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渡者”的世界
2022-01-0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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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渡者”的世界
——罗兴亚难民营纪行
照片里,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仰面漂浮在大海上,双目紧闭,嘴唇苍白。她穿着红色的小外衣,轻轻地躺着,在苍茫的海面上,如一片凋零的细叶。——照片下方附有图注:一艘流亡大海五十多天的罗兴亚难民船沉没,船上一小女孩溺亡后漂浮到海边。
我盯着手机屏,双目酸涩,闭眼缓上一会儿,再看时,那张稚嫩的小脸上,安静、自由,眉眼生动宛如沉睡。
这一幅成了刻进心里的画面。我站在窗前,眺望着山峦穷尽的地方,幻想着那一襟小小的红衣在家门前的小路上奔跑玩耍的情景。这个年龄正是活泼粘人、让人无奈的时候,可她却孤零零地随浪漂流,一个人面对着天空海阔。
很长一段时间,心中悲意难以排遣。我不时翻动着那张照片和下面的文字。这个罗兴亚的小女儿,这个无家无国的流亡者,和更多三四岁的、待哺在襁褓中的小伙伴们一起,在四顾茫茫的大海上漫无目的的漂泊。沧海起飓风,浪头一个连一个击来,木船散架倾塌了,爸爸妈妈不见了,兄弟姐妹不见了,密密麻麻满载一船的小伙伴和大人们都不见了。她仰面躺着,大海柔软地托起了她,天空蔚蓝,阳光爽朗,可她再也看不见了。
照片无声地躺在手机里,看得久了竟恍惚觉得,那憨嘟嘟的神态,像极了我的女儿。
这静止的一幅,也无声地铸成了一个族群的表情。
我开始搜索,在缅甸这个国家,在若开这个地区,作为少数民族的罗兴亚人究竟遭遇了什么?为什么舍弃自己的家园,扶老携幼越洋出海?在没有目标,没有彼岸,没有希望的逐浪浮沉中,他们不曾恐惧吗?抬头眺望没有边界的混沌海域,附身凝视身边的老人幼子,他们的心里可曾有过晴朗……
查阅电脑搜罗书籍,从为数不多的报道中,我理出了一条脉络。
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缅甸军政府便以“没有国籍的偷渡客”之名,大肆驱逐罗兴亚人。成千上万的罗兴亚人遭受了政府军不定时的逮捕拷打、谋杀纵火,强暴妇女等反人类行为。后来缅甸军政府颁布新的《缅甸公民法》,申明罗兴亚人不是缅甸公民,将他们列为孟加拉人,宣布在缅甸的135个民族中,没有罗兴亚族。罗兴亚人在没有获得缅甸政府的允许下,不能结婚,不能生育多过两名孩子;没有合法工作、接受教育、拥有产业的权利。
在长年累月的压迫下,不堪忍受的罗兴亚人踏上了逃亡之路。数十年里,造成了几十万人的难民大潮,他们分别逃往邻近的几个东南亚国家。面对越洋而来的难民,多数国家采取拒绝政策,提供一些食品药物后便驱逐离境。船不能靠岸,只能继续漂泊在海上,天长日久,风波难测,整船倾塌葬身大海便时有发生,饿死病死更是难以数计。
民族主义的刀刃,割裂了一个完整的国家,也切碎了和谐的人心。
2012年至2017年,大小迫害次次升级,逃出缅甸若开地区的罗兴亚人逐日增多,难民生存被悬挂冷置,成了一个无人问津的弃题。沉默和忽视,如笼罩于顶的雾霾,遮蔽了真相,也蒙蔽了良知。
世界的一端,正在血泊中呻吟。
1.
飞机落地时,广州正下着小雨。赛夫兄弟的车停在机场出口处,已等候得久了。作为多年前只见过一面的朋友,这样的礼遇让人心里感动。闯荡广州多年,他不仅把生意经营得稳妥顺当,也在手拿肩扛的繁忙间,深深融进了这个城市的肌理,沿途的指点解说,让人无法相信,他只是一个来自外省的南漂者。
麓景路是一个集散点。近十来年,广州的外贸生意在中国诸多东南城市中异军突起,有不小的一个部分,是一批又一批穆斯林国家的商人沿海登陆,为珠三角星罗棋布的工厂流水线有力地拨动了齿轮的一环。在巨量的货币交易中,一种稳定的市场机制早已形成。赛夫兄弟的角色,或者说无数与赛夫兄弟一样南漂广州的人,就像一座桥,横搭在供需往来之间。
在进入孟缅边境罗兴亚难民营之前,我们必须做好所有的准备工作,广州这个国际大都会则为一切提供着便利。赛夫兄弟做外贸生意,货币兑换进出银行早是轻车熟路。在他的指引下,我们完成了援助行动的第一步工作。
人民币换成了美元,行装轻简了。
——如流水般,师友亲朋们把各自的天课、索德格、古尔巴尼代宰举意,从四面八方汇聚递来。无条件的信任,只基于信仰。大小的舍散,都面向着苦难流亡仓皇奔命的人。肩上扛着沉甸甸的信托,我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行程即将启动,终点在远方呼唤。沉默占据了临行前的那个细雨绵绵的夜晚,感动充盈在心田,如细密的雨水无声滴落在大地,轻缓,静谧,跳动不息。
2017年8月27日。顺着拥堵的车流,我们进入了孟加拉首都达卡。五天后就是古尔邦节,出城与进城的,都朝着回家这一个方向。我们是逆流者。跋涉千里,只为了看望一群无家可回的人。
车停到了一家中国旅馆门前。安置好行李,简单用过早餐后,我们向旅社老板提出要把手里的美元换成达卡(孟加拉货币和首都同名)。令我们欣喜的是,旅社老板其中一人竟是穆斯林,姓王,曾留学孟加拉,后与两个上海商人搭伙开了这家旅社。在他的带领下,货币兑换再次毫不费力就完成了。
上海老板做了满满一桌晚饭,以表达对我们的支持。席间他试探着询问:“你们是专门的公益团队吗?”我说:“不是,我们都有各自的工作。这次行程,是临时组队的个人行为。”作为商人,上海老板很诧异,在付出对应回报的商业逻辑中,我们的行径,完全背离了市场原则。他追问:“没有薪酬,可能还要倒贴,边境难民营那么乱,你们图什么?”
