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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面作品105:算命先生

2022-01-0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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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算命先生

    一

    我五爷活到七十七岁,死于一个深秋的清晨。那年夏秋衔接过渡并不如往年平顺,从夏天一下子就跌进了秋天,如跌进冷渊,过重阳下了一层淡霜,空气里烟雾迷绕,看什么都不干脆敞亮,似隔一层触不可及的纱。村里有四个老人没能捱这个秋天,不过他们都因突发的疾病走得猝不及防,这样最好,少受罪,路上还有个伴儿,不落寞。

    在五爷走之前,他似乎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把我堂叔叫到跟前交代后事,他这辈子风风雨雨,到头来除了几间破瓦房,没挣下几分家产,唯一能嘱托的就是把自己的丧事张罗停当。他给十里八乡张罗了数不清的白事,也张罗了数不清的红事,旧时人多苦难,又无所仰仗,大小情事都要观星占卜掐时辰找个心理寄托以求平安。五爷幼时上过私塾,年轻时跟先生学过医,颇有些见识,村人遇事找他拿主意,天长日久,便成了算命的先生。

    五爷叮嘱儿子,死后用的货须是松木,在我们老家称棺材为货,把棺材板叫货板,货板要百年松,说是已经和货铺的老板讲好了尺寸,谈好了价钱。要枕八月桂枕头,桂花正好,做一个枕头并不难,甜香扑鼻入脑,能遮一遮逝后的气息,身下还要铺一层秋柏,北地头的那棵正好,枝叶齐整,须摘除柏壳,否则会硌疼脊背。说完,想一阵,叹一口气:算了,一把火烧了就好,别糟践东西。

    堂叔当他糊涂,随口应承,埋怨说:好好的,说这弄啥哩,不嫌晦气。便出门去了。

    五爷独门独院,先前还邻里相依,院墙倚着院墙,这院儿里做了什么饭,隔壁闻着味儿都能知道。前些年新农村建设,村庄合并,左邻居搬去新村,住进一座外强中干的两层小阁楼,右邻居儿子结婚,住进县城的楼房,前面本来是一片空地,如今开荒成田,玉米长起来正好掩没五爷的家。他孤零零在村尾守了多年。

    五奶奶过世的时候,五爷早已经历了太多生死离别,这仍然抑不住他内心汹涌的伤感。五奶奶是四川人,逃难至此,终落户五爷家。本家的先人下葬,头朝东脚朝西,一辈辈安魂此地,五奶奶躺太奶奶的脚边,太奶奶躺太爷身旁,五奶奶身侧一小片空地,是预留给五爷的,这大大小小四代人的十几座坟墓连片呈扇形排开,这大约都是有讲究的。

    我堂叔并没有遵从五爷遗愿,既没草草送葬,也没定松木的货板,松木毕竟价高,以他的经济能力,尚不足以承受,改用桐木,外面先抹一层松油,再刷一遍清漆,最后涂上黑漆,敦敦实实的一口棺材装着瘦削的五爷。堂叔说,桐木透气好,里面不会太闷。

    堂叔排行老二,有一个哥一个妹,我对堂伯没印象,据说十几岁被迫离乡,起初尚偶尔来信,往后便再无讯息。村里闲汉多,嘴杂如雀,说啥的都有,有说进山当了蹚将,杀人掠货,不敢回来,有说是当兵上了战场客死他乡,议论过一阵子,风一样刮过去就没了。时至今日,他依然没有回来,大约是真的死了。

    我堂姑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五官精致,体态匀称,当姑娘时聪明伶俐,女红活做得极好。她曾给我奶奶织一匹老棉布蓝白相间横纹床单,手感温存,针脚细密,至今完好,想来也有三四十年了。

    堂姑父做小本生意,到高中门口卖包子、到盐厂卖樱桃,八十年代这些还是下九流的勾当、投机倒把,他并不特别在乎,生意人嘴甜,擓一篮子草莓就把我堂姑哄回了家。他家邻车站,小火车一天两趟,往返于平顶山和舞钢之间,有时拉满车皮的圆木、有时拉满车的煤炭,火车汽笛长鸣,拖长烟从乡村缓缓穿过,我曾在火车后追着跑很远,也曾在车轨上码一排捡来的汽水瓶盖,火车过后从枕木间寻回一个个被压扁的铁飞盘,或是置一枚铁钉,便能得一柄小小的银剑。多年前我堂姑父也追火车,他跑得远,从铁丝网洞里钻出来,弓腰攀上车壁,用耙子把冒尖的煤块一耙耙往下扒拉,临近村庄再跳下车归拢煤核儿,乘夜卖给煤球作坊。

