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至关紧要的事情

至关紧要的事情
　　　　　　　　　　　　　　　　　　　　　　　　张生全
　　　　　　　　　　　　　　　　　　　　　　校长为什么不笑
　　今天注定是个不祥的日子。刚跨出房门，一滴水就掉进脖子窝里。一滴水掉进脖子窝也不值得大惊小怪的，问题是时令正是冬天，问题是那是一滴从天花板的水泥缝里渗出的参和了污垢和病菌的水，问题是我才刚出门，跨上第一步，就受此迎头一击，而且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我唯一裸露的那一线线脖子上。我在心中隐隐觉得这似乎是某种预兆。我抹了一把，满手的黑墨。那给水砸着的地方，一阵接一阵酸痛，脖子要扭不过来了。
　　从楼梯上下来，一转身，就碰上了校长。我愣了一下，展开脸，张了嘴，正要喊他。可是校长却并没有抬眼看我，他埋了头，急急地就过去了。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我似乎感到他还略略往外偏侧了一下头。我张了嘴，嘴唇像冻着了似的，很长一段时间闭不上。我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两下，那僵硬的肌肉才松弛下来。心里就空空地发慌，什么东西悬在胸壁上，像是用一根橡皮筋系着，一上一下，一上一不，晃悠得人难受。
　　校长这是怎么了？他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常常看见我过来，大老远就抬起一张笑脸，并不喊我的名字，却住了步，说开一个话题。园里的花开得多好啊！是啊，很灿烂的！我也把脸像花一样灿烂起来。他走几步，立住，我也走几步，立住。他走着立着过去了，我也走着立着过去了。我的行程在行走过程中因为校长的话题受到了一些小小的阻碍，但这是愉悦的阻碍，就像春水在流泻中遇上一个温厚的湖湾。是的，校长是温厚的，但我能感觉出来，校长的温厚缘于他对我的器重。有一次在厕所遇上，厕所里自然不好说吃饭没有什么的，也不会有花的灿烂。那时我局促而以为要无话了，谁知校长却问了我一句，周总理有句要学好各门功课报效国家的诗是怎么说的啊？问诗词，这可上我的路了，看来校长在刻意接近我呢。我心中一喜，告诉他是“邃密群科济世穷”，并且还把那诗的全部都说了一遍。后来我发现校长把“邃密群科”四字做了校训。那一刻我是无比幸福的，似乎那诗句不是周总理写的，倒成我的杰作了。
　　今天校长怎么会不笑呢？我深垂了头，腋下夹一本教材往教室里走去。孩子们已经敬过礼坐下，都拿了眼睛齐刷刷盯我，但我却提不起精神来。草草地写了几道题在黑板上，让孩子们自个儿练习，就倚到一旁的窗户上想。扪心自问，我是很拥护校长的，校长有什么指示，我都遵照了，校长布置什么任务，我都执行了。他说要大扫除，我不只是指挥孩子，还亲自动手；他说要板报展演，我熬几个通夜设计出方案，帮孩子们做出。我不表功不张扬，我默默地做事，因为我知道校长毕竟是明白我的。他看我的眼神，他的笑容，那是满溢着嘉许的。那次校长在一个校会上讲话，他的讲稿还是钦点我写的呢！我把双手抱在胸前，绕着教室走了一圈又一圈。
　　孩子们已经完成了我布置的所有练习，他们交头接耳，蠢蠢欲动，都用期待的眼神看我，要我也给他们一个嘉许。可是我的问题还没有答案。我让几个孩子上黑板写出他们的演算过程，他们都写得不错，无可挑剔。他们下去的时候昂着头，脸上布满欢悦。我却高兴不起来，难道是我错了？我突然想起上周末似乎是校长小舅子的远房亲戚结婚，大家都去喝喜酒了，我因为家在外地，每周只能回一次，就没有去。当时我也是一时神经短路，以为不过是远房，还转了几个弯，就不很在意。现在才觉得，不管转几个弯，都是校长的，我都该去的。我不去，礼数也该去的。怎么人也不去礼数也不去呢？哦，错了，错了！
　　没错啊老师，哪里错了？孩子们大惑不解，纷纷问我。错了，真是错了！我们怎么没看见呢？老师你指出来！五十多双眼睛牢牢地盯了我。我举起手，伸出一根指头，但是我犹豫了，我不知道该指什么给他们看。
　　　　　　　　　　
　　　　　　　　　　　　　　　　　　　　谁做实验班的班主任
　　　　　　　
