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康桥的水波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14 编辑 <br /><br />　　又一次梦见他了，每次梦见他的时候，梦境都不一样，但梦境里的他总是二十三岁的青年，而我，也总是十三岁的女孩子，他是我的语文老师，初中三年的班主任。
　　梦醒的时候，心里异样的甜蜜和惆怅，时空混杂，似梦非梦，好像一切都是真的，又无从寻找，仿佛只要推开教室的门，就能看见他，我的语文老师，伏在讲桌上的背影。但是那扇门已经如此遥远，如此模糊，已经不再存在，那时候的破教室早就拆了，唯有记忆里的那扇门总是虚掩着，我一抬脚，灵魂就悄然而入，然后就会看见他的背影，他转过头来，微笑地看着我。
　　在梦里，我总是又激动又高兴，告诉他，我一直记着他，而梦里的他，依旧温文尔雅，耐心地听我说话。每次在梦里和他说很多话，醒来却一句也不记得了，梦见他的那天早上，我会安静好几个小时，回忆他，回忆我生活过的北方小城和我的少年时代。
　　那时候的他好年轻，个子高高的，眉目俊朗。那时我在书上看见一个词，玉树临风，马上就用来形容他了，因为，那样的词，只适合形容他那类的男子。以后，他那类的男子再也没有遇到，这个时代，能让人想起唐诗宋词，想起新诗，想起徐志摩的《再别康桥》的男子不多。他站在讲台上念给我们听，著名的《再别康桥》，直到今天都能想起他当时沉醉于诗中的表情，他抑扬顿挫的嗓音。在大学，每当我在画室里朗诵这篇诗的时候，周围会围着好些同学来听，听完了周围一片寂静，画室里高高的天窗倾泻一地灿烂的阳光，阳光寂静，我知道，他影响我有多深。
　　那时我们可以朝夕见面，全班有六十多个学生，每个学生都喜欢他，我们班的语文成绩是年级最好的。因为他的课，可以让贪玩的孩子听痴，忘记了下课，忘记了操场，忘记了天寒地冻，我们都老老实实地坐着，听他一字一句讲古文，讲唐诗宋词，讲到神往，我们和他一起悠然微笑，直到下课铃声响起。
　　他是那样年轻善感，他滔滔不绝地把自己喜欢的美文念给我们听，高高的他站在讲台上，他的温和眼神把我们爱抚地看过来，一个一个的看过来，他在微笑，我们也在微笑，他把自己细致而微妙的诗意世界和我们共享。他为我们每周开设一次诗歌朗诵会，我得到的分数最高，在他鼓励而欣赏的眼神里，我第一次知道，沉默寡言的我也可以把诗歌朗诵得那么优美动情，我因此爱上了诗，全班孩子也都喜欢上了诗，每个人都有一个诗歌摘抄本。
　　十三岁的我是那样懦弱多愁，体质很差，少言寡语，没有朋友，没有家庭的温暖，常常觉得世界荒凉寒冷，我独来独往，觉得自己是个死了也没有人会怜惜的多余的人。我于世界，没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唯有遇到他，我的存在有了意义。
　　那时一周一次的作文课是我的节日，一个丑小丫大放光彩的时候。我的语文从小学就很好，我的作文被当做范文已经习惯了，但是，唯有在他的语文课上，我才开始深入持久地喜欢作文。我和全班同学如此盼望每天的语文课，盼望看见他穿过校园尘雾走上讲台，我们的眼神，都看着他来的方向，七嘴八舌地议论咱们的老师怎么还不来，还不来。
　　每次的作文课上，读的第一篇范文总是我的，他读完了，又总是微笑着让同学们猜是谁写的？全班同学的目光聚焦过来的时候，我脸红了，我低下头，我悄悄抬头看他，他总是抿着嘴角，牵着一缕微笑，看着我，大声说出我的名字，谁也无法体会，我在那一刻的骄傲和感动！
　　有一次他布置了一个特别的作文题目，描写他的相貌。他笑着说，看全班哪个写的最像他。一个星期以后，他乐不可支地把我的作文拿来第一个评点，我写他冬天总是头顶棉帽走进教室，帽翅扑扇着好像头上蹲着一只老鹰，写他鼻梁上的眼镜一节课滑下几百次，鼻子好像眼镜的滑梯，写他银灰的夹克衫背后总有一块洗不掉的黄色斑痕……他大概觉得我给他画的这张“肖像”有点滑稽有点丑吧，他带着哭笑不得的表情解释，他的帽子顶着而不是戴着，是因为帽子小而脑袋大，他的眼镜老是滑溜，因为眼镜太宽鼻子太窄，他衣服背后的黄色则是女儿撒的尿……全班哄堂大笑，我的作文又一次得了全彩，老师夸奖我观察得仔细，写得与众不同。他选了我的作文去参赛，在全区得了奖，印在作文集里，在新华书店里发售，那是我的文字第一次印成铅字，奖给我的笔记本到现在还留着，是我最心爱的东西，一直不舍得用，那本子如此精美，写任何字都不和谐，干脆就什么也不写，只是留着了。