    八三年严打,全国上下紧张兮兮,挂在村口老柳树上的喇叭夜以继日地喊话,苦口婆心规劝混混从良。我们村半大的小子,亲了邻村姑娘的嘴,被定流氓罪,做了五年牢。我堂姑父消停过一阵子,想着等风头过去,重操旧业,没料想心存侥幸被抓现行,一判就是九年,等到九十年代出狱,我堂哥和堂姐已经初中肄业在家了。

    我堂姑在这九年里积劳成疾,白天去冷库做工切割冻肉,手指冻成腊肠,晚上缝制麻袋,缝一张能挣五分钱,她一晚上能缝两百张,挣十块钱。有时手指上不小心被扎,血水混着脓水汩汩如泉,针孔愈合指头上净是芝麻粒。有一年暑假,我去堂哥家玩,旧瓦房顶被雨浇透,漏出个脸盆大的窟窿,我坐屋里看水帘洞觉得别有情趣。过年,我去她家串亲戚,那个窟窿还在,只是上面蒙一层塑料薄膜,哗啦啦响,像是灌溉的水车,冷风满屋,刺骨地疼。堂姑在堂姑父出狱后不到两年,因子宫癌溘然长逝,堂姑父简单葬了妻子,去南方电子厂打工,再听到他的消息,已是心脏病猝死近一年了。

    五爷给人测字、算命、绘前程,却始终无法改变妻女运途,算人莫算己、算己死无疑,都是命中注定,谁有什么办法呢。我稍大一些,对过去的事情兴致渐浓,慢慢能沉下心听老人们的絮叨,五爷年愈古稀,眼睛耳朵都不济事,逢年过节看他,他都乐呵呵把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翻出来一遍遍晾晒,细闻,有发酵后的旧年余味和余温,我把这些小心归拢打理,算作他漫长人生中的标点符号。

    二

    五九年春旱,连着三个月艳阳高照,不定某日多云转阴,转过夜却是大晴天,给人希望又让人绝望。土地龟裂,从地缝里一层层往上冒热气,本就青黄不接的档口,庄稼人看不到出路,忧心忡忡无计可施。粮食早就吃完了,就吃树皮和草根,五爷说松树皮味道最好,刮去外层的硬壳,露出树白,一层层削下来,能扛一天饥饿。杨树皮筋丝多,嚼不烂,桐树皮太苦,都是不能入口的玩意儿。人对于饥饿的记忆会固化一辈子,他是饿怕了,一直到老都对吃食有着念念不舍的欲求,秋天的果子放柜里,一直到腐烂还不舍得扔。

    在我堂伯之前,他其实还有一个儿子,才八岁,皮包骨,县里下来的救济粮,红薯面掺柳叶子的窝窝,他乘夜钻进大队伙房一口气偷吃四个,吃个肚圆,半夜闹肚子,豆大的汗珠滋滋外冒,天不明就断气了,村人说是撑死的,如今想大概是肠胃粘连,承受不住粗粮的撕裂。葬礼极其简单,或者那根本算不上葬礼,一条旧衣裹身,挖坑匆匆埋了。五爷守着刚刚凸起的新坟,唱了三夜《斩妖记》,他怕野狗、黄鼠狼们把未寒的尸骨刨出来。

    旱灾过后下了一场雨,连绵不断十天,似乎把过去数月欠下的债一并偿还了。寸余长的蚂蚱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吵吵嚷嚷飞过田野,遮天蔽日往远处迁移,有人实在饿坏了,焙一锅干瘪的蝗虫打牙祭。人吃蚂蚱,蚂蚱也吃人,蚂蚱群扑向五奶奶,把她团团围住,在脸上乱啃,自此五奶奶恐惧如影,见蚂蚱就往人后躲,一直到死,脸上还留着星星点点绿豆一样的疤。天指望不住,还得靠人想办法活下去,五爷拎刀徒步南山,夜半回家,布袋里装一条一米长的红斑蛇,五爷说,蛇肉腥,挠嘴。

    荒年刚过,村里来一个云游仙儿,给人看病和算命。老老少少围着这个五十岁上下的胖男人询长问短,胖男人说话不好好说,是唱,很好听地唱。一样的调调,不一样的唱词,随口答音,急智流畅。后来我知道台湾有一个叫张帝的歌手,能现编现唱,本事非凡,登上了各大电视台表演,我搜视频给五爷看,五爷说嗓音干哑,唱词俗气,跟云游仙儿比差远了。

