下来,二爷只能做三件事。脱了裤子。伏上板凳。再咬紧牙帮……二爷候着吃点心果子一样候着挨竹板子时的模样,显得从未有过的听话和乖戾。
  我不晓得二爷的屁股挨竹板子,是不是很疼。想来也不会很疼的。若忍受不住疼了,二爷就会杀猪般呼嚎着“救命”,我的祖父也就下不了那重手了。二爷才不会像宝二爷那样不识时务,挨了打,一声不吭,嘴巴硬管啥用,下来还不是一个人生生地消受那肉疼。还好,竹板子只是打在屁股上,不是打在脸上。我想象不出来竹板子打在脸上会是一种什么后果!要是仅仅是疼也便罢了。二爷说,挨过板子的屁股,肉会变僵,一层一层地变,变死了再挨板子就不会疼了。我很遗憾自己生不缝时,未能真切体验一回挨板子的滋味,即使不能如此,但能亲眼目睹一回二爷挨板子时的情景,想来也是感同身受。但从二爷讲述挨屁股时的那种漠然,我怀疑二爷从来没有觉得那屁股是牵连着自己的每一片血肉!我这样猜想的时候,正坐在新学堂的教室里,昏昏欲睡。我的先生不用竹板子,我先生的镇学之宝是一根竹鞭。先生的竹鞭又细又长,总是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及时地挥舞在午后的课堂上。我的先生挥舞教鞭击打课桌或者黑板的时候,学堂西边的弹花匠家,正传来劈哩啪啦的脆响,像绳鞭或者软和的竹扳子抽打在一沓厚实的棉团之上。我怎么会把这两种声音捆绑在一起呢?噗嗒,噗嗒,噗嗒,噗嗒……夏日的午后,乏味粗糙的节奏。不断重复的调子。缠绵不清的声响,穿透至少两壁木墙。我分不清哪是先生的鞭声,哪是弹棉花的脆响,哪是梦里的竹板子。梦里,竹板子依旧义正词严,二爷的猪嚎依旧鲜活夸张。真是有点莫名其妙。
  六
  爱情的过程是一条河淌入另一条河。而爱情的结果呢?爱情没有结果。如果一定要追问一个什么结果,爱情本身是不会回答的。爱情一直在流淌,直到流淌出一条新的河流——水到而渠成。这是现时的说法,感觉说得虚了点。要是把这种理论的背景放在老村,把话题局限在更小的范畴——比如父亲和母亲的结合以及生育子女,一切也就顺理成章了。
  父亲想生儿子了,想得急了,父亲就比母亲更用劲。父亲就知道瞎卖力气。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父亲以为,力气大些,母亲肚子里新长成的的肉掺和男人的成分自然就多些。父亲之上的更多上辈人就是如此口传心授的。要是母亲想生女儿呢?母亲的脾气自然就会收敛许多,表情也要显出淑女家的婉约风范,言行举止绝对地与平日判若两人。低眉落眼,言语也顺,仿佛一肚子都是心花怒放,都是春意灿烂。要是这样,父亲自是心不在焉。生个姑娘是女人家的事。要做的一切早已完事。父亲靠上门楣,或者蹲下来,点上一竿烟,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几个姐姐就是在这个时候降生的。我的几个姐姐还算幸运,世俗冷冷的目光并没有阻止她们作为母亲身体不可或缺的某一部分,独立于世。
  而现在,母亲却想生个男娃。母亲想生个男娃,至少能举出十个以上的理由。母亲太想改变自己了。母亲想生个男娃,就自个给自个儿叫上了劲。父亲帮不上什么忙。别看父亲是个粗糙男人,书没读上几天,书呆子的迂腐恶习倒是招惹上了不少。一身的蛮力使不上,使不上劲就瞎着急。快了吗?快了。看见小鸡鸡了没有?差不多了。半天了,咋还没有看到哩?急什么,你以为是吃枇杷吐枇杷核!说得轻巧,拿根灯草。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接生婆把父亲好一阵数落,像父亲这样自私狭隘的男人,接生婆见得多了。接生婆的话硬是硬了点,但丝毫不影响父亲对我母亲的信任。像生育这样宏大的事情,父亲只有袖手旁观了,母亲是那个冥冥之中唯一值得托付的女人。
  母亲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心潮也随着我的一点点临近蒸腾蓬勃起来。我已是感受到她的气喘吁吁了。我的血液在升温。我四肢的力气在积攒。我的每一个毛孔都在賁张。我的一个隐秘处正在为自己快成为一个男人而殚精竭虑!