　　可以肯定地说，校长是欣赏我的。从他对我的笑，从让我写发言稿，从那次学生家长会上他当了那么多家长的面对我做班主任工作的褒扬，从“邃密群科”的校训……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一个事实（而不仅仅是可能），校长对我不一样！如果要安排实验班的班主任，校长只可能点我的将了。
　　但是，证据越多，我的心里越不塌实。因为我隐约觉得，排课似乎不是校长的职权范围，那一般都是教导主任做的事情。教导主任是个瘦筋寡骨的中年人，整天不说不闹，显得特没精神。他是教导主任，可是年纪却比校长大许多。按照一般的情形，他是不可能等到校长卸任后接替校长职务的。所以他就很落寞，很觉无聊。我对这样的教导主任是有意见的，一个没有朝气的领导我不知道他能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我似乎是在校长面前谈论过他的。这也不是我小人，搬弄是非，我是从大局、从学校的前途出发。作为教导主任，他应该是校长的得力助手，如果他无所事事，那这个学校还有什么希望呢？而且我还肯定地说，他不喜欢我！这样一个心理阴暗的人，他一定看出了校长对我的器重，他不能有出头之日，他自然也是不允许别人出头的。因此，要是让教导主任来排课，他会把实验班班主任这样一个重要的岗位交给我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教导主任排出的课，一般是要交校长审核的。校长要是不点头，课就不可能定案。校长一审核，发现问题了，咦，实验班班主任怎么不是小张呢？那小伙子不错啊，要精神有精神，要经验有经验，应该让他上！教导主任望着校长，显出迟疑的表情，小张吗？是不错。可是我已经排下去了，这样改来改去，不好办啊……校长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愠怒了，有什么不好办的，不就动动名字吗？又不是让你搬泰山！教导主任几次欲言又止，提起笔来不想落下，但是碍于校长慑人的目光，他最后还是改过来了。
　　只是，只是教导主任真改了吗？我虽然论证的流程如江河决堤，但仍然感到明显地漏洞百出。比如，教导主任倚老卖老，仗着自己曾经做过校长几天老师，并不怕校长权威呢？比如，教导主任圆滑一点，推说自己已经把做实验班班主任的事情告诉当事人了，要是现在改，势必造成很多不必要的矛盾。校长怕麻烦，只得将错就错了……哦对了，如果另派人选，会给谁呢？不错，肯定是尤老师！尤老师平时就跟教导主任贴得紧，像一只很听话的狗。教导主任排课，不给听话的狗难道给咬自己的狼不成？啊喂，秦老师好象还是校长的亲戚啊！既是亲戚，他看到尤老师名字的时候怎么会反对呢？人的胳膊肘难道会往外拐不成？我一个和他非亲非故的外地人，他再赏识我也是要有个底线的。还有，他真的赏识我吗？他问“邃密群科”是他不懂，他让我写讲稿是他偷懒，他在学生家长会上褒扬我，作为校长，在家长面前谁不褒扬自己的老师呢？难道要家长都把孩子从学校领走吗？而且他已经有一次没对我笑了，因为他小舅子的远房亲戚。虽然后来他又再次对我笑，但一次已经是一个信号，说明我在他心中的位置已经大不如前了。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要主动出击。我费尽心力写了一篇关于班主任工作的论文给校长看。过了一段时间，我见没什么反应，又主动找上门去，和校长谈我的那篇论文。校长似乎也看过那文章了，也兴致勃勃地和我拉开了话题。但我的兴趣显然不在那上面，我很快就绕到了我们学校的班主任工作和班主任建设上，后来又到了实验班班主任的建设上，再后来又到了实验班班主任的人选上。校长这时候似乎才警觉过来，他支支吾吾地说还没定呢，就很快绕到别的话题上去了。
　　见校长这个态度，我明白了，校长之所以支吾，就是因为那人选不是我！我心里沮丧得要命。那些天，我隐约感到别人也在议论这事，解老师甚至告诉我，人选已经定了，就是尤老师。解老师说，你想啊，不是尤老师还会是谁呢！对呀，还会是谁呢，不可能再有别人了！我突然愤怒起来，我的愤怒来自于校长主任们的官官相护任人惟亲暗箱操作，也来自于我的怀才不遇红颜命薄孤苦无依，更来自于我这么自作多情地把什么论文给那可恶的校长，使得他可以从容地看我的笑话！我要控诉他们，我要看这世道能黑暗到什么程度！我要让他们把尤老师的材料搬出来，我和他比，比什么都行，上课，组织能力，思想工作，孩子们的选择！到那时候我看他们怎么说！我打听到一个他们开行政会的机会向校长室走去，我要去讨回公道。可是我的脚正提起来要跨进门去的时候，却听到他们似乎在议论实验班的任课老师。首先由教导主任提名，而这个阴阳怪气的人，他在提班主任时，却居然提的是我的名字……