    五爷凑上前,胖男人唱:你这后生命难行,一生一养一场空,一个少小乘鹤去,一个呀呀闹嘤嘤,一个穿着麻布衫,一个肚皮白生生,一个要去重天九,一个要做七世英。余音软糯悠长。五爷刚死了儿子,又添了堂伯,可不是一个乘鹤去一个闹嘤嘤,心里暗暗对应,认定胖男人算得准,顺势承认了儿子夭折的事,并要求个缘由。胖男人依旧唱答:天运命途数已定,给你三斗难五升,若是余生多积善,回家三看或可行。一看床头垫砖瓦,二看床脚系阴绳,三看院中脚步稳,左高右低实不平。五爷赶回家,查看床腿,下面果然支一片青瓦,床脚果然系一根麻绳,他在这床上住了这么多年,从未在意过这些细节,素昧平生的胖男人是怎么知道的呢,这一直是我和他心底永存的疑问。院子里,也确实是左高右低,下雨天,雨水西流积成潭,好几天才会洇干。五爷把家里仅有的粮食挖一升给胖男人送去,胖男人不推辞,道一声谢,又唱一阵,接过粮食倒进布袋,栓上一辆破旧的二八自行车上,晃晃悠悠走了。

    月上柳梢,风轻人静,五爷却难以入眠。人世上的事,就是这么捉摸不透,总有一两个无关紧要的时刻,一两件无足轻重的事烙印心底,成为一生执念。五爷捡两片干叶子揉碎压进多日不用的旱烟锅,闷一口,咳出两行眼泪。天明,收拾干粮外出,五奶奶问他去哪,他说要出去谋个营生。半月后归来,包里多了两本书,一本《滴天髓》,一本《穷通宝鉴》,只要有闲,他就坐院里的核桃树下,把书翻一遍又一遍。

    三

    堂伯少小离家,让五爷终日恍恍,亲生的骨肉,好不容易熬过最难熬的荒时暴月,却在青春正好时背井离乡。他是逃走的,他若不逃走,会被愤怒的村人打死。一九七六年可能是中国近代史上最黑暗的一年,一月周总理逝世,七月朱总司令逝世,九月毛主席逝世,三大伟人陨落带来的震动和唐山大地震一同深深刺痛着国人的神经。村庄里从年头到年尾,都沉浸在巨大的悲恸当中,阴云笼罩,压得人如雨前塘里透不过气的鱼,随时有翻塘的可能。糊窗的油纸、床上的白布都拿来剪成白花,做成花圈、折成元宝,给老人家和远方的同胞捎过去。

    毛主席追悼会当天,大人小孩儿一个不落挤进村学堂,对着主席像失声痛哭,不谙世事的娃娃看大人哭得厉害,也跟着哭,慌忙忙乱成一团,上了年纪的郭桂芝哭岔了气,躺地上发不出声,五爷掐她人中,摁他百汇,缓过神继续哭,她不知道没了毛主席,没了主心骨,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堂伯是个混不吝的小子,把这场景当热闹看,只是他不敢造次,看别人鞠躬他也鞠躬,看别人磕头他也磕头,头磕下去就不能随便站起来,就那么一直俯身跪着,一直哭着。哭到后来实在哭不动了,就乜斜眼看别人哭。大队长见它不哭,过来训斥,骂他不是毛主席的子弟兵,是反革命分子。

    堂伯正跪得腿疼,心里有气,嘴里嘟囔:俺爷死的时候我都没哭。这话不巧被听了去,人群立时炸开锅,几个年轻的汉子架着堂伯出屋,五花大绑捆在村中的槐树上,骂道:你爷算个什么东西,能跟毛主席比么。郭桂芝朝我堂伯脸上啐一口唾沫,骂他狼心狗肺。

    五爷心里纵然不爽,却只能忍着,一面百般求情,一面拿羊鞭狠抽这畜生。闹到半夜,众人都乏了,便叫人看守,打算第二天把堂伯送到县里法办。

    堂伯就是在这夜逃跑的。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怎样了,当年捆他的人如今一个个衰老乃至死亡,不知道心里会不会有一丝愧疚。五爷在堂叔和堂姑慢慢长大一些后,断了堂伯回来的念想,淡了对人的怨,人么,横竖一辈子,长短一辈子,在哪过都是过,怎么过都是过,各人各命。

