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一缕清香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16 编辑 <br /><br />一缕清香

小时候分不清小米和黄米，当然也就分不清粟和黍，因为在故乡那片贫瘠的土地上，不种这些农作物，可是小时候，她们熟悉的身影却时常在我的眼前跳动。我从小就挑食，无缘由的挑食，就是不喜欢小米和黄米，可是在那个饥饿的年代，故乡人喜欢用黄米做早饭，他们把黄米熬成糊状，等快熟的时候里面再洒些面粉，出锅以后，陪她一起下肚的就是些炒萝卜条或自家腌制的酸白菜，亦或只是放点辣子，故乡人便蹲在墙根里吃的津津有味。可是，每当那种味道把我从睡梦中唤醒的时候我就很绝望，小小的心灵里就弥漫着一种绝望的忧伤，那一整天心情都不好。我不说也不吃，我拿上一个黑面馒头就上学了，有时走在路上眼泪就下来了。
到了夏天，特别忙碌的日子也就上故乡人最为忙碌的岁月，地上忙碌上一天，回家已经是日薄西山了，走进家门，总看到猪儿跳、狗儿闹、鸡儿也饿的满院子跑，每当这时候母亲忙着一边安抚它们，一边说：“累死了，什么都不想做了，就熬点小米稀饭吧。”我每当听到这句话，我心中就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恼怒，可我不敢吭声，等到小米稀饭煮好的时候，我的沉默里包含的那种无奈的忧伤是没有人能体味的，每当端起碗面对着那清凌凌的黄澄澄的东西，我就有一种想流泪的冲动，我能看到碗里晃动的那张悲伤的小脸，那种味道似乎呼唤着我又似乎在排斥着我。其实长大以后才明白，当时，呼唤的是我的胃，拒绝的是我的情感。
记得那也是一个长的不能再长的夏日，放学之后我就给猪铲草去了，等我背着一袋子草走进家门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觉得扑面而来的就是小米饭的味道，我站在院子里眼泪就止不住的流，我一闻到那味道，一想到你颜色，心里就是一种绝望的痛，我听到家里人已经开始吃了，我能感觉到我的饥饿，可是我能听到我的拒绝，我连走近家门的勇气都没有。后来姐姐出门看到了我，以为我个子小是不是铲草时让人欺负了，她 一个劲地问我原因，我只是流泪，一句话也不说，一会儿母亲出门看到我那样子，狠狠把我打了一顿，母亲还说，无缘无故流泪的孩子长大肯定也是个没出息的家伙，她 最讨厌孩子流眼泪，她骂我说，我长大说不上连小米稀饭都喝不上。我当时一边哭一边心里就恨恨的说，你怎么知道我是无缘无故流泪，我以后穷死我也不喝小米稀饭。母亲哪里知道一个饥饿的孩子面对自己不喜欢的饭食的那分忧伤与绝望。后来姐姐给我盛了一碗稀饭，我在那个晃动的碗里看到自己满是泪水的脸，可是，我就是一口也咽不下去，就那样和自己较劲，和小米稀饭对抗，可是家里再没什么吃的。过了一会儿，姐姐似乎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端着一碗小米稀饭走出了家门，不知从谁家换回来了一碗汤面条，我收起了眼泪，那碗面条似乎是我记忆中最好吃的饭，吃出的那分绵长与清香一直弥漫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而对小米稀饭的那分厌恶也就被我的泪水种在我的记忆深处了。
后来，我上了初中，我住了校，学校里没有小米稀饭，我的日子也就清清淡淡过去了，这样一过就是许多年，我从没想起过她，几乎都忘了五谷杂粮中有一种叫小米的农作物了。后来看书，看到路摇在临终前一定要喝家乡的小米稀饭，说整个病房里都弥漫着小米饭的清香，我想不通，小米稀饭哪有清香可言。直到我怀上孩子，我才忽然想起我又要和她见面了。在我的家乡，女人生下孩子都要喝小米稀饭，据说小米稀饭可以排毒养颜，所以我便开始发愁，我对丈夫说：“我从小就不喝小米稀饭，生下孩子可怎么办？”丈夫说：“小米稀饭也没有你记忆中的那么难喝，为了孩子，你就强迫自己喝一段时间吧。”可是 我心里总是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惆怅。
