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池》（发表于《辽河》2021年第8期）

旱池岸上，青色拦马石，十扭八拐。爷爷披件黑棉袄，雕塑样沉默，把尺把长的烟袋抽的“噗噗”直响。两棵垂柳，粗矮敦实，树下“哞哞”的老牛，摇晃长长的尾，左一下右一下赶撵着成群的蚊蝇。一条泛着青光的卵石路，缓缓触伸池底，淡紫色的水草临水照花，一池的碧波荡漾，一池的颦颦涟漪......
熟悉的梦境，始终赋予老旱池不可方物的美，虽然与之匹配的岁月沉重而幽暗。
一村人吃水的担子，究竟在老旱池的肩上重压了多久？冬天过去，春寒乍暖，池水只剩下浅浅的一瓮。晃动的桶如两只空洞的眼，哐里哐当走到池中央了，才盼来五十里开外的水库开闸。一截截枯竭的石渠，漂浮着欢实的杂草牛粪，如荒野上死而复生的脉搏喷胀涌动。
地是旱地，蓄池前能顺便浇次水，是渠边麦苗才有的福份。大队房顶的喇叭裂着大嘴呼叫：社员同志们注意了，今夜水就要下来，自家浇渠边地昂——
土街的傍晚热闹起来。人们奔走相告，掐头蚂蚱似的，钻进黑黑的柴棚，倒腾出长筒胶靴，拎着铁锹嚼着干粮，口袋里塞了明晃晃的手电，屁股着火样往仅有的那块水浇地里赶。
风嘶哑着，打着旋儿地吹刮。墨色荒野，浇地的人拄着锹把抻着脖子，霜冻成地里的一棵秸秆，与发育不良的青麦根系相连，渴盼着救命水的到来，好给五月的麦收吃下半个定心丸。早上冷星明，娘扛把铁锹拎着熬好的小米粥，我提着窝头，去给爹送饭帮工。路边的草蔫巴枯黄，褐色枝桠间鸦鹊盘旋。水声哗哗由远及近，我的脚步加快，浑身生出比泥土还强烈的亢奋。老远就望见父亲，正两脚插在田里壅土改水。他一夜没合眼，脸上堆积困疺干涩的笑。蜿蜒的石渠，分段引出水流，每股水又十字八道叉开，活络成一小片网状毛细血管，幸运流经我家的几分旱地。
渠水完成最初的使命，直奔旱池悬空的石雕龙头。泥黄色的水柱，咆哮跌落，瀑布样震耳欲聋，溅起丈余高的白色水花。这就是村里人赖以生存的饮用水，别担心它的水质是否达标，没离家的近二十年，我喝的水吃的粮全拜赐它的供给，如今个子不低，体魄康健。后途径黄河，一看那浩浩荡荡的泥色河水，就想到家里的老旱池。黄河是咱国家的母亲河，老旱池是俺村的母亲池。
娘说，老旱池是碧霞老奶遗落凡间的脸盆，永远不会干涸。一凹泥坑，夏日青蛙蝌蚪乱跳，风一刮浮萍绿藻半池，旱的露出池底时，还要一瓢一瓢往桶里舀，哪有娘说的那样玄乎？只不过自己的一厢祈愿罢了。村里人勒紧裤腰带，攒积牙缝里省下的钱，兴师动众地打井，留下的枯黑洞口，像一只只哭瞎的眼干瞪着天。
相隔几里十几里，他们深挖几锹土石，清凌凌的水汩汩冒出，我们却要世代干旱缺水，如濒临死亡的鱼，这水跟我们的仇到底有多深？祖辈人咋也想不通。可人活着，就要认命，命里无时莫强求。
外村人的吆喝，和他挑筐里的菜一样水灵。娘出去进来就是舍不得买，脸像卖菜人剥下的菜叶。邻居在院里种上两畦黄瓜西红柿，每天从旱池挑来水，一瓢一瓢量着浇，金贵的不得了。挂上红红绿绿的瓜果，惹人稀罕围观。那时，我的两肋常生出凸起的小刺，像仙人掌刚冒出的尖尖，摸上去刺剌扎手。仙人掌的刺是为了减少自身的水份蒸发，难不成我和它有着异曲同工之效？多年后才知，那其实就是长年不吃蔬菜水果，极度缺少维生素的缘故，但当时就是明白也白搭。
天旱闹水荒，娘小时候跟着姥爷，赶车挑担到外地买水。遇上人家的池水见底，常闹的敌我相对棍棒相加。就那点水，你担走了人家吃啥？一村人绞尽脑汁，有能人半夜潜入人家池底，埋下个老物件。第二天气势汹汹一村人，说池水有自己一半。对方觉得不可思议，脱口就让拿出证据。那人应声潜入池底，佯装一番神游乱找，最后泥猴样擎起昨晚埋下的物件，瞪着一双牛眼昭告世人：看，这上面还有俺村的名字呢！对方顿时傻眼。
故事的真实程度无从考证，村子吃水难的窘境却“名扬四方”。清楚记得，大庭广众之下一人曾讪笑问我，听说你们村人常年不洗脸，都是脸对脸唾一口擦擦？侮辱，取笑，嘲讽，针芒刺身，我腾地火冒三丈，张口怒怼，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一边去！瞅那人灰溜溜的熊样，心竟针扎般疼痛。
盛夏雨季，什么也没有来场瓢泼大雨更为痛快。眼看着黑压压乌云滚滚而来，灰头土脸的村子释放前所未有的欢愉。收衣服、搬农具、赶鸡狗、关门窗，女人们忙乱成一锅粥。男人们拎把大扫帚，赶在下雨前清扫街道屋顶，让进池的水尽可能的干净些。
