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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100%(下)

2022-01-01抒情散文阿贝尔
自我纪实是一种船夫的苦役。——凯尔泰斯(链接前面部分)http://www.zhongcai.com/bbs/showthread.php?threadid=38479我陷在噩梦一般的存在的泥淖里,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我一小时一小时地捱着。……
        
                          自我纪实是一种船夫的苦役。
                                                 
                            ——凯尔泰斯

  (链接前面部分)

  http://www.zhongcai.com/bbs/showthread.php?threadid=38479
  我陷在噩梦一般的存在的泥淖里,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我一小时一小时地捱着。我知道,那不是什么新状态,而是已经伴我多年的狼群。我没有一个人存在的信心,生怕倒在大街上,倒在江河边。一点点不适和疼痛,都会在神经上放大,成为绝症。本来是葡萄,是栗子李子,是樱桃,挂在树上就成了菠萝芒果;本来是蚂蚁,却被我当成了狮子老虎。那该是一种怎样的风雨飘摇的生?
  在午后的太阳雨中,我一次次散步,以打发掉白昼。我偏爱夜晚吗?不,但我害怕白昼。没有人知道我,没有人知道我的危险与痛苦。存在是那样的无奈,我欲哭无泪。我瘪嘴皱眉,做出哭的姿势,可是哭不出来。心不哭,眼睛嘴巴鼻子都不哭。我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场,用四川话说,叫“嚎嚎呆呆地哭”。妻去绵阳了,雨没完没了的下,在窗外形成了瀑布,奏成了乐章,我坐在电脑前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神经上像是有一只老虎在咆哮,分裂出的全是背叛的意识。它们结成集团,制成炸弹,让我颤栗。我喜爱雨,喜爱雨季,爱听雨声,这个午后,我却忽略了雨,忽略了雨水,觉得它们的形态、声音、气味都是那样的多余。
  “给妈妈提前过生,一起吃一顿饭。”有人三番五次在电话里对我说。谁是妈妈?我不知道。饭桌上的气氛一点都不像是在给妈妈过生,他们边吃边说着荤段子,说着亵渎妈妈的话,肆无忌惮地狂笑狂饮。他们可都是妈妈最亲最爱的儿子!我沉默着,不喝,不言,勉强吃着。我望着他们,没有表情。他们都有表情。我是故意要望他们的。我的望是一种蔑视。敬酒的人穿梭在席间,他们都是未来的科长局长处长,但现在不是。不是才敬酒。我晕了,不为酒,为妈妈,而妈妈是谁?妈妈在哪里?我不知道。我感觉要崩溃。是我,不是他们,不是他们胃里燃烧着的酒精,也不是妈妈。随我而去的女儿枣不习惯这样的场合,没怎么吃就逃跑了。我为什么不随女儿走掉?我想当场崩溃吗?我想为他们做崩溃秀吗?就是妈妈生日的那天下午,我一直都处在崩溃的边缘。我满大街找枣。东方英语,东风路口,电影院,报恩寺。我行色匆匆。
  雨田在电话里要县长的电话。一个诗人要一个官员的电话,不是勾结,不是攀附,而是求助。县长在雅安。“在雅安不要紧,就是在延安也不要紧,电话,打一个电话便可以搞定!”果然搞定。县长让旅游局长搞定。旅游局长让我的上司H搞定。
  水深火热中,雨田来了,还有见过面的北京的S、没见过面的绵阳的C。不是“我在大堂等你”,而是“你们在大堂等我”。暂时脱离了崩溃感。与S握手,与C握手。S说“早就知道阿贝尔,只是不知道阿贝尔在这样一个平武。”C说“见到你,是我这次出游的亮点。”C是绵阳一个区的区委副书记,实权不压于一个县长。我说什么了吗?我差不多什么也没有说,我对他们的话和笑都持谨慎态度。有很多所谓著名作家在场的时候,S为什么不这样提说我。我倒不怀疑C的话。