　　　　　　　　　　　　　　　　床上翻来覆去的想
　　一晚上我都没睡好，翻来覆去，怎么都不是位置。双肩，一整圈腰腹，脖子、背一直到屁股，都麻揪揪地酸疼。脑袋昏昏沉沉，却又似乎清晰得出奇，一些往事像没有秩序的帆船，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又像是电子游戏中突然现身的目标，让我防不胜防，难以招架。那一次我接他的谈话问一个问题，我连续问他三遍他都不回答，头偏到一边对另一个人笑，整个一副蔑视的表情！其实问出第一遍我就后悔了，我为什么要问呢？我为什么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呢？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对我有什么意义呢？更何况是问他！但问题是话已经出口，出口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我成了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要是不搞出个结果，我的面子可就丢大了！然而我的面子最终与他无关，在我正准备问第四遍的时候，他转身走了。
　　还有那一次老师们打篮球。因为人手不够，也叫上了他正上高中休假在家的儿子。我也真是笨哦，知道他儿子要来，就不该上场的；上了场，也不该对他儿子防守，防了他儿子，就该远远的，不要有身体接触。那只是一场友谊赛，赢了输了什么关系！可是一切就都发生了。他原本在场下观看，可后来就把他儿子喊下去了，说是有什么危险，怕他儿子受伤！只怪我当时光顾着玩，汗流浃背，满头雾绕，没有多想这件事情，我要是稍微灵醒一点，就该马上丢了球，上前质问他。他儿子有什么危险了？我伤着他什么了？他在众目睽睽下做出这样的举动，不是明显地给我难堪，和我过意不去吗？难怪人家说搞体育的都头脑发达四肢简单呢！事后“冷静”下来，就很是后悔。可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看热闹的人都散尽了，我要再提起，不但无用，而且显得我很是小鸡肚肠！
　　这一次可不能再傻冒，做事后诸葛了。我必须畅畅快快地把这口气吐出去，不吐，不但对不住自己，不知道以后他还会对我怎么样。下半夜的时候，我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长久的高度紧张搞得我疲惫不堪，我甚至连翻身的力气也没有了。但是到了这个时候，我反而不敢睡了，我必须努力把眼睛死死撑大，努力绷紧那根弦，我怕自己一不小心睡去，醒来后就把仇恨的感觉给淡了。而且，我还没有把这事情想得透彻，没有找到一条最好的最具杀伤力的办法。
　　我需要再一次捏拿我所要做的事情的全过程。我要说的话，我说话时应该具备的语气，以及伴随这些话语的表情和手势动作——这并不只是一种辅助工具，它们在有些时候常常具有毁灭性的力量。当然，我首先在心里不应该慌乱，心是指挥中心，指挥中心乱了，全局就散了。走过去的时候，我最好埋下头，虎着脸，不要东张西望，尤其不要看他，更不要说什么话，喊上我的孩子们就走。用不着怕，我是孩子们的班主任，我喊走我的孩子们，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谁敢阻挠？对了，在喊孩子之前，我还应该和孩子们说两句。我要告诉孩子们，你们是来念书的，不是来给谁打长工的！你们交了学费到学校来，理应享受你们应该得到的那一份学习待遇，而不是降了人格给谁做奴隶！这个时候他，尤老师，这个教导主任的大红人，这个伪君子，肯定要做出一副委屈的莫名其妙的做作表情，而且还会环顾左右寻找同情。这个时候我就不能手软，要痛打“落水狗”！我直截了当和他摊牌，你是好心，是教育孩子，是帮助他们改正错误！好，就算你的狡辩有理，可为什么不让他们搞我班上的卫生而却搞你班上的卫生呢？还有，你班上的孩子犯了错误，怎么没见你让他们搞卫生呢？你这不是让我的孩子给你的孩子做奴隶是什么？你这不是心理阴暗肮脏是什么——说这话的时候一定要快，顺畅，要声音宏亮，一定不要给他打断了，最好搞得他哑口无言，那才解气。