我沉吟着,问题并不好回答。身为穆斯林,“信道且行善”“真主以公平和行善要求你们”等经典训诫对上海老板来说,只是空泛的宗教理论。作为一个凡人,想给平凡的现实生活加注些许情怀,想给物质化的人格注入另一种价值,想对暴戾的世界表达抗议……似乎都不确切。上海老板手持茶杯,耐心地等待着。
更多的疑问,早在计划行程时就出现过:
你们去了能救几个人?
我们是中国人,做好自己的事就行,国外的遭遇再苦难,于我们没有必定的责任;
慎做救世者;
你要看清身处的环境和形势……
诸如此类,我只能报之一笑。这个世界上,能洞清形势隔岸观火的聪明人里,并不缺少我的加入。我只为我双目可见的世界作出自己的反应。
窗外,孟加拉的夜已深了。达卡的街道空寂无人,没有高楼遮挡,没有绚烂的霓虹夺目,它能放纵人的视线无限延伸,伸进那暗黑幽深的苍茫里。凝视得久了,某种宏大似从天际渐渐逼近,人心肃穆了下来,敬畏滋生,如汩汩流溢的泉水。
2.
一条河的两岸,灯火明灭。我枯坐在桌前,几乎成了每晚的日课。被窗扇框拘的世界,日渐使人颓靡,它消磨着人的性情,丧失了甄别的能力和表达的勇气。安闲的病,让现代人普遍沉溺在非病的呻吟中。我未能免俗。不想重复自己的渴望,想在文字上拓展新地的野心,暗暗催生着我对旧有生活的排斥。遍布视听的各种不义和歧视,让世界在大多数的盲从和少数人的操控下,失去了自由和美感。变局如闹剧,敌友阵营的飘忽和利益联结的反转在互联网上轰轰烈烈地上演,黑变得容不下一丝光明,白在努力证明自己的途中亦失掉了清白本色。
固有的掌握和认知被一次次颠覆,人被迫着失语消沉。轻薄无能的抑郁,褫夺了前行甚至原地学习的能力。对自己的怀疑如掀砖揭瓦,正一块一片地消解着心和身体。
直到视线里揽入了那一幅照片。那稚嫩安详的一瞬,在不觉之间,无声地搅动了心里的那滩死水。深夜徘徊的某一刻,总被羞耻淹没。生活安定的人,有什么资格摆弄小情绪,大谈抑郁和苦难。自私如游走的毒素,放任久了会深潜入髓凝固成癌。
暗暗的,一股心劲生出。
我想去看看他们,去文明的二十一世纪的世界一角,去人生苦难最为深重的发生现场,踏一脚迫害和无助同生共长的地理和土壤。为了一襟小小的红衣,为了生而为人的立场。举意已定,我祈求着一个机缘,静候着应许时刻的降临。
在家乡朋友丁国强的嫁女婚宴上,我们与来自西宁的白哈知谈起了关于罗兴亚的话题,他们早已走在人前,两个人的援助刚刚结束不久。紧接着,赶在古尔邦节的前夕,又一次的援助行动即将启程。他们问我是否愿意同行,我问他们可否加我一个。就这样,在无形的隐秘的引领下,举意和成全的距离,仅隔了三个月。
行程确定了。8月26日起身,相距还有十来天。我收拾衣物整理心情,静静等候着那一刻的临近。
我打开背包,把一件T恤放在了手边。它洁白如雪,左胸前的图标印着一个蓝白相间的地球,一个阿拉伯语词汇“奋斗”的第一个字母(J)弯若弓弦,指向世界。
它是我的战袍,如果这是一场战斗的话,我需要披挂上阵。信仰之外,唯它能给我鼓励,使我坚定。我面对的敌人,是长在心底的自私、蔓延在人群的麻木和肆虐在世界的压迫和歧视。微弱如我,只想表达异议,划分我与世界的是非界线。我不做无事疾呼,遇事惜身的“智者”。
我想穿着它,动身启程,抵达终点,将“奋斗”的意义作一次哪怕形式上的继承。是的,我的路,只是踩着深刻前方的脚印,亦步亦趋。这件T恤,是张承志先生从巴勒斯坦难民营回来后,为了纪念或呼吁更多的知义者,而由他的道义相交几十年的、西吉县的海涛制作的。
——2012年9月,作家张承志带着新版《心灵史》的售书款,抵达了约旦杰拉什加沙难民营。他以伊斯兰“手递手”的方式,将整整十万美元交给了巴勒斯坦难民,以及给巴勒斯坦难民提供援助的约旦农民,受益总计476个家庭数千个人。
这是张承志先生四十年文学之路的最后归途,也是中国文学的正义表达从案头走向行动的唯一肇始。一介作家,完成了他对毕生追求的天下大义的终极阐释。
向导的旗早已插上了前方的高峰,标记了人生的终点。我要做的,只是学步其后实践一次追随。这一步,早在新疆昌吉时,他赠予我的一纸期许里开始了。
2016年底,在北京的家中,他拿出T恤向我递来,我捧在手中,沉重若有千斤。从那天起我暗暗举意,在这传递和接力的两端,要实现一次力所能及的回应。
现在,我穿上了它。那如雪的白,在这暗夜无边的窗口,孤独却鲜明。
3.
