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河岸以及乱七八糟
2022-01-01经典散文
[db:简介]
•冬日河岸
冬日河硬,岸也跟着硬。岸边柳,柳下小路,都硬。不刮风,干柳枝就梳路上的行人,稀稀两两。鸟成了点儿,小且黑。盘着房飞的鸽子圈儿,低,大了不少。
狗撒着。遛狗人和狗在一条线上。来来回回,凑一起,又散开。
没收的干菜铁丝上挂着,白绿僵挺,着了霜,不见软。河岸一体,岸路一体,路与人狗一体。干菜那边,断断续续。
•磨刀
磨刀总是老人,人老车破,磨石四下塞。这儿掏一块,那儿翻一块。眯着眼以指肚试刃。有人递烟,捧着火点。再有人递,夹耳上。一推一拉,身子不动。烟灰老长。
有等待的人。不缺围观的人。
磨刀老头久不来。
刀钝自己磨。煞有介事。油石泡了,毛巾垫了,细盐撒了,横推纵抹。无观众。磨刀的人围着自己转悠,自做观众。
•免费
新开火锅店,扯横幅大书免费十日。门前候位者众。
餐费六百金,需在该店办卡充值六百金,以待下次仙临使用。吃也吃了,将来还要再吃,办。
翌日酒醒洗脸,带水拍了一下脑门子,大爷的,五折也。
•荜茇
香料行写荜茇常为拨字。为熬制火锅底料之常耗品。卤味店也用。用的时候与中药行略有区别,量少,水泡整入。多则类黑胡椒辛辣,汤色黑浊。此物南产,北地鲜见生鲜,接触者都以桑葚形容之。
京地桑树不多。遇一株顿觉喜气。
与一聋哑夫妇为邻。院外一树壮硕。树下有一废弃磨盘,积满落叶,盘上却洁净,因老夫妇常年坐磨盘上纳凉歇身。树极繁茂,根于地下扭拱孳生。院墙塌了一角,大树的子孙补了,以桑为墙。桑树果熟日招鸟雀也招孩子,站磨盘上欠身揪吃。矮处的吃完,再也无法,树高人矮,只剩仰头。每日撑上磨盘又下来,每日桑阴底下转悠恨人不如鸟。
忽一夜大风雨,桑葚被打下很多。湿湿绿绿,磨盘上砸出一片紫迹。
有素食妇人看中医。方中有荜茇一味,医生写作鼠尾。出诊室看方子预备交费,妇人儿子折转来,嗫嚅:“大夫,我妈素食,闻见肉味就恶心。”老大夫一怔,接过方子审视,另写一方,欲改回荜茇,茇字不常写,拨了。递方给患者家属,摘了口罩一笑:“孝顺孩子。”
•旅
军棋有一种玩法,要三个人。两人对弈,第三者当裁判。布阵,有字面朝向自己,你不知我我不知你,一个一个去碰,大鱼吃小鱼,职位小者拿掉,大者存活。
旅这个字,没上学我就认识。甲骨文有这个字——旗子下会众,表示军队。杜甫作诗,苏轼填词,最爱用。
绿字也在甲骨文里。一捆丝束加上一个沥渌颜色的布袋。《楚简》添了山和水,复杂是复杂了点,眼界与心胸都开了。
旅这个字跟上植物之后,总觉着荒冷悲凉,不知怎的。旅树,旅葵,旅谷。换个动词前缀——逆旅,又成了个名词——旅店。澡堂子那个行业没升级成洗浴中心的时候,夜里不营业,可以住宿,价格比旅店便宜很多。至于里头的味道,呵呵,不吝惜,给得太足。
•广告
房地产商
A面:独具匠心,为您打造幸福家园。
B面:独具匠心,打造自己的幸福。家园不家园,再说,顾不上那么多。
送奶车招定
A面:注入爱,永远新鲜。
B面:掏钱定吧,咱家卖的不是陈年老奶。
人的语言怎么那么丰富,嘴里说一套,心里想一套。他处还有没有别套?