　　他是那样温和，从不发脾气，不只对我，对全班也如此。他只是静静地看过来，无须责备什么话，就可以让最调皮的孩子安静下来。如果他是玉树，也一定是春天的玉树吧，新鲜的喜悦的，每片叶子都闪烁着人世上最诗意的阳光。因为他的欣赏，我的影子一样的生活有了骄傲的内容，我可以每星期两次上他的家里去，听他讲作文，他让我写课外作文，他评点，借书给我看，我把他借给我的书整本抄下来，背下来。
　　我记得去老师家的路，那是校园里的一条泥土小径，黄色的，曲曲折折的，向高处一直延伸到校园僻静的角落里，他的家在一间十平米的小平房里，妻子大他四岁，女儿未满一岁，家门口有稀稀落落的白杨树。
　　每次上课，他的妻子会含笑坐在旁边，神情愉快地看着他侃侃而谈，孩子哭了，他起身给孩子换尿布，或是摇着孩子，继续给我讲课。屋里炉火跳跃，烤着孩子的尿布，在婴儿的奶香味和尿骚味里，他谈诗和散文。
　　因他的教导，我知道李煜，知道李清照，知道苏轼柳永……知道古来那些多愁多难的诗人词人的作品，我狂抄所能收集到的古典诗歌，现代诗歌，以此治疗我的青春期忧郁症，稀释家庭不和带来的生活绝望，让诗歌熔化到我的血液里。
　　他的笑容温暖了我灰蒙蒙的少年时代。我功课无心，整天趴在桌子上狂写“死去原知万事空”的时候，他走过来，只说了一句话：“不要受家庭环境的影响，自己把握自己的命运，好好学习。”我低头不说话，我怕我一张口，眼泪就会倾泻而出，那个多愁多难的年纪，我需要温暖的时候，他存在着。
　　有时候我想，如果没有他教给我热爱诗歌，我会不会早就自杀了呢？每次痛苦地要发疯绝望的时候，我看见了诗歌，我念诵起诗歌，然后就安静下来，逃遁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一个可以放任我的悲痛，我的寂寞，我的孤高，我的敏感，我的惆怅的诗歌世界。
　　有谁说过，上帝是公平的，他给你关上了一扇门，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扇门。
　　他给我推开了诗歌大门，而这扇门里的风景，又是如此令人沉醉！
　　泰戈尔的诗歌中，我喜欢这一句：“当我和拥挤的人群一同在路上走过时，我看见了你从阳台上送过来的微笑，我歌唱着，忘记了所有的喧哗。”
　　是的，我在黑暗中挣扎时，是他，微笑着望过来，让我在颓废里警醒。他的微笑里有怜悯，有疼惜，有理解，因为他的父母离异，他懂得使我生命黑暗的原因，因为他的懂得，淡化了我身后的阴影。
　　“无名的日子的感触，攀缘在心上，好像那绿色的苔藓，攀缘在老树的周身。”元旦晚会上，他给了不善歌舞表演的我一个表现才能的机会，让我当众画了一张特大的大鼻子漫画，挂在黑板上，让同学们玩点鼻子游戏。这张神气十足的大鼻子人像让他看了又看，笑着说，你的观察力这么强，造型能力很好，以后可以学学美术。我默不做声，又一次脸红了，他说的话，我总是会记得很牢。这一次，他的话成为我命运的预言，以后，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想起他说的话，真的去学了美术，而且学得很好，以此为业，直到今天。
　　我无法不爱诗歌，无法不爱绘画，也因此无法忘记他。毕业告别的时候，男生女生都围着他大哭，他的眼圈红着，说不出话来。那天很冷，刮着北风，我从学校一路哭着回家，满脸都是眼泪冻的冰渣。
　　二十年过去了，他在哪里我不知道，同学小聚的时候，大家传看他发表的文章，听说他后来婚变，从那个中学调走了。今天的他已经是中年人了，而我，在梦境里看见他，总是那个二十三岁的玉树临风的青年人。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二十年里，每次想起他，我都会低低吟诵这篇诗。他的微笑在我心里，如同康桥柔波里的云彩，依依的，不会散去，深沉的，诗意的，温暖的，映照着桥上斜阳的金光；与他有关的记忆，悠悠的，如同水草样招摇，飘逸的，唯美的，感伤的，有着五四新诗的味道。
　　2005.11.30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