8月28日,终点即将临近。从飞机窗口向下望去,大地混沌一体,万物没有分界。我闭目端坐,心情一派寂静。时间和距离彼此消长,在寂静中,我努力辨别着一己的体验。
渐渐的,云雾散去似轻纱揭面,大地袒露面容,沟壑密集如一个母亲紧蹙的眉头。我向前倾斜着,靠近着,那无边的浑浊中,小小的一襟红衣逐渐清晰,愈加鲜艳。
身体忽然一沉,重心从脚下上升。飞机在科克斯巴扎落地,我们到了。
科克斯巴扎是孟加拉东南部的一个海滨城市。东接缅甸,西临孟加拉湾海岸。与缅甸接壤的部分多为大山丘陵。我们的行程终点,举世震惊的罗兴亚难民营便坐落在这孟缅边境无穷无尽的山谷沟壑间。
我们不愿耽搁,不敢拖沓,登记宾馆放置行李后,便径直奔向粮油百货市场,为随后的物资发放作市场考察。三轮奔奔车跑得忽快忽慢,大街两旁商品占道人车抢行,临近古尔邦节,正是采购家需的高峰期。
我们停在了路边。长长一排粮油店铺里,米袋如山油瓶列队。
白哈知和丁国强上一次的援助行动,物资购买也在这家。熟门熟路办事就轻松多了。大米清油数量充足。简单商议后决定,明天就着手,争取完成此行的首次物资发放。同时也预估发放过程中可能遇到的问题,诸如现场混乱无序,造成踩踏事故等。几番权衡,最终的方案是,一次发放的物资数量不宜过大,否则时间一长,意外发生的几率也就高了。援助的初衷,只有在安全的基础上才能实现。
科克斯巴扎的粮油市场上,所有的大米包装都是一百斤的,而难民营里老人、孩子、妇女占着绝大多数,一百斤的重量即便是个壮汉,扛着也不轻松,是以我们要求米店老板改换包装,分为五十斤一袋,以防止搬扛时的摔落泼洒。
十五吨大米三吨清油,半天时间里谈妥商定,整装待发。
在一家叫LONG BEACH的宾馆大厅里,我们迎来了被白丁二人称为“红胡子”和“黑胡子”的科克斯巴扎民间公益人。他们很热情,因为之前有过合作,简单寒暄后,很快就进入了正题。红胡子说,这两天罗兴亚难民像潮水一样涌进了孟加拉,他们越境藏身在科克斯巴扎东南郊约八十公里左右的科特巴郎山区,人数每天都在增长,你们来得正是时候。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广州的时候,已经看到了报道。
此刻之前,罗兴亚人被缅甸军方长期封锁在各自的村庄,禁止自由出入长达几个月,致使罗兴亚人陷入了基本的生存困境。8月25日,罗兴亚民间武装针对政府军长时间的地区封锁进行反抗自救,在多次交火中,双方各有伤亡。而缅甸当局就此事件,对外宣称遭到了“恐怖分子”的袭击,随后便堂而皇之地进行更加疯狂血腥的反扑和杀戮。
之后我们尚在途中,具体情况并不清楚。
我们急忙连接宾馆的wifi,打开新闻页面,后续的报道令人战栗。截止28日,短短四天时间,罗兴亚人已有1000多人丧命,其中妇女、儿童、老人占了很大比列,八十多个罗兴亚人世居的村庄被焚烧殆尽。罗兴亚民间武装的反抗,正好给了缅甸政府军以出师之名。赤裸裸的种族清洗披上了反恐的外衣,子弹一颗颗射向了妇孺老人。为逃离战火,难民大潮再次产生,浩浩荡荡三十多万罗兴亚人越境逃亡,偷渡孟加拉。
确实,我们抵达在了最关紧的时刻。
4.
8月29日凌晨四点,我们动身前往科特巴郎难民营。面包车带着两辆满载油米的大货车一路向东,在漆黑狭窄的山路上,我们渴望着奔向前方即将升起的光明。
山区越进越深,天际渐渐泛白。前方的坡野间,难民营隐约显露出一角。
车缓缓进入,真实的情景完全打破了之前对“难民营”的基本想象。难民营——不管由谁搭建,都是出于人道主义精神,用于收容难民的营地,尽管陈设简陋,但起码,它能遮风挡雨,是临时的家。可眼前:
沿着马路边,人如牛羊一般远远散落在坡野。一片破烂的塑料布往地下一铺,老人妇孺脱了鞋往上一坐,休息睡觉全在上面。塑料布若能大些也还罢了,可一家人挤成一堆才能容纳的尺寸让人心里一紧,老人和两三岁的孩子还有襁褓中的婴儿,若到了睡觉的时间该如何安放?一堆一家人,堆堆相连。一路蔓延着,到前方的山岭沟壑间,到看不清的晨曦雾霭中;
从家乡若开邦逃离时,携带稍有盈余的人家,就在茂密的树林里,把几棵树用满是洞眼的黑塑料布一围,便是一个有了围墙有了院子的家。满山坡的林木,被一圈圈划分,从远处望去,笔直的热带绿树,好像不是生长在沙地里,而是矗立在一块块冰冷的黑色岩石之上;
绝境催人早起。老人坐在塑料布的中央,眉眼低垂,安静宛如一棵枝叶凋零的枯树。女人怀抱着襁褓里哭闹的婴儿,眉心深锁着,一边抖动孩子,一边张望着马路的远处。稍大的孩子们光着脚丫,跟在车后呼喊追逐着我们,一个追,引来十个几十个。我转身从后视玻璃中望着他们,那一个个迎着阳光奔跑的小身体,就像一块块滚动的石头,他们全身沾满了厚厚的灰泥。泥一干,人的肤色被半遮半掩。
我仿佛置身在世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入眼及目,全是颠覆我们的生活常识的另一样生活。
