绰 约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对史湘云酣醉之后眠于芍药花丛的那段描写，有着深刻的印象。那是第六十二回，名叫《憨湘云醉眠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其中写道——
正说着，只见一个小丫头笑嘻嘻的走来，说：“姑娘们快瞧云姑娘去，吃醉了图凉快，在山子后头一块青板石凳上睡着了。”众人听说，都笑道：“快别吵嚷。”说着，都走来看时，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嚷嚷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
随便脑补一下这个场景，都唯美得不要不要的。《红楼梦》被称为千古第一奇书，绝不是炒作出来的。仅仅史湘云醉卧芍药裀这一段描写，就让古今多少痴男怨女目此而痴。这情景，不仅美，而且艳。最值得一说的，是曹雪芹在这里写了个芍药裀。不是芍药苑，不是芍药丛，偏偏是个芍药裀。裀是什么？本义是夹在里外之间的那一部分，古人又把它引申为夹衣。即贴身小衣和外衣之间的那一件衣服。芍药裀，不就是凋零的芍药花将史湘云埋在中间么？想想看，史湘云醉卧石板上，凋零的芍药花瓣乱红飞溅，片片覆盖在醉态媚人的少女身上，将她埋没……这场景，怎不让人心旌荡漾？

中国传统文化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就是讲究天人合一，也就是人和自然的和谐共生。在这种文化滋养下，所有的花卉、植物，都不仅仅是花卉植物，还具有人文象征意义。牡丹喻富贵，梅花喻坚贞，菊花是高士，莲花是君子……那么，芍药呢？网上说她是花仙和花相，这当然说的是她在花卉王国的地位。而在人文象征意义上，人们说她寓意着爱情，是中国的情人节——七夕节的代表花卉。我不过七夕节，所以也不知道这个说法是否可信。我要说的是在古人的心里，芍药应该是比牡丹毫不逊色的花卉，这是有史为证，有诗为证的！
说到牡丹，其花型跟芍药相似，以至于很多人分不清芍药和牡丹。从植物学上讲，芍药和牡丹都属于毛茛（gèn）科、芍药属植物，系出同源，是真正的孪生姐妹。这对孪生姐妹中，芍药应该是姐姐，她在中国有资料可证的历史，已经有几千年了。《诗经》、《楚辞》等古代典籍中，都有她绰约的身影。牡丹的兴盛则远远晚于芍药，是后人对芍药驯育的结果。青出于蓝，后起之秀。牡丹在花型和花色上，卓然独立于芍药之上，成为花王。而芍药虽贵为姐姐，也只能屈居花相之位。
摄影家张同春先生是我的故交。无论生活上、艺术上，他都是大哥。很多花卉的惊艳之美，我都是通过他的镜头感受到的，芍药也不例外。
芍药的花一般在五、六月份绽放，花朵富丽堂皇，光彩照人。这让我想起那些在暮春时节霏霏凋零的百花了。俗话说，开到荼蘼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春末夏初，百花凋亡，绿荫繁复。荼蘼花据说是最后的花事了，所以李贺说：“凄凉四月阑，千里一时绿。”在千里绿色之中，赤日炎炎之下，初夏的大地上忽然绽放出富丽妩媚的芍药花，你说，能不惊喜吗？
《诗经▪溱洧》里说：“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这里说的芍药是不是现在的芍药花，尚有争论。但芍药花的名字得之于“绰约”二字，绝无争论。李时珍说∶芍药，犹绰约也。 绰约，美好貌。此草花容绰约，因以得名。以“绰约”二字的谐音而为花名，可见古人对此花的喜爱了。
翻看字典，芍药二字的读音是：sháo yào。与韶耀同音。而古人为芍药取名的“绰约”二字，在现代汉语里的读音是：chuò yuē。我的朋友中，十之八九对芍药的芳名都读错了，包括我，也曾一度称之为说约。私下思忖，这其实也暗合了时下的网红语，以及人们看到芍药花颜时的心理活动。一个娉娉婷婷风姿绰约的女子，像芍药花一样站在你面前，笑颜盈盈，眉目含情。那神态，那目语，活脱脱就是两个字——说约！期待着你说约呀！
于是，就又想起史湘云醉卧芍药裀的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