    五爷找牲口有一手,基本八九不离十。村上的牛羊丢了,遍寻村庄不见,问五爷,五爷手一指,问的人循着方向越走越心凉,怀疑五爷瞎说,继续走八里地居然在澧河边找到了。也有不准的时候,心生埋怨,五爷说,估摸着已被人宰了,问的人将信将疑,倘若五爷再喃喃念一段秘诀“子午卯酉在路旁,寅申巳亥归他乡……”之类,问的人大概能确信牛羊被人暗地里杀了。

    我曾问五爷,如何知道牛羊去向。五爷说,牲口么,春发情秋贴膘,哪里母的多去哪里,哪里草多去哪里。农人的智慧,不置身现场是很难感知的。

    村人建议五爷算算堂伯的去向,什么时候回来。在这个话题上,他大多是沉默的,偶尔或叹一声:医不自医、人不度己,走都走了,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我能听出语气间如割的怅然,叫人无话可说。

    四

    我堂叔长到十八岁,娶妻生子的年纪,热心肠的媒婆张罗着给介绍对象。旧时结婚还保留着古传统,纳采、问名、纳吉,之后才可明媒正娶。五爷给很多人问过名、纳过吉,他们大多生活美满幸福,这都是五爷说的。不过旧时人家过日子,多是吃喝拉撒睡,耕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做好一日三餐饭就是一生,即便有争吵,最多算是生活的杂音,会随着解冻的春水流到田地里。五爷给人合八字不收钱,都是穷苦人家,蔓枝缠叶的亲戚,日子过好了比啥都强。但他们为表感谢多少会送答谢喜封,他靠着这些鸡蛋、米面改善全家的生活,把堂叔养得还算浑实俊朗。

    自己家的婚事自然格外上心,后党的丁家闺女好吃懒做不行,罗布街的陈家姑娘像根高粱杆,生孩子、下地干活都成问题,也不行,西孙庄的孙家女模样好、性格开朗,就是八字相克,更不行。挑来挑去挑花眼,堂叔到二十岁,着急了,他看上邻村长一岁的初中同学,贤淑纯良,不爱说话爱笑,眼睛像葡萄,双方知根知底,天作之合,不多日她就成了我的堂婶。

    堂婶生性淳厚,见谁都和和气气,不争高下、不论输赢、不凑热闹,有时受了委屈,闷在肚里,和玉米碴子地瓜粥一起慢慢消化掉。婚后第一年,生了一个闺女,第二年又生了个闺女,旧家庭对儿子的渴望胜过一切,不仅仅是传宗接代的问题,也意味着家庭在村子里的地位,谁家儿子多谁势力大。

    可最大的问题是一九八二年开始实施计划生育,到八六年早已如火如荼在全国铺展开,二女儿属于超生,但既然瓜熟蒂落,断然不能把孩子掐死,能做的就是罚钱,堂叔没钱,五爷也没钱,家人一合计把二女儿送给堂婶临近预产期的妹妹,半个月后堂婶的女儿就和自己的亲外甥成了龙凤胎的姐弟。

    五爷渴望有一个孙子,毕竟堂伯出走之后,就剩堂叔一根独苗,没有儿子,这一枝血脉算是断了,这是对不起祖宗的事。虽然他没有过分的表露,但他对于别家小子的满心欢喜让堂婶心怀愧疚。堂婶生完二女儿,尚未出月子就被乡卫生院的医生连拖带拽去上环,堂婶挣扎不从,胳膊毕竟拧不过大腿,医生当机立断给打了一针镇定剂,等堂婶醒来,手术已经结束了。

    对儿子的渴望如同盛夏的拉拉秧,长势凶猛,一点点刺紧堂婶的心,不留缝隙,撕扯不开。堂婶不明白,自己生自己的孩子,不偷不抢怎么就犯了法,以她有限的见识怎么可能会理解宏观的决策,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生儿子成了必须要办的头等大事。堂叔找到外村的赤脚医生,塞给五十块钱,好话说一箩筐,才勉强答应给堂婶取环。