“这是刚刚逃进来的,身上的泥巴还没来得及清洗。”身边的“红胡子”说,“这一片的难民,恐怕已有上万人。”
“那我们可以在这里发放吗?”刚刚逃离死亡,他们的需要更迫切,我心里想。
丁国强说:“别急,越往深处难民越多。这边没有发放条件,车停在公路边会阻碍交通,更怕出现意外,我们得尽量离公路远一点,保证安全。”
太阳渐渐升高,瞬忽又走过十多公里。逐步的深入让人的心越收越紧。公路延伸,路边席地安身的“难民营”跟着延伸。山川阔长,却看不见丝缕炊烟,看不见架火起灶。公路远处,一个黝黑精瘦的男人肩扛一捆粗壮的大竹竿,正迎面走来。紧跟身后的,是一个又一个扛着竹竿的与他一样的男人。漫野的阳光下,一个族群的家园重建,就在几根竹竿一片空旷里开始了。
车临近一个弯道时,道路右侧豁然出现一条岔路。岔路里面是一片平展的空地。欢呼声中,我们几乎同时喊着“右拐右拐”。远离公路、地形开阔,这是一片绝佳的发放点。可能连日降雨,空地泥泞松软,两辆大货车驶入空地约有十来米,轮胎便深陷泥沙无法前行。索性不挣扎了,就在原地发放。红胡子嘱咐随行押车几人解去大车上的绳索篷布,打开了车厢后门。
我们向深处走去。空地方圆大概有七八百米,从公路口步行深入,上个小坡后又倏然一收,通向了一条山谷。谷口几个沙堆上,三三两两站着些大人小孩,正畏怯地打量着我们。走到近前,红胡子简单对他们说了几句,所有人跳下沙堆就往山谷跑。谷口坡路狭窄,他们虽急却不乱,排成一个小队,转个弯儿,一个跟一个瞬忽都不见了。
红胡子说:“这条山谷地势平坦,有树木有河水,这几天成千上万的罗兴亚人陆续住了进去,同时还在不断进入。刚那几个人进去把消息传开,难民马上就会出来,我在谷口安排几个人,指挥他们排成两队,然后每人发一张小票,所有人凭票领取物资,这样既可避免混乱,也可保证不会漏发一个人。”
狭窄的谷口,人头攒动着。男人和女人分站两队,并排前行。绵绵不断地,人组成的河流,从谷口长长地流涌出来。一头已经接近车尾,一头还深藏在谷内。老人和孩子被放在队列的前端。相对的弱者,即便在这极端的困境中,依然得到了理应的照顾。这是信仰者的心性。
我站在车旁,感受着人流的冲击。太阳高照着,泥土散发着水雾,凸起的地方被一圈圈晒干,四周绿树茂盛,远处山峦起伏。孩子们率先冲到车厢尾,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动,看看车厢里的油米,又在几张外国的面孔上扫来扫去。我站在车厢顶放眼打量,清晨四野之间,一片生机,一派清寂。
远处的谷口,人源源不断地涌出。空地的方圆,到处都是人。
红胡子和黑胡子分站两边,依次发放小票,顺着队形一步一停向谷口走去。车厢门打开一扇,白哈知站在车下,与当地押车人一起,将一袋米一瓶油,遵循伊斯兰“手递手”原则,发放在每一位罗兴亚的老人和孩子手中。
丁国强站在远处的沙堆上,举着相机左右聚焦着这庄重的时刻。片刻之间,又将相机装进包里,匆匆向眼前一个老人跑去。五十斤的一袋米,正压在他如枯柴般的肩头,老人瑟瑟发抖。丁国强接了过来,往自己肩膀上一扛,咧嘴笑着拍拍米袋说:“这个我拿。”又指指老人手里的油瓶说,“那个你拿。”老人沉默不语,深陷的眼眸看了他一眼,便领着往谷口走去。
我站在车厢顶上,抱着一箱沉沉的清油,望着眼下施受流转的情景,半天不能挪动。目光所到之处,一个身着紫红色外衣的七八岁的小女孩在嘈杂的人堆里,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右手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光着身体的小男孩,左手拎着油瓶,正坐在米袋上四处张望,如珍珠般明亮的大眼睛里满含着焦急。我走过去,指指米袋油瓶和自己的肩膀,再指了指谷口方向。小女孩笑了,像一朵绽开的花儿。我扛着米袋,提着清油,随她朝谷口走去。她怀里的小男孩瞪着美如牛犊般的乌黑双眸,伏在红衣小女孩的肩头直勾勾地盯着我。五十斤的米袋,压不住心头泛起的一阵如丝游走的悲意。望着她红色的小小背影,想着她方才那展颜一笑,恍惚间,另一襟小小红衣隐约浮现,渐渐地与她重合了。
在海陆交界的孟缅边境,在科特巴郎的大山群里,在眼前这几百米空地,数千人来往交互,不同国度无数个人的善愿良知正在实现着对流互通。我身在其中,被无形的、巨大的温暖和悲凉紧紧裹挟。这弹丸之地,忽然具备了某种象征意义。广泛的苦难和微薄的善意,让这灼人眼目的生存现场,成了一个浓缩的沙盘世界。
四个多小时,两车物资发放一空。太阳悬在天空正中,人如置身烤箱。孩子们绕着空空的大货车,左右徘徊不肯离去。丁国强俯下身来,亲了亲一个小男孩黑黝黝的额头,挥手说,走吧走吧,我们还会来。白哈知望着一个个消失在谷口的背影,喃喃地念着,安拉乎,安拉乎……
5.