  从海拔800米上到海拔2000米,不适应的只有发烧的枣。天真蓝啊,空气真洁净啊,风吹着真舒服啊,雪山的水真凉快啊……这便是北京人到了白马山寨所说的话。生活在白马山寨边缘的我能说什么?北京人绵阳人在照相,枣一个劲地喊冷。我知道枣在发烧。绵阳人陪着北京人在逛山寨,我只听见我10岁女儿在召唤。摸着女儿的额头,感觉火一般地烫。是大病欲至,还是白马的什么神仙显灵?我依旧没有崩溃感。吃饭的时候,旁边有火炉,女儿很高兴。女儿吃土豆,吃莲花白,吃盘羊肉,吃老腊肉,吃腊排骨,吃韭菜……我很放松。我们喝青稞酒,说崇敬的话。S,C,雨田,阿贝尔。还有我的上司H。锅庄跳起来的时候,夜色已浓,枣也加入了,北京的女生们也加入了,诗人雨田也加入了。冷冷清清。没有氛围。锅庄之后,开始吃烤全羊。县长安排的,旅游局长搞定的,我们谁也不出钱。雨田为牙痛折所磨,完全失去了斗志。S初显诗人的豪气。青稞酒,青稞酒,一盅又一盅。一茶壶喝光了,再来一茶壶。没有醉倒的人,只有胀大了的肚皮。酒意上来的时候,枣一个人上楼睡了。枣那么乖,我多么感动。跟S谈到了文学,仅仅是谈到。“平凹的小说是走民俗这一块的,但他赶不上张贤亮,平凹的小说太慢了,内在速度跟不上外在速度。”S说的是什么呀?我说了大陆,说了意识形态,说了文学的无限制。最后是烤余火。烤余火的时候我想起了枣。我跑上楼。枣睡得好好的。
  凌晨,枣发高烧,出现惊悸,看见幻象。我陪着枣,继续着前些日的失眠。崩溃的感觉来了,脚脚爪爪都看清了,像一只硕大的毒蜘蛛,吐着毒液。水痘,水痘,丑陋的水痘从枣的脸上跑了出来。   
  以前的新闻。萨达姆·侯赛因——前伊拉克共和国总统——在他的老家提格里特的一个地窖里被美军俘获。坦白地说,我的感觉是愉快的。我的愉快与美国无关,与布什无关。我的愉快基于我对一个专制、残暴政权和几个丧失人性的人物的认识。希特勒。斯大林。萨达姆的两个儿子乌代和库塞。看见胡子拉杂、神情麻木、苍老憔悴的萨达姆,我想到了命运对人的捉弄。萨达姆算是完蛋了。政治完蛋了,权柄完蛋了,国家蛋完了,连儿孙、家族和自己那条老命也完蛋了。也许有人会说,萨达姆辉煌过。我要说,辉煌不是人生。打电话给诗人雪峰。雪峰正伤心。他是萨达姆的fans。雪峰说,狗日的美国鬼子,连一个老头都不放过。雪峰的声音低沉,悲哀,真实,像是要哭出来。我笑了。笑出了声。“老子算是看清你娃娃了,舔美国人的肥勾子。”雪峰骂我。我没有还击。我又笑了。咯咯咯。雪峰在沉默,半晌才说,这个世道,这个世道……我说,萨达姆是咎由自取。我对雪峰说了萨达姆和他的两个儿子的兽行。雪峰是诗人,早年为阿拉法特写过诗。
  现在,我要说的是另一个人。100%怎么绕也绕不过的人。我向很多人推荐过他。青岛的Y和H,上海的Z,南京的T,北京的L、S与J。这个人与我幻想的西伯利亚或古巴的监狱有关,与纳粹有关,与集中营有关,与他胸前佩带过的黄色六角星有关,与奥斯维辛有关。前政府完蛋了,集中营还在,在遥远的圣赫勒拿岛,在对暴政屠杀的记忆中,在《英国旗》上,在《另一个人》里,在《船夫日记》中。这个人叫凯尔泰斯·伊姆莱。匈牙利籍的犹太作家。两小说,两个随笔。“不但揭示了人类恐怖的堕落与沉沦,而且通过文学作品,以一个脆弱易伤的个体与历史进程中的野蛮暴政相抗争”。在我个人的感觉中,凯尔泰斯比卡夫卡要亲切。《英国旗》,一个中篇,对“一种”肉体与精神存在的天才的触摸。大胆,真切。更多的不是叙述,而是表述。这种表述有刀锋的理性,更有芳草和落叶的质感。没有我们时下号召的“好看”,甚至没有传统小说的要素,有的只是个性的絮叨。但这样的絮叨是内心的铺张。包含了人类的良知与道德,包含了人类超乎存在的诗性生活或者人类对诗性生活的渴望,同时也包含了诸多大自然纯洁纯粹的元素。《另一个人》,让我感觉到了灵魂的质量和语言的质量绝佳的共融。“我们不能在自己当过奴役的地方品尝自由”。“我们要尽可能地深远地接受我们的生存”。“我是独裁者无可救药的孩子,打在我神身上的烙印就是我与众不同的地方”。“我喜欢自己身体日趋衰弱的厄运”。“这个世界的渺小,是由日趋严重的脑血管硬化和对自己葬礼的预感造成”的。“我们之所以还能够承受生活,是因为我们的生活竟然如此地不真实”……纳道什·彼特说,世界上有一种痛楚和一种彻底的屈服,只有通过凯尔泰斯的眼睛才能看到。我理解彼特的意思。凯尔泰斯经历了太多的黑暗。