•代步
总有人夸奖一抹灰工,说该人干活的时候特意着一身玄服,活计干完,身子上下没有一个白点儿。生物学家研究蛙眼,说其只能看到移动之物,对静物视而不见。
国画家画夏趣图,有一个固定构图。荷塘,塘上青石,石上孩童,孩童侧边一蛙。蛙与童都正面向人,微笑状。孩童与蛙同踞一石,青嫩稚气,只孩童有此特权,换个人,甭说老者,即便是个春青少女,也没了滋味。
人生识字忧患始,这句话,鲁迅先生曾拿过来变通做过一文《人生识字糊涂始》,说常人如我之辈,一旦识字读书,脑子犹若被马队踏过,一地烂泥。
反观自己读书,乡下愚人入城,摸得城门洞子进了,城里转悠,不得出法。酒池肉林声色犬马,一团虚滑富贵,终不得质朴——不出则朽烂在城,哪得质朴,何来清爽。
人如蛙,己不如蛙。眼中只有活物,只有着玄服的抹灰人,只有玄服上没白点儿,何尝想去看看抹过的那灰墙。抹灰,一个工种,表演抹灰,又一个工种。
还是开代步车的老爷子自在,有物绕物,逆行横闯,瞧见大纸盒子挡路,不顺眼,直接撞。翻了,掫起来,照样开。笑你只管笑去,花你家的气力,我自掫我代步车,吃我家粮食。
•手串
狗最怕狗。牵着狗走,牵狗人还没感觉,绳子那端的狗已经紧张起来。狗紧张,于是绳子紧张,于是牵狗人的手带着心紧张。
幼时去动物园最怕挨近狼栅栏。栅栏后头的狼,刨很深的洞。暴躁地在那些洞口之前踅转。栅栏阻拦的不是狼的愤怒,切割了大多数人们的好奇。栅栏外头大人们的眼神,穿栅栏进入狼的铁圈,立刻蔫萎,颤兢兢,扑簌簌。立在那儿,想着我床对面的白墙。想着白墙上的手影——那只兔子。想着再有两只手该多好,做一只狼。
狗最怕狗。天光还不大明。路口那个男人手里拎着狗链子。有链子就会有狗。拽着我的狗远离拎着狗链子的男人,远离那条还没出现在我眼里的狗。暗自高兴,终于赢了一回,比我的狗提前发现另外的狗。
收紧自家手里的链子,让我的狗贴近自己一些。它,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黄云似的,一昂一潜,折叠滑行在稀稀薄薄的晨雾里。
避不开,那就远远跟着吧。转过街角,拎链子的男人被晨曦剪影。依然不见狗。我的狗依然比我悠闲没有任何躲闪攻击的意思,脚步不乱。
路的远端,红绿灯按部就班地睁眼闭眼。没有车。男人在走,男人手中的链子在走。我在走,我的狗在走。
一条晃荡在风里的狗链子,没有狗。一条绷紧在晨里的狗链子,拴着一只自由自在的狗。
狗最怕狗。离那男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将要超过他。
哪儿来的狗链子,是一挂长手串,一挂长手串在那遛早男人的手里缓慢地盘着。
狗最怕狗么?
•听夕阳
哪一座城镇似乎都有西山,哪一座西山上似乎都有夕阳。天南地北,一切好似顺理成章。如同去每个地方都会听到“八景”,老的八景,新的八景。如同凝视雨地给你的——透明雨衣,不透明雨衣,踩得破碎的叶子,半陷在泥里的枣核,闪着斑光的方便面袋子,薄底厚底鞋,鞋子上潮湿的松溻的紧绷的袜口或者裸露的冰凉脚踝。如同倾听雨地所给你的——雨跟梧桐跟荷跟芭蕉跟石碣跟瓦檐,跟在你脑子里一切已经确立的东西之间那种,那种只要你想,就能有的联络。
山定位了镇,镇子定位了夕阳。棒秸垛,烟雾一样的蠓虫,迟迟缓缓的牲口,安静下来的绳子,都在霍然高大的毛毛草缝隙间躲躲闪闪。屋子里的墙壁由白变灰,灰中隐着薄薄一层红色。远处煤场子的机器还不停,硁硁哐哐的声音越来越重。
太行山真长啊。由南到北,立着,坐着,躺着。每到夕阳来了,把自己的影子向东投,华北平原上,溅起浓浓淡淡的炊烟。
太行山东麓,布排着一大溜城市。洛阳,开封,邯郸,正定,北京;大城之间套着小城,易县,顺平,临漳,沁阳。小城之间忽然就宽松自由起来,任由镇村填充。
总有那样的千人大集——河滩上,旷野间,由西向东钻出太行的行商摆出各色货物来卖。山那边的,山里的。出山的商客落进平原,如溪坠潭,跳一跳,甚至不跳,平复得如同不曾流淌一样。大集上总有那样的场景,秫秸稀疏围扎个遮挡,遮挡后头,一个两个尿桶尿罐,男人女人,山里客本地客,内急了,都往秫秸后头去一下,之后,若无其事,复归入人群。
太行八陉,活到这个年纪,也只走过五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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