    取环的堂婶在一年后得偿所愿再次怀孕,东躲西藏,和计生办玩起猫捉耗子的游戏,今天藏娘家、明天藏妹家,后天躲不及,就藏到邻居家的地窖里。她素日与人交好,宽厚仁爱,村里人心知肚明,帮着打掩护,躲过无数次突击检查。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堂婶最终赢得了这场游戏,得偿所愿生个儿子,全家拨云见日,愁容渐开。得了孙子的五爷整日乐乐呵呵,颔首捻须多日,给孙子起名为“继祖”,千宠百娇。对儿媳也有求必应,跳河里捉一网鲫鱼,从集市上割块儿白白生生的嫩豆腐,给母子俩炖鱼汤。

    纸终究包不住火,与之而来的代价是没完没了的罚款,先是拉走了缝纫机,后拉走了自行车,再后来看看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把仓里的粮食拉走了。堂婶整日担惊受怕,她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来,要拉走什么,她失无可失,又怕所失,没人注意她的郁郁寡欢,对她内敛的本性,无从知晓她的内心。如此多日后,情况似乎更加严重,堂婶没来由哭闹一场,拎砖砸了院子里的水缸,这是过去从不曾见过的情况,五爷毕竟有些皮毛医术,隐约感知情况不妙,请来熟络的土医生,望闻问切,说是脉象紊乱,八成是疯病犯了。

    土医生的一百三十服中药,没能稳住病情,院子上空的中药香越来越浓,把堂叔家重新团团困住,笼得密密实实。堂叔带着堂婶这里看那里瞧,五爷托亲访友找土郎中,针灸、输液、电疗、火疗,五花八门土的、洋的方式都没能治好堂婶的病,拉拉扯扯多年,索性随它去了。之前的堂婶天天在家,围着老公孩子转,病后的堂婶天天在外,围着整个世界转,早出晚归,好在她是认家的,不论多晚,她都会回到自己的家。

    堂叔的大女儿初中毕业,去东莞的服装厂缝扣子,干了一年受不住没日没夜的工作强度,换去一家洗漱用品厂做检测员,后来嫌那些化工产品对身体伤害太大,去广州做化妆品推销员,再后来,找了个同样在广州打工的广西人,结婚生子。算算,已经好多年没有回来过了。

    五爷起初唉声叹气,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老祖宗说的实在没错,养闺女都是给别人养的,还是生男好,在家有照应。可继祖也是个关不住的鸟,十五岁去郑州温泉会所当服务生,十八岁去新疆哈密学装修,二十一岁跑深圳推销建材,与人合伙做生意,被骗光所有积蓄,回来在家待半个月就去了非洲坦桑尼亚修桥、修路、盖房子。有一年过年,我看他发回来的照片,高举着一把AK47站在两个碳一样黑的人中间合影,笑得火树银花春光灿烂,我把照片给五爷看,五爷咧嘴笑说,继祖现在晒这么黑,跟条泥鳅一样。

    说完就哭了。

    五

    我堂姑也是个苦命的人,她去世那年,我堂哥才十七岁,堂姐十九岁。她去世前,电视里流行《古惑仔》,讲究江湖义气,学校是江湖,江湖也是江湖。堂哥刚从学校的小江湖出来,一头扎进学校外的大江湖,他游泳的本事不牢靠,在大江湖里手足无措浮浮沉沉,只能回过头从小江湖里寻找扭曲的快感。

    他和他的朋友们在校园外晃荡,看见衣着尚可的小朋友就上去搜身借钱,当然是有借无还的借,一面借一面威吓其不准告知家长。后来少不更事的毛小子主动向他们靠拢,小团伙初具规模,亟需科学管理,便取名为“青龙会”,新加入者要咬破手指头写血书申请“我自愿加入青龙会,成为第多少多少名会员”以及“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之类。

    这当然为社会所不能容忍,他们本就是乌合之众,没钱没枪没策略,除了仰仗早发育几年的身体,其他一无所有,所以在青龙会成立不久,就以被影响正常教学秩序的学校报警而夭折,警察逮捕了为首的几个纹身、长发、喇叭裤、被抓了还叫嚣二十年后仍是好汉的青年,我堂哥机灵,看形势不对,撒腿就跑,躲过一劫。堂姑事后知晓详情,躺床上大哭:你是不是把我气死才甘心?你是不是把我气死才甘心?