记得生下孩子的时候，由于是剖宫产，在医院里我刀口疼的几乎什么也吃不成，等我踏进家门的时候，我嗅到了久违的味道在小院里飘荡，当时内心却涌上了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就像是童年关系处的不好的一个伙伴，很多年以后无意中重逢的那种亲切与释然。何况当时心里想，只要保障孩子有奶水吃，我吃什么都无所谓。我从婆婆手中接过那碗小米稀饭时，我看到了柔柔的黄中泛这淡淡的红，我知道是婆婆里面放了些红糖，上面还浮着一层油花，每个小米都似乎咧着小嘴向我笑着，我喝了一口，似乎还有一缕淡淡的清香在我的口里弥漫，似乎也不难喝，当时怎么想不起记忆中曾让 我绝望的味道了，是随着岁月的流失记忆中的味道走远了吗。后来一段时候，婆婆用鸡汤、牛肉汤熬，有时在小米稀饭里放上被碾碎的核桃仁、花生米、杏仁、芝麻之类的东西，我也喝的有滋有味，并且越喝越觉得好喝，等一个月子出来了，孩子白白胖胖，我也胖了不少。从那以后，我不知不觉喜欢上了小米稀饭。
后来，我每当喝了酒，第二天，胃里拒绝一切事物，甚至水，可是我心里却一直想着小米稀饭，不知道上感情上的依赖，还是胃的呼唤？我就是不由自主的想，似乎小米饭的清香就把我的难受一点一点带走了，所以，每次我喝了酒，只要婆婆在，一定会给我熬小米稀饭，当小米饭的清香在空气里轻轻飘散时候，我胃里的难受也一点一滴被带走了，我觉得小米稀饭才真正散发着纯粹的五谷的芳香。
记得前一段时候，丈夫的侄女要出嫁，我陪他回老家。那一天很冷，可是农村只要一家有事，似乎就是家家有事，等我们踏进家门的时候，院子里孩子们追逐嬉闹的声音，女人们出出进进忙碌的身影，男人们劈柴生火的背影……
我去了，在各处逛了一圈，她们什么也不让我干，她们对我尊重的像客人，亲切的就是归家的游子。等一切忙完之后已经迟了，他们家族的一个老人一定要和我和我喝几杯酒，老人没有子女，就是好喝几杯，他说他一天天老了，也许以后和我再喝不上酒了，他还开玩笑说，就要和我喝个文化酒，我丈夫天生酒精过敏，我也不好拒绝。那天晚上，屋外北风萧萧，屋内笑语阵阵，真正我感受到了：“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那分情致与雅致，看着他们一张张朴实而沧桑的脸，听着他们一句句温暖而亲切的话语，我喝出的更多的是一种坦荡与舒畅，在他们的话语里我忍俊不禁，在我的语言里他们乐不可支。婆婆一直在旁边添菜、加水，她不阻拦我，也不责怪我，那眼里全是包容，后来都在笑声里醉了。
第二天清晨，我难受的一塌糊涂，婆婆一大早就来看我，她满脸都是爱怜，过了好一阵，我又嗅到了那小米稀饭淡淡的馨香了，婆婆端着一碗进来说：“你起来趁热喝吧，我知道你喝酒之后最想喝的就是小米稀饭了，可如今，农村这东西少了，我找了好几家才找了一点，好像也不是太好。”那一刻，我只想流泪，那淡淡的清香在空气里流散……
那一天，我走的时候，丈夫和孩子走在前面，婆婆牵着我的胳膊走在后面，一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有，但我知道她想说什么。等车快来的时候，她说：“以后你少喝点吧，喝多了伤身体，你身体太单薄了，我也一天天老了，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尤其你喝了酒，那么难受，谁给你熬小米稀饭？”那一刻，我看到婆婆的眼里有泪水滚动，我的眼泪奔涌而出，我转过头去，让泪水滚落在深冬的风里，我淡淡地说：“妈，你回去吧，我知道了，再不喝了。”等车开动的时候，我看到婆婆依旧在寒风中伫立，满头的花发在风中飘荡，我的眼泪又来了，我知道如果有一天婆婆真的不在了，在醉酒的日子里我再也嗅不到小米稀饭那分淡淡的清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