最后，还要一语道破实质。你对我有气，你恨我，处处给我难堪，这些我都忍了，但是你不能拿孩子们撒气啊，孩子们是无辜的，你这样做，不是戕害一代人吗？不用和他接仗，马上就走，和孩子们一起，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做得像一位带着自己的队伍凯旋归来的将军。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真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是大早。我甩甩头，又甩甩头，但我就是想不起我昨晚在床上辗转反侧的事情。后来终于有了一些，却已经很不完整，就像一场即将消融的雪。我知道我是在气着，可是这气却已经要泄得干净，怎么也提不起来了。叮铃铃——预备课的铃声响起来。我慌忙拿了书本，快步往教室冲去。
　　　　　　　　　　　　　　　　　立志要还回那几碗面钱
　　可是，如果我不去，这早饭的问题该如何解决呢？我的柜子里还有半把面，一些油，一小包盐。但是这种清汤寡水的面我已经吃得很闹心，一闻到那气息，就反胃。勉强添进嘴里，却不敢往下吞，张了嘴嘻开牙齿不住地往外哈气，要是闭闭眼吞一些下去，说不定连带胃里的都要翻肠倒肚全部出来……可是我又不能不吃早饭，肚里没货，人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上午的几节课该如何站下来啊！还是去那小面馆吧。
　　乡场上就只有这么一家小面馆。乡场太小，便是一家小面馆，还需要惨淡经营。客人主要是像我这样的单身老师或者其他机关的一些工作人员。机关也不多，无非是学校、乡政府、卫生院、信用社几个。他就是乡政府的一个副乡长，因为家在农村，也算单身一族了。说起来是副乡长，是父母官，但“县官”不如“现官”，我也很不当他一回事。以前到这面馆早餐，他吃他的，我吃我的，我们各不搭界。可是这一期，随着他的孩子升入初中，他也就从父母官“降格”为我的一名学生家长。以前我们是“平等”的，现在“降格”为我的学生家长，因此每次到面馆，他就抢着替我付钱。毕竟是政府官员，他把这事做得顺理成章，不露痕迹。我刚到面馆，端上一碗面正要吃，他已经吃完了，从从容容擤过鼻涕，漱过口，擦过嘴巴，慢条斯理从怀里掏出钱，不多不少，面值五元。五元，刚好两碗面的价钱。不用找零了，零钱放在口袋里，很难保管，把张老师的一起算进去吧。
　　一般来说，什么都有可能腐败，惟有学生家长请老师，那似乎是天经地理的，更何况是几碗面钱。问题是，他的这面我吃了却总是很难消化，因为他那孩子很不好教育。那是一个女孩，守纪律，听话，爱劳动，几乎囊括了所有好孩子的品质，可就一点，成绩特差。造成她成绩差的原因也不是别的，而是她的脑子太笨。一道题，我给她讲的时候她不住地点头，讲完了问她会不会？她说不会。再反复也是如此。什么情况都可以，脑子笨却几乎是致命的。明知一件事情不可为而为之，这是不智，更何况我为之卖命的仅仅因为几碗面钱。
　　我立志要把那几碗面钱还回去！我要是不欠着他的人情，在教育他孩子的时候我就不会有愧疚之心，该怎么着还怎么着，我把责任尽够了，她要还不成气，我也没办法。怎么还呢？在他给钱的时候推三阻四可不是个好办法。人家也并没有刻意要替我付钱，只不过“因为零钱不好保管”，“顺便”把我的也算进去了。我要推，要和他抢，岂不显得太小家子气吗？最好的办法是比他早一步去面馆，当他端起面来的时候，我也正好吃完。一张五元的面值，不要找零，一并替乡长给了吧。第一次还真成了。但在我这样做的时候，他显出了难受的表情。他把一碗面挑起来，掂了掂，又放进碗里，如此反复。一碗面给他搅成了糊，还没有递进口里。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有开腔。我冲他一笑，把手往裤袋里一操，扬长而去。