    堂姑过世后,堂哥和堂姐相依为命,艰辛度日。堂哥像变了个人,跟汽修厂的师傅学修车,它或许颇有些天分,肯吃苦,一年帮忙,两年上手,三年出师,汽车出了问题,他听一听就知道哪的毛病,堂哥在修车行干了五年,在县城南环路自立门户,取名“路路通”,俗里俗气。幸好他手艺好、为人活道,很快在本地汽修行业站稳脚跟。

    堂姐嫁给一个手艺娴熟的电焊工,电焊工按天收费,一天三百,全省各地揽业务,收入颇丰,结婚前买一辆白色广汽越野,结婚当天,从婚庆公司租十辆奥迪,风风光光把堂姐娶回家。有了钱的人往往想更有钱,一夜暴富几乎是所有人的青天大梦,可有些人知道那就是个梦,有些人把梦境当现实,不愿出来。堂姐夫在朋友的引荐下去趟徐州,徐州有大生意,两年能赚一千五百万到两千万的大生意,而需要做的就是怀有仁爱之心,把这生意一个一个传递下去。堂姐夫花了六万九千八成为公司股东,并极力怂恿堂哥入股,堂哥跟着堂姐夫到徐州考察三天,见识到千人宴的盛况、见识到亿万富翁的真容、见识到城市的灯红酒绿,以为那就是往后的日子,激动万分,马不停蹄回来多方举债,入股十三万九千六,成为公司里比堂姐夫还大的股东。

    既然是梦终究是要醒的,人不可能一直活在梦里。公司被定传销后,堂姐夫被抓,判有期徒刑三年缓期三年,这三年里他的活动范围被限定在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小小区域。

    堂哥在这之后重拾旧业,生意却大不如前,他富豪梦没成为现实,成为现实的是一屁股的债务。兔子急了咬人,狗急了跳墙,人急了理智全失。身无分文的堂哥想起朋友欠自己的一万块钱,数次索要无果,且恶语相向,堂哥一气之下把人关修车行里一天一夜,钱是拿到了,却被报警,非法拘禁罪顺理成章,判一年、缓一年。

    那年中秋,几家人破天荒齐聚我家,父亲搬出箱珍藏多年的叶公老窖,说,今天谁都不要走。母亲和堂姐杀鸡宰鱼,拾掇满桌子下酒菜,五爷坐首席,酒杯斟满,父亲让五爷下开席令,五爷颤颤巍巍举起酒杯,半晌,说:好,好,好。把一杯清酒一饮而尽,那酒里,酿了千言万语。

    六

    五爷多年前就不给人算命了,间或有人找他合八字,他呵呵一笑说,孩子们的事,孩子做主,他们愿意就行。但他还时常看《滴天髓》和《穷通宝鉴》,后来我偶然翻起这两本书,他看我感兴趣,说,你想要就拿走吧,我走了就没人看了。我找张报纸包好,谨作收藏,关于它们的来历,他没说,我没问。

    五奶奶过世后,他守着旧屋鲜少出门,生活的间隙,练习毛笔字,小卖部五块钱一大瓶的墨汁,买回来兑两倍自来水,在废旧报纸上写画,隶书、行草、梅花篆字,虽然我不懂书法,甚至看不出写的什么字,但他写来写去,的确越写越好看,越写越有味。村人腊月二十三过后,买红纸找他写对子,他写:好人多自苦中来,莫图便宜;凡事皆缘忙里错,且要从容。人家嫌这对联不够气魄,他又写:心想事成年年富,一帆风顺发大财。多喜庆,这才像个对联的样子,兴高采烈地走了。

    一个人要经多少事才能平淡从容,生老病死,说起来是人之常态,可是真正面对时要如故坦然谈何容易。日常的人、事、物,早就相互衔接成三角平衡,并相信这平衡是绝对的、坚不可摧的,看见一切熟知如往,会深觉心神安稳,若是某天睡梦中醒来发现无端少一部分,面对的又将是崭新的未知,原本的深信不疑会在瞬间塌方,在这一点上,成人和孩子是没有差别的,恐惧与好奇交织,纵然抗拒又不得不勉力接受,寻找新的着力点,重新构建起内心的支撑。只是,孩子善于袒露,大人善于隐藏。

    五爷隐藏了多少苦楚,大约只有五奶奶坟头的蒿草知道。五爷得空会去祖上的坟地逛逛,春天,坟头上爬满甜甜芽,五爷每天掐一把,拿回家切碎,跟菠菜、韭菜拌均匀烙菜馍,秋天,甜甜芽结出满枝满丫的红枸杞,像极了被遗落的夏天,五爷把它们一个个摘下来,晾干,泡茶喝。五爷后来长住五奶奶旁预留的空地,这么多年,我只去看过一次,时值寒冬,没有红枸杞,没有甜甜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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