8月30日,我们开始跑牛羊市场,并且要在三天之内,买够古尔邦尼牛,又须在古尔邦的三日期限内,宰牲,分割,发放。任务繁重,我们互相鼓励,也暗祈着隐秘的襄助。
海边日出早。车行约三十公里左右,前方微现清明,隐约可见山峦曲线下,一座圆顶的建筑物含着微弱的光,孤立在昏暗的山野。在渐渐靠近的视线里,一座蓝顶的小清真寺,出现在晨礼的时分。车停在了路边,人一言不发走进清真寺,进入了惯常的仪式。
拜后的杜瓦,我沉浸在从所未有的感觉里。我捧着双手,跪坐在大殿的一角。我想祈求,但找不到词语;我想倾尽所有的情感,去绝对真理的阙前述呈善恶,可我双手颤抖,口舌无力;我想为罗兴亚的孩子、母亲、老人哀求一片安宁,却在不受支配的颤抖里语不成声。我抬起双手,重重抹在脸上,转身走出大殿的瞬间,心里的一句犹在倾诉:阿米乃!你准成吧!
是的,无需多言,唯你至知一切。
大殿外面,天已大亮了,光明笼照在四野。
从科克斯巴扎出发,牛羊市场与科特巴郎难民营同在东南方向,行到中途,遇一岔口分路,难民营往北,牛羊市场在继续向东的一个乡村里。临近古尔邦节,正是牛羊扎堆,市场繁荣之时。沿途遇见,尽是行色匆匆牵着牛羊赶赴市场的孟加拉本地人。
面包车颠簸行驶。公路右侧是大海,我注视着那片没有边界的苍茫,虚幻的视野里,一艘挤满人头竖挂白帆的破旧木船摇摆着,它在惊涛怒浪的尖上,如一片破败的残叶。一叶挣扎在沧海,只为逃离一条人为设置的边界。不知多少帆片,在被巨浪吞噬的那一刻,依然没能越过那条恐怖夺命的界线。公路左侧是山野,就是冲决边界引颈向往的彼岸,那葱郁的树林和起伏的坡野,有着一片人尚能活的宁静。当满世界都在鼓吹文明的号角时,这一群人的追求,抛给了世界一声嘶哑的质问,那一张如花儿般绽开的小小红衣的笑容,是迎面对准所谓文明的嘲讽。
车窗外,大地如斯。
公路两侧的牛羊与人群渐渐密集,距离乡村市场不远了。车速慢了下来,在沿途的沉默之后,我们开始商量接下来的工作。对古尔巴尼牛的选购标准大家都不陌生,但白哈知依然嘱咐着,牛要挑选健壮俊美的,五官、四肢、牛角、皮毛有缺陷瑕疵的一律在选择之外。购买过程依然延续发放油米的方式,选中一头牛,便给牛的主人发放一张小票,等购买结束,所有人再凭票领款,以此秩序避免混乱。
我的任务是付款。背在肩上的一包达卡(孟加拉货币),似乎有着某种异乎寻常的重量。肩头的负担,更像压在心上。紧扣的双肩包里,不光是一堆彩色的纸币,更是纯洁的古尔巴尼和无数受难者的渴望。
如果之前没有接触过与牛有关的行业,那么这一刻,我们在实践学习中都成了“专家”。路边的村庄如一个大大的牛圈,人夹杂其中,摸牛骨,看样貌,计较对比着牛的身高轻重。用合适的价格,买到相对大一点的牛,是此刻的目的。牛越大,宰出的肉就越多,面对茫茫的难民,古尔巴尼的分赠也便能厚重一些。
票一张一张发了出去。太阳走到正中,忽然隐身躲进了深灰色的云层,天色阴郁了下来。我们穿梭在牛群,直到村庄慢慢变得疏阔。牛跟着人逐渐散去了,走向了各自的前定。天空的灰暗更深了一层,一点清凉滴在前额,一抬头,雨已窸窸窣窣漫天而下。人牵着牛哄然四散,各自避雨去了。
要钻进车里的时候,我又看见了她,那个身穿红衣的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她比我们更早就在牛羊市场。一整天了,那么多人都挤着抢着给我们推销自己的牛,唯独这个小女孩,她总是牵着那头瘦矮的小牛,站在街边安静地望着。我们在村庄两头往返挑选,她就远远跟在后面,没有大人陪伴,也没有走近过来。中午的一阵,我们看过她的牛,个小体瘦,的确不是合格的选择。雨越下越大,公路两边的屋檐都被挤满了,小女孩无处藏身,只好往屋檐下靠靠,一只手抚摸着牛头,安静宛如雨中的一株花蕾。
来了一整天,卖不掉就得牵回去,天快黑了,身边没有大人。我们对视一眼,打开车门,向她招了招手。小女孩把牛拴在市场的牛桩上,低头走了过来。我们给了她相等的市场价格,并让她待在车里,等雨消停了再出去。小女孩卖掉了牛,第一个拿到了钱,她把满脸的羞涩喜悦埋进了红色的衣襟里。
科克斯巴扎的天空如倒悬着一片海,抬头蔚蓝高远,低头便已坠雨落珠,海底像被捅开了千万个孔。八九月的火季,人人都躲在屋里享受着一场雨。
我站在窗前,天空与街巷蒙蒙一片虚白。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傍晚的时刻,风裹着雨呼呼大响。天气变了,阵雨扯成了阴雨。在阵阵潮润清凉中,城市安静了下来。
还有无窗可凭的人。科克斯巴扎亮起了点点灯火,每一个闪烁的光点里都藏着一个家。我凝视着夜空,望着那一片没有边际的幽深,心往下沉着。那无尽的暗黑之下也有家,路边深谷树林山坡,隐藏着无数个“家”。没有玻璃,没有围墙,没有屋顶的家。家里住着婴儿、母亲、老人……
科克斯巴扎的夜晚,在滨海城市的雨季里,凉风习习却吹不散人心的燥郁。我在默诵中求静,因为真正的“奋斗”才将开始。
6.