豆大的雨点敲击黄土，旋起指肚大的旋窝，荡起微微烟尘。雷声轰鸣，大雨应声而至。鸡鸣犬吠隐匿消遁，缩头缩脑的人躲在黑木檐下，像谁家遗忘的锹镢农具。灰色瓦棱发着阴郁的亮，缝隙处探出星星点点的绿，如水墨画里翠色的点睛之笔。奶奶说那些水嫩的叶芽叫“小鹑拌捞饭”，是麻雀们挡饥耐渴的饭菜。唉，连麻雀都有青青的菜蔬呢——
大口大口的腥气从地下呼出，集结在阴暗潮湿的上空。烟青色的村子，如一只年代久远的猫，蜷缩于灰色律动的斜斜雨幕，温顺而安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上房是瓦顶，雨从雕了图案的房檐齐齐落下，如竖琴似珠帘，嘈嘈切切，玲珑剔透，但中看不中用。只有平房的边缘，每个间架凹下的单个瓦尖，才会聚集大量雨水，遵循坡度顺檐流下，或大气磅礴或淅沥纤柔，蓄满下面的盆罐大缸。一旁的我变化暗自庆幸，老天爷免去一日四担水的沉重。
天上的水往下倒，地下的水却没有到处流。它们从无数口露天的缸盆溢出，顺千万条阡陌相通的明暗水道，训练有素朝老旱池的方向齐头并进。明晃晃的雨水，漫过人的小腿肚子。孩子们在雨里奔跑，头戴草帽脖子上系旧塑料布的老人，赤脚站在水中捡拾垃圾、疏通水道，像雨水里一桩桩移动的稻草人。在这个世代干旱缺水的村庄，哪怕一滴水，人们都万分珍惜，顶礼膜拜。老旱池厚德载物，容纳积沉，用她不丰足不甘甜的乳汁，延绵承接村子的盛衰荣辱。
一个阳光刺目的正午，正值水库泄洪蓄池。池岸上，密匝匝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呼。银亮的白鲢列队成群，顺着喷射的泥水自老龙头惊慌失措地跌落。一帮年轻小伙儿按捺不住心底的冲动，光着脊背扯着窗纱亢奋地跳下。打挺的鱼儿在岸边挣扎，有的竟大过一只小猪仔。我兴奋地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有人竟冷不丁塞怀里一条大鱼！当我一路小跑把那条滑腻扭动的鱼抱回家，娘却犯了愁。只会做窝头红薯的娘那里会做什么鱼吃？可听说城里人专门花钱买来吃，又舍不得扔掉，就在白水里撒把盐咕嘟咕嘟的煮。当一盆冒着热气的白水煮鱼端来，一家人提着筷子不知如何下口。只记得娘说，这种吃一嘴吐三嘴的营养品咱是不稀罕了，啥肉都没猪肉能耐，可惜我那把盐了——最后一脸嫌弃地倒掉了。
饭前饭后，街头巷角叮当作响，一声声响亮的“担水嘞——”，像极了《乔家大院》里乔致庸出行前的那声“走嘞”，悲喜无惧，气冲云天。他们手扶扁担，甩开肘臂，急步穿行，老街上洇出深深浅浅的湿痕。一根扁担两桶水，实实压在祖辈人宽厚的肩膀上，他们挑满了一缸又一缸，挑走了一生又一生……老旱池从不言语，见证所有的苦难，从一块块干裂的土地，从一粒粒干瘪的粮食，从一束束卑微的目光……
无论是七八岁时的第一次抬水，还是那次的落水事件，我都坚持认定，是老旱池馈赠我的生命礼物。蝉鸣肆虐，波光粼粼，池水镜子样晃动。那一刻，我承认自己的胆怯，但做值日生必须抬水。农村孩子都硬眼，心里认准的事，即使害怕也不说。颤颤地探身，将水桶和满腹恐惧一并甩出。一次次抛下，一次次拎起，上课的钟声隐隐响起，手脚慌乱不堪，水桶变成了出气筒。和谁抬水没了印象，桶赌着气打着挺，被拎起抛下的气愤，倒是记忆犹新。一直都难以想象，挑满满的一担水，在一疙瘩一疙瘩的冰上行走，竟是十二三岁的我。冰坨坨溜光圆滑溜，不怀好意地闪烁，直至阴谋得逞，看着我像个皮球滚入池内。冰凌茬子飞溅，冷水呛入口鼻，抓着桶柄没命地扑腾……我落汤鸡似的爬上岸，恐惧、委屈、无助、寒冷、不服，一股脑浸渍全身，我的世界瞬间全湿。
家里盖新房洇砖，挑池水三天，肩头磨的红肿褪皮，依然咬牙坚持。人的一生像在完成一件雕塑，凿、铲、切、钻、磨，每次的苦难莅临，都不乏为它的神来之笔，虽有刻骨之痛，却是成器之道。多年后，裹挟于一场生活恶变，甩进泥潭的漩涡，重陷晕头转向的无助。命运之神显然打错了算盘，它不知道老旱池传授的抗挫秘籍，早已树一样成长壮大。我刮骨疗伤，整装修行，身穿湿漉漉的棉衣努力奔跑，活成如今想要的模样。谁的人生不落水？爬上来，继续走就是了。
池底凹陷，泥沙龟裂，杂草凌乱萧条，两只老牛在里面悠闲的吃草。习惯了拧开水管吃水的村人，早已无睹老旱池的存在。曾经的生龙活虎，现在的孤单遗弃，老旱池心力憔悴，年迈体衰，呈现徒有的虚空。它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用不了多久，还将彻底消失。但我坚信，村里的每寸土地，喝池水长大的人们，终将魂梦牵绕，铭记老旱池曾经的容颜，如同无法忘记母亲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