　　但是第二次就没有成，他又比我早了一步。而且以后他总能比我早那么一两步，似乎他在刻意侦察我的动向一样。几个早上下来，我发现我们不能这样下去了，再早，就只有到了天不亮的时候，到了面馆没开门的时候，这样岂不笑话？而且，我因此瞌睡也不再好，随时惦念着起得早一些，简直有些神经衰弱了。得有个办法。心一横，我有了主义，总是要撕破脸皮的，就由我来撕好了。是他的孩子在我的班上念书，不是我的孩子在他的班上念书，由我撕破，量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我告诉面馆的老板，以后我买月票，谁要替我给，就说我已经月票了。后来在他准备给钱的时候，面馆老板就真说张老师已经给过了。他掏出前来，又迟疑地放进口袋里。可是面馆老板又补充了一句，张老师吃的是月票，他给过自己的了。副乡长的手放在怀里没动。我埋了头，大口大口吃面，我把面吃得震天价响。
　　　　　　　　　　　　　　　　　不能忍受的两片垃圾
　　走道上又有两片垃圾！昨天傍晚的时候我才清扫过，今天一开门，怎么这垃圾又摆上了？虽然只是两片，但当这两片食物包装纸以如此坦然和舒适的姿势斜躺在干干净净的走道上的时候，是很具有挑衅性的。这就好比谁在你刚完成的画作上洒上两个墨点，或者在你洁白晶莹的米饭里丢进两颗沙砾。一次已经很可恶，问题是这样的事情还一次又一次发生，我不知道谁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能够默默忍受？
　　我走过去，俯下身子，我想把它捡起来丢进垃圾桶里。但是在我的手指接触垃圾的那一刹那，我停住了，并且坚决地把手收了回来。使得我最终缩手的原因有两个，一是那包装纸带给我的恶心。它给撕得很烂，内壁很大一部分翻转在外，露出了里面黑乎乎油污污的食物残渣，还有一股浓烈而有些发酸的葱花椒盐味。在我俯身的时候，它迎面冲涌上来，让我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再一个，再一个我还要找理由吗？我凭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埋头去捡？是我扔在地上的吗？这个走道就我和解老师两家人走。我还不算一家人，俗话形容的，两肩抬一张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解老师的丈夫虽在外地，但她那三岁小子的捣腾要赛过千军万马。很显然，这食物包装纸正是她三岁的小子扔的。三岁正是淘气的年龄，整天爱拉着大人的衣摆买这买那，吃了玩，玩了吃，乱吃乱玩，乱扔东西。这是他们的天性，并且他们不懂事，原也无可厚非。问题是，他不懂，他的母亲也不懂吗？作为他的母亲，就应该教育他有规矩，不要乱扔，即使一时没有教育过来，也应该及时地帮他收拾残局，免得大家难受。可是她不但不教，还常常是自己也很随意地往地上扔了。
　　我也知道解老师你很忙。一个女同志，要上课，还要带孩子，原本很不容易，所以这个走道我就常常主动承担过来一个人扫。可是，不能因此便把我的付出看成该当。今天我就不扫了！我要还原它作为公共走道的本来面目，我要让解老师你长长记性，知道公共走道原本该公共料理的，同时也让你记起我原来还为你做过这许多事情。我不要求你什么报答，我只要你认识到作为一个人，你应该负什么样的责任。我昂了首，一跨步过去了。我在过去的时候努力不去看它。我看山，看那山在雨后的葱茏和新鲜；看树，看树在阳光下的亮碧和爽洁；看云，看云在天空中的脱尘与飘逸；看天，看天在众物之上的高妙和玄秘。
　　直到中午，我才回来。最初我是打定主意一直昂头，山啊树啊云啊天啊的，但是我扭不过自己的好奇心，还是往走道上看了看。让我近乎绝望的是，那两片垃圾居然还在那里！不但在那里，而且上面还踩了一些脚印。圆圆的短短的步距不大还凌乱重叠的，那显然是解老师那小子的作品。解老师那小子有脚印是正常的，却还有那瘦削的弯弯的印迹，这可是解老师她在外地的丈夫给她买回来的皮鞋的杰作了！很显然，解老师不但没有把垃圾捡起来，甚至也没有意识到，还可能把垃圾躺在地上认成是理所当然的事情。那一刻我再也忍受不住了，要无所谓大家无所谓，要扔大家扔！我掏我的口袋，我希望能从里面掏出一两张纸出来，也扔到地上。可是我搜遍了衣袋也没有发现哪怕一小片纸叶。这让我更生气了，难道我是注定没有乱扔垃圾的可能吗？我走上前去，在那已经有很多脚印的垃圾上，又再恶狠狠地踩上几脚。
　　　　　　　　　　　　　　　　为了什么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