9月2日清晨,在古尔邦的“索亮”(唤礼)声中,雨铺天而降。我们沐浴身心,换上洁净的衣服,朝清真寺走去。科克斯巴扎的街道上,我混杂在疾行的人流中,与身边的棕黑色面孔相望一笑,并肩走向共同的终点。
今天,在遥远的圣地满克(麦加),也正举行着世界上最浩大庄严的聚礼。来自世界各地的在这一年履行义务的朝觐者,将在今天之后,完满地获得光荣的“哈知”称号。在经历了神圣的目击和洗礼之后,他们宛若新生,他们将以升华的灵魂,规约未来的人生。在唯一平等的人的海洋,他们获得了正义的标准。在肤色、贫富、贵贱、阶级彻底失去意义的海洋中心,他们顿悟了和平与人的尊严。
礼拜的队列排满了清真寺院子,大殿内已无立身处。我们顶雨站在院中,融进有缺位的一排。身边的老人看看我们,见是异国的面孔,便拉着我的衣袖,要带着挤进大殿。对于客人,这是他的礼节。我心存感激,但摇头拒绝。老人黝黑的脸上密布皱纹,点头笑了笑,便不再坚持。就是这样,不管你是权贵百姓,富翁穷人,远来客还是本地户,早到迟到,依次排班,在这肃穆的朝会中没有特权,没有优越,唯有平等。
在连线的雨势中,我消失了,我们消失了,上千人静立端坐,天地合成完整的一个。水雾雨线铺盖大地。地砖上的雨渍浸湿了额头,连着被打湿的,还有战栗的人心。雨水顺着发丝,流过眼眶流到了嘴角,带着一丝清晰的温度。
重重远山之外,古尔邦也同属他们。我不知道,那藏身坡岭沟壑的几十万人是否也有古尔邦会礼。在头无顶、脚无踩的难民营地,他们双掌捧起的都哇(祈愿)中交含着几分欢喜,几分哀郁。但我知道,今天的罗兴亚人,将是这个世界最令人动容的古尔巴尼(接近)。在接近的本意上,他们带着尚未凝结的血痂和万人同声的悲诉。
科克斯巴扎的天空雨雾迷蒙,郊区的乡村牛场一片泥泞。为了找寻相对整洁的宰牲场地,我们穿梭在交错的乡间小道,最后把目光落在了一所民办的公益学校。校园里那块松软洁净的大草坪,是古尔巴尼宰牲的理想去处。听说古尔巴尼牛是给罗兴亚难民的救济品,全校师生无不欢喜。他们称赞着中国的善意,夸奖着中国人的情怀,并表示在整个宰牲过程中,将有擅长者参与帮忙。为了答谢,我们承诺会给校方留赠部分牛肉作为海迪亚(礼物)。他们虽为当地人,亦是赤贫者。面对罗兴亚人的境遇,他们从精神上,已然实践了“辅士”的道路。
从租用的牛棚到学校草坪,牛十头一组被牵了过来。在此起彼伏的诵念声中,古尔巴尼的仪式确立了。红胡子带来的民间公益人,乡村农民和学校师生组成的临时志愿者,还有雇用的分割剔解的行家,擦肩接踵数十人往来奔忙。一场援助,牵动着三个地域。
漫天的大雨中,无数的双手在忙碌、面孔在沉默。在这异国的土地上,在类同的表情里,无声流动的,是对正在遭受压迫的世界另一隅的苦难者们的铿锵声援。这一刻,他们并不孤独,他们还有远方的亲戚和冥冥之上洞察一切的裁决者。所有的援助和援助者,以及被援助的人,此刻都站在同一个无需声明的基础上:和平。是的,这就是信仰的终极。
我融进万众的雨中,感受着目击的一切。
下午四点,大雨如瓢泼,宰牲不得已中断。人四散躲雨,一窝蜂涌入了教室屋檐下。一铁塔大汉落在最后,檐下人太多,他还没藏进来便又被挤了出去,大汉踮脚缩脑大声呼喊着,如一尊摇摇晃晃的铁塔。屋檐下轰然一片笑声。雨势惊人,此刻的心里却流溢着安静稳妥。
然而,无片瓦遮身,如此简单的安稳,对难民营里的罗兴亚人来说,却奢侈宛若天堂。连续几天的暴雨,时时揪扯着人心。一如昨晚在网上看到的照片,在科特巴郎的苍茫山野间——大雨浸泡着天地,原野变成了空荡荡的沼泽,一群罗兴亚难民站在泥泞地上,四下合力在头顶撑起了一片塑料布遮挡雨水,老人和孩子低伏其中。而那场雨,下了整整一个晚上。临时的屋顶,能支撑一个黑夜吗?无边的沼泽里,可以闭目休憩吗?