  太阳出来了,山坡的积雪正在融化。“我生存的每个侧面都是令人恐怖的,只有写作的那一部分除外。写作,写作,只不过是为了能忍受自己的生存,还有就是为自己的生存作证”。对于春天的来临,我从来都只有漠然。凯尔泰斯依然活着,在布达佩斯或布拉格。一生仅仅毫厘,在时间的弯曲里,我们看见的不是世界的倒影,而是世界的遗像。“这个世界是从很深很深的地方开始毁灭的,无论借助思想还是科学,历史对它都鞭长莫及”,而我个人“带着特别的苦涩和特别的满足”,写下了这些文字,深深感受到自己存在形式的脆弱易伤、徒劳无益和不合时宜。   
  母亲又回乡下老屋了。乡下有青菜、樱桃、竹林和自由。我们偷吃过樱桃从院墙上跳下来踩断魔芋的时候,父亲母亲都还很年轻。而今父亲已经入土,母亲孤苦伶仃。正月初五,父亲三周年,母亲在老屋亲手操办,妹妹要回来。我在市中心打了车,挤出喜气的人海,进入荒凉的郊区。空寂的河谷。白雪包裹的山峰。奢侈的加油站。车出九寨环线,一直开到老屋背后。錾子崖。锅砣漩。青皮树底下。保管室。筋竹林。下车,亲戚都围拥上来。河对岸的幺爸一家,本村的金德哥一家,大嫂的娘家一家。厨房里挤满了人,案板上挤满了肉。我本能地忽视了这一切,冲破新年和团聚的喜气,在人堆里搜寻着我的母亲。在我的感觉中,他人都不重要,重要的惟有我的母亲,我的孤独的母亲。母亲不在,我下到二哥大哥家的院子,下到樱桃树前面的菜地,下到挑水路,下到破烂的江边,母亲还是不在。热闹只在我老屋,院子、田野、河岸的空旷寂寥是盘旋煽动的。我回到老屋,在人堆里看见了母亲。我想给她点什么,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买。水果,糖,衣裳。她不缺钱,妹妹妹夫几千几千地给。她不缺糖果,不缺衣裳。我知道她需要什么。我不知道我是否能给她。妹妹回来了,夹道欢迎,黑亮的小车,奢侈的花篮。亲戚们前赴后拥。妹妹是衣锦还乡。二哥也回来了,一言不发跟在妹夫身后,提着香蜡纸钱。二哥更瘦了,像老屋后开花的竹子。刀头。酒。烟。钱纸。香蜡。花篮。鞭炮。遗像。我们去到父亲墓地烧三周年。程序已经混乱。纸钱刚刚燃起,酒水哗哗流淌。我点了香蜡,三支为柱,分插祭坛。父亲的兄弟晚辈总动员,烟火四起,喧哗一片。二哥焚烧了父亲的遗像。“老汉儿,我给你倒杯酒!”大哥拧开酒瓶泼洒。“三老汉儿,我给你敬杆烟!”金德哥点燃支烟,放在墓碑前。妹妹扯开整包极品玉溪,投如火海说:“老汉儿,我梦见你到处要烟吃,今天我给你送烟来了!”没有悲伤。嘻嘻哈哈。鞭炮响起,火星四溅。父亲墓后的青杠林落光了叶子,显露出稀疏的枝桠,单调,干燥,没有色彩。炮终人散,仪式结束,意味着父亲将彻底被遗忘。酒席早已铺设,欲望开始张扬,活人开始享受,是非开始滋生。我坐在河岸上,眺望对岸。道角、沙渠、青玉、石人、三岔子、陶家山……对岸已经被我收编,入选《21世纪年度散文选 2004散文》。山没有变,沟壑没有变,积雪过后,三岔子依旧像匹奔马;变了的只是河床,只是河水,只是人家,只是樱桃的味道,只是我们每个人生命的向度和质地。母亲说她不去城里了,她就住这乡下老屋,她一个儿女也不跟。“随便你,只要你自己高兴。”妹妹又给了母亲一些钱。大哥二哥站在一旁,表情木然。我无言。                   2005年2月24日于四川平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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