　　起初我没有估计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作为我的邻居解老师的丈夫，在他一个月才回家探一次亲的情况下，我觉得我有义务对他像对自己的亲人一样。我拥上去，和他热情打招呼，亲切地拍他的背。我端来小凳子请他坐，又去解老师家倒来开水请他喝（因为我作为单身汉，一般是不准备开水的）。我又另抬一个凳子挨他坐下，我做的所有这些事情表明，我要以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的方式和他好好地聊上一聊。
　　没曾想他甩过来一个冷背！他和我的对话显得相当生硬，几乎是一问一答，我问他答，而且还迟疑，拒绝，甚至有些厌烦。这让我很不爽。我原本是陪你的，怎么成这个样子了。解老师似乎也看出了不对劲，把脚在他的凳子上踢了两下，人家张老师问你呢，你舌头生疮了，啊啊什么？他一听就脖子粗了，我怎么没回答了？我哪里没回答了？我不是已经回答了吗？关你什么事啊？他们两口子吵了起来，吓得他们三岁的孩子哇哇大哭起来。我赶紧起身，借故有事下楼去。谁知我一离开，他两口子却不吵了，似乎还叽叽噜噜在密谈，后来又爆出一阵很声色的大笑。
　　一个同事凑过来，一脸坏笑，怎么了，正房一回来，偏房就失宠了？我愣怔了不到一秒，立刻就明白了他话的意思。因为我已经在心里有了怀疑，但不想承认，经他这么一说，似乎就认定了那是真的一样。什么什么呀，正房偏房，我成什么了！我暴起来。我的暴因为辞不达意，把同事的坏笑搞得更加暧昧而意味深长。我被自己气糊涂了，独自走到一边，才想起应该争辩两句。不错，我是单身男老师，解老师虽说结了婚，但丈夫常年在外，也可以算单身女老师，但这并不能成为我们一定拍拖的理由。事实上，解老师这个人我是很瞧不上眼的，一无姿色二无气质，毛毛躁躁带一孩子，庸懒，松散，混乱，还不讲卫生爱扔垃圾，即算她真愿意和我拍拖，我也要打几个问号的。不错，我是帮她提过几桶水扛过几筐煤，但这仅仅因为她丈夫不在家，对一个弱女子，我本着人道主义同情她。我还把帮她捡过垃圾呢，我还在捡垃圾的时候狠狠地咒骂她，立志要和她摊牌呢！
　　不行，我不能无端地掉进她丈夫莫名其妙的猜忌里，我要从中跳出来，我要向她丈夫和所有同事做出证明。问题是，怎么证明呢？向她丈夫解释？告诉他我和他老婆没什么关系？这还了得，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在她丈夫回来期间，躲在一边不理他们？这也不行，还以为我理亏怕他呢！我没做什么事情亏什么呀！在她丈夫面前对解老师这婆娘狠一点，表现出我对她的满不在乎？更不好，这样我成什么了？怨男？因为她丈夫的回来，我一时失宠，忍不住妒火烧身老羞成怒？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解老师做好了一桌饭，请我去吃。其实也不只是请我，她主要请学校的领导。我作为她的邻居，也给算在里面了。我犹豫了，去不去呢？去，我又没有强占她丈夫的“汉中”，就算是“鸿门宴”我也要去，不去还以为我怕着她丈夫呢！在进她家门的时候，解老师的丈夫出来，嘻着一张笑脸，和领导们挨个握手。这人身上擂一拳，那人肩上拍两拍，哈哈哈地就是一通玩笑，表现出一个闯荡江湖多年的大侠的练达和游刃有余。独独对我不理不睬。我站在屋子一角，很没落地笑。后来还是解老师把我让到桌旁坐下来。
　　我原以为他不会睬我了。席间，我不和人说什么，埋了头，一个劲地吃东西。白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吃！可是他突然把我的饭碗扒拉下，递过一杯酒来，要和我拼。我是不会喝酒的，就算我会，我也不和他拼。我知道他有气，我没有，何必和他死碰？但是他不依，非要我把杯子端起来。一桌人都看着我。连解老师也走过来，把杯子塞到我手上，不就是一杯酒吗？怕他什么，喝，兄弟，我给你雄起！是啊，我怕他什么？我端起酒杯，一仰脖子灌下。那一天晚上，我们撇下所有的人，你一杯，我一杯，我们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吐了又喝，喝了又吐。起先，我还在心里默默地苦笑，我这样做，为了什么呀？但是到了后来，我的意识渐渐模糊，就只存了一个念想，一定要喝赢他，我要不喝赢他，我就不离开桌子……
　　
　　作者：张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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