我坐在屋檐下的矮栏上,檐前的水帘遮断了视线。低头念想中,一双美如牛犊的双眸,透过茫茫灰白的雨幕,正好奇地打量着世界。
入夜天黑,我们押运两车古尔巴尼牛肉,赶往科特巴郎山区。白天宰牲分割、称重包装,晚上必须发放出去。天气炎热,牛肉存不住,无法集中一次发放。古尔邦的吉庆里,更不能缺少离乡受难者的笑容。
车行至深处,我们被车灯前的景象震惊了。距离第一次发放油米才过三天,在这短短的三天里,逃进科特巴郎的难民人数不知增加了几千几万。两天前还算空阔的路边,已被实压压席地坐满。车无法继续前行,我们决定就地发放,刚刚脱离灾祸,他们是更加需要的人。夜间没有车辆进入山区,也不会妨碍交通。
难民从车尾排开,在漆黑的夜里如一片波动的海。
我们在车尾交递,一双双枯手举起接过。海潮一波一波涌动。古尔巴尼的意义,在恭谦的手递手之间正在发生。
从车厢里可以看到远处。用强光手电筒一照,不远处的山坡根,用竹竿支起着十几个塑料布“屋顶”,每个“屋顶”下,人扎堆围坐,不时传来几声喊叫与哭声。我和丁国强对视一眼,跳下车厢前往探究。
我们蹲在“屋顶”旁,手电筒一照,孩子们吓得纷纷藏在了大人身后。一个小男孩躲得慢了些,正好把肩膀露在手电的光束下。看到那副小肩膀的刹那,我的心重重地收缩了一下,张着口却无力作声。丁国强指指肩膀,脸上做出询问的表情。
那是被火烧伤的疤痕,红渍渍有一尺大小,新鲜的伤疤,几乎占据了孩子的大半个肩背。旁边的老人、母亲纷纷撩起了袖子、裤脚,猩红的疤痕一片片露在了我们的眼前。周围的人围拢过来,烧伤、刀伤还有枪伤,噙着未干的血渍,无声地向我们控诉着犹在眼前的恐怖。
看到刺眼的强光,孩子们惊慌躲藏,是以为刚刚遭遇不久的噩梦再次降临了。半夜的酣睡中,窗外强光一扫,家就被大火吞噬了。慌乱的逃脱中,衣服着火了,母亲拍打着孩子燃烧的肩膀,把火引到了自己的手上。父亲踢开了浴火的家门,刚出门腿上就被砍了一刀,一家人奋力奔逃,背后的子弹嗖嗖从耳边擦过……
眼前弹丸的一片,伤员几达几十上百人,那在这几十万人的大山丛里,在这无医无药的荒沟野岭,伤残的躯体如何统计?流血的疤痕怎样愈合?我们来回奔跑着,从车上传送着古尔巴尼牛肉,唯此之外无法无力。
黑夜的公路上,古尔巴尼正在手手递接。科特巴郎的大山群里,我们清晰看见却又不忍直视。这里,藏着一道深深的世界的伤疤。
车往回程的方向,如倦马奔槽。凌晨一点钟,我们沉默无言,心如重铅。身后,科特巴郎陷入一片黑暗,难民营沉进无边的夜里。
7.
三天古尔邦节,晨礼后出发前往郊区公益学校,宰牲、分割、称重、包装,天黑运到科特巴郎难民营发放,直到凌晨以后才能回到住处。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早晚各一包方便面,却依旧精力旺盛不知疲倦。面对那一片黑暗中的眼神,妄言疲劳是轻浮的。身有劳作心有向往,籍此我们一回回通往了精神的庄重。
被祝福的三天,92头牛分发完毕。大事已经完成,心愿落到了实地,你我一同抵达了行程的终点。今年的古尔巴尼,获得了全美。每一次的手手递接,都如电流般接通了你的举意,我的决行,他的笑容。
剩下的事情,我们合计着更灵活的方式。反复出入难民营,慢慢发现刚到孟加拉边境的罗兴亚难民,基本都已忍饥挨饿好几天了。他们日夜颠沛逃亡进来,携带的身家除了性命别无长物。送上大米牛肉,他们无锅起灶。一盒饭一瓶水,是眼下最迫切的需求。
那我们就做饭,送盒饭。
从缅甸若开邦进入孟加拉有两条途径,一是从缅甸海域乘船越洋进入孟加拉海岸,二是从缅甸西部穿山越岭进入孟加拉东部,也即科特巴郎山区。最后的援助,我们打算深入逃亡路线的终点。也是新生的起点,在他们迈向前方的时刻,能肠胃有温饱心灵有希望。
想法说给了红胡子团队,并给出了盒饭制作标准:足量的米饭之外,每份配加三两牛肉,一个鸡蛋,胡萝卜丁和青菜,一瓶纯净水。
红胡子带人采购食材,并承诺第二天凌晨开始做饭,下午运送到难民营发放。我们一同进入了市场,用了一天的时间,购置帐篷、铝锅,以及最后的十五吨大米和三吨清油。其中帐篷采购了四百多顶,几乎是科克斯巴扎市场的所有存货。
9月6日,盒饭的制作比我们预期的要慢很多。等装到车上启程动身,天已黑尽。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经过了第一次发放大米的地点,又走过了古尔邦三天里分别发放牛肉的三个地点。直到拐过一个逼仄的峡谷,红胡子伸手一指说,前面有个山坡,下去是一条河,叫纳夫河,河的对岸就是缅甸,大多数罗兴亚难民就是从对岸蹚水过河,偷渡进来的。
山间的夜漆黑如墨,我们看不清对岸的狰狞和那条渡命的河。却在车灯洞穿的视线里,看见了一片“偷渡”的世界和世界的“偷渡者”。车灯刺眼,大人们纷纷坐直了身。我们下车抱着装满盒饭的箱子走到跟前,惊醒的孩子不明就里,一双双大眼睛里泛着恐惧。我们蹲下身来双手递去盒饭,微笑着道声赛俩目(平安)。疑虑和戒备消失了,人一个个被唤起。尚在睡梦中的孩子闻到米饭的香味,摸索着抓一把塞进口中,嚼得急促有声,而眼睛微合,人还在半睡状态。