  呀,是个男孩!有人小声尖叫。作为一个男人,我的身份标志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中粉墨登场。可以肯定的是其中最含情脉脉的一双,是属于我母亲的。所有的人都在关注我,关注我母亲的身躯里特别生长而成的一块肌肉,关注一枚令整个家族都沸腾不已的显著标志!我真是有点受宠若惊了。
  作为一个男人,我的命运从我的身份被确定的那一刻开始,被彻底改写。尽管性别的确认不是一个男人的全部,我也应该感到幸运,我的母亲也是幸运的。母亲制造了我的性别,注定已经成功了一半。当然,这不是我母亲一个人所能决定的,我的父亲同样也是功不可没。不过,我宁愿相信我的角色是我母亲一个人的杰作。我说过我有恋母情结。
  七
  “那天她叫我老老实实地端着糨糊,跟着她到处刷大字报,刷完一处,我们又到另一处,直到后来把村子里的所有白墙都刷上至少一遍。我知道,那些大字报都是批我父亲的,可我还得跟着她,虽然手脚免不了有些战战兢兢。她好象说过这是对我的考验。我的父亲是地主,我就是地主的孝子贤孙。她的出身好,大哥好象还是个当兵的。她的话对我来说,总是那么的神圣和不可侵犯。她个子矮,刷大字报的时候得站在一根凳子上,还要够着手。我得帮她,一边掌着凳子,一边递过去糨糊。她张贴大字报的时候,衣服总是要撩起来,高高地撩起来,像一面猎猎飞舞的旗帜,而她似乎一点也不曾察觉。她胸前的衣服第一次飞起来的时候,我是怎么也没有料想到的。那一刻,我正全神贯注地昂头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我没有想到她的衣服飘荡起来的时候,一片我从未见过的陌生领地竟然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一览无余。突如起来的视觉冲击,像一场大水一样很快洗刷尽我头脑里的所有念想。我没想到她的胸前有那么的美丽。可以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有如此美丽的所在。我真的惊讶无比,我不知道我的脸是不是有些绯红了。我在学校的男厕所里偷听背面传来的神秘声响时,我也感到很可耻,但却从未有过如此的脸红。呼吸明显地加快,一种从未有过的窒息感让我气喘不止,我甚至隐隐约约地触摸到一个野兽一样的东西,在身体的某处蠢蠢欲动!所以,当她转过头来蘸糨糊的时候,丝毫也没有察觉。我所有的注意力以及全部的想象力,都还沉浸在那片飘荡起来的空白里。直到她怒不可遏地呵斥我,直到一记耳光朝我的脸上重重地拍打过来……那处美丽的风景,很快消失在我的想象里,一切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糨糊洒了一地。我发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刚才还是隐隐约约的奇妙感觉,还没有等到释放,就已彻底地瘫倒如泥烟消云散了!从次后,我见着女人总是把头埋得很低,我不敢正视她们的眼光,我觉得她们的眼光是有毒的,我怕她们含毒的眼光刺穿我的内心。我知道我的内心从女娃的衣服飘荡起来的那一刻起,自此再也不曾光彩。”
  讲这话的那男人,名字很拗口,我依稀记得他的名字里带有一个“根”字,很刺眼的一个名字。他是家族的一个晚辈,我家是幺房,他家是长房,按辈分他应该叫我高祖父,因为不大好称呼,就叫老辈子了。只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倒是我还胡乱跟着母亲唤他的母亲是“他幺嫂”的。他的成分现在看来是家族里最值得炫耀的——地主。他身上也有很多蛮肉的,也上过初中,讲的那个故事就是上初中的事情。年过半百了还没有讨上女人。似乎有过一个外村女人到他家睡过一夜,天还没明,女人就走了,头也不回地走了,直到现在也没能娶上女人。村庄里的人都说他得了一种不治之症。因为那病,他被村庄的女人彻底忽视了。这话听起来叫人毛骨悚然。一个男人,身强力壮的,怎么可能得啥病哩?能叫人相信的是,后来他好象真是疯了。他疯的时候就讲那个衣服飘起来的故事,缝男人讲,逢女人也讲。他发疯病的时候,眼里的男人女人都一个样儿。我想他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也是早已忘却了自己的性别了。他没疯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喝酒,喝那种几毛钱一盅的玉米酒,喝得人事不醒。我每次回村庄的时候,都要给他带一瓶玉米酒的。我宁愿看着他醉酒后死人一样睡去,也不愿意看着他疯了的时候,被那个故事纠缠折磨。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未完待续)
(作者:沈荣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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