我们沿途发,货车跟着走。公路两边,难民扎堆坐着,在暴雨连天清洗过的湿地上,没有铺垫,更没有被窝。饥饿和恐惧就这样,在文明的现代,如此毫无顾忌地凌霸在数以几十万计的底层弱势之上。
9月7日,最后一批物资发放。十五吨大米三吨清油,四百顶帐篷及若干铝锅,发放地点依然选在了孟缅交界的对望处,在万千罗兴亚人浴血奔赴的彼岸边缘。
白哈知在难民越界登陆的河边,把帐篷发给了他们,那些肩上挑着担子,担子两边,一筐装着父亲,一筐装着母亲的人。还有连一副扁担都没有,就用一块粗布单子,把瘦如枯柴的老人和惊吓哭叫的孩子包在一起,背负着渡河上岸的人。
一顶一顶,篷布发了出去。白哈知带着篷布车沿路寻索,进入了山路更深处。
向着最后的胜利,我们奔忙着。车厢渐渐空了,大米扛在肩上,油瓶装在锅里,一套三件快要发完了。我们谦卑地实践着、交付着承诺,把万众的希望,种在了苦难的世界,洒进了一片新的开始。
太阳悬在正午的位置,直面打量着人间。车厢大半已空,发放到了末尾。远处的公路上,肩扛米袋的罗兴亚人正在匆匆回家。蓦然间,扛米行走的人如受惊的羊群一样四散跑开。边跑边朝着货车的方向连连挥手,口里高喊着。货车周围莫名地骚乱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着我们,招手示意赶快下车。我们愕然四望,心砰砰直跳。
下车后,同行的孟加拉当地志愿者拉着我们就往山里跑。在奔跑进山的瞬间,我回头望了一眼,搜寻着事情的端倪。罗兴亚人散乱堆堵在路上,似乎有意制造着障碍。乱哄哄的人群里,七八个头戴钢盔,手握钢枪穿着警服的人,正望着我们逃离的方向追赶过来。
太阳跟在后面,一点一点向西移动。顺着陡峭的山坡,我们慌乱攀爬着,翻过大小无数的沟坎,拐过漫坡的荆棘丛,钻进了一片树林。在隐蔽处,我们窥望着山下,呼吸变得短促困难。
相隔几百米的半山腰,钢盔帽们来回巡视着,没有再往上追。左右搜寻十来分钟后,他们围成一圈商量了一阵,便一个个排队朝着山下走去。我们大口喘着气,微微放松了心情。
我暗自分析着。在孟加拉边境,来者必定是孟加拉军人或警察。可他们来干嘛?为什么要抓捕我们?我们的物资援助难道触犯了孟加拉的什么法律?
坐在树林中,我们惊魂未定。阳光从枝丫缝里撒下来,一道道刺射着眼睛。我们默默看着对方,疲惫如山压来。靠着大树,我只想沉沉睡上一觉,不用奔逃躲藏,一切都安安静静的。
树荫一寸寸倾斜,我坐在地下向旁边挪动,跟随着似比平日里闲静许多的那片阴凉。太阳悄悄变色,红云渲染了西边的山头。我望着望着,心里徒然一振,站起身说:“我们下山吧,去找他们,弄清事情的原委。我们是外国人,即便有事,也得通过大使馆,这样的躲藏毫无意义。”
奔逃三个多小时后,我们起身下山了。进山时慌不择路,回程就不好找了,我们朝着大的方向和模糊的记忆摸索着。直到看见了公路,看见了徘徊在货车周围的,并没有离去的罗兴亚难民。眼尖的人远远看见了下山的我们,猛烈地摆着手不让下来。
还未走到车跟前,几个钢盔帽疾跑过来,举枪对准包围了我们。看着冰冷乌黑的枪口,我深深呼吸一口,几疑这不是真的。检查护照核实身份,我们被各种盘问和几杆长枪围堵中间,蹲坐在下午的斜阳里。
直至丁国强打开了手机,给他们看到了那张几天前和科克斯巴扎市市长的合影,盘查戛然而止。钢盔帽们走了。他们甚至没再多看我们一眼,就像根本没发生过什么一样。
望着钢盔帽们离去的背影,看看周边徘徊不去的罗兴亚人,忽然奇异的,有种感觉在隐隐闪动。一瞬之间,我感觉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个,那仓皇逃亡的感受,也被我切身钻心地经历了一回。而对罗兴亚人来说,这样的遭遇,却在他们逃亡偷渡的途中,随时随地都以千倍万倍的残酷经历着。
我站在路中,沉默地望着。渐渐起风了,罗兴亚人步履蹒跚,正踽踽走向昏暗的山间,走向各自的“家园”。夜幕降临,我们的援助行程结束了。
8.
临行的前夕,留言如潮涌来,询问与祝福此起彼伏。我用文字配图的方式传递着身处的现场,作着简单的回答。面对深究根源式的提问,我瘫坐窗前,给不出任何答案。罗兴亚人的历史,缅甸种族清洗的原因……深夜晦暗无边,清晰的分际无从辨别,客观的学术如一片荒漠,弱者的历史从来都不是显学。键入搜索零星跳出的几篇相关罗兴亚的文论,都是谄媚强势,操着一副歪斜的嘴脸。
历史已化作风烟,个中的抵牾无论孰是孰非,都不能成为今天杀人灭族的理由。几百年前的旧怨如要今日清算,这个世界的格局将有大半需要重组。如果古人的纷争需要今日偿还,那么天下不会再有一寸净土。
罗兴亚人在世居的若开邦被剥夺了身份属性,只能蜷缩在一个“偷渡者”的标签之下。“偷渡者”们踏着血泊离开了自己的家园,在寻求收容的途中,又变成了闯入他国的“偷渡者”。这双重的“偷渡”并肩四望,在茫然无主的追寻里,一个生死无凭的孤儿形象,就在文明的现代世界被成功塑造了。
在这场跨国的援助中,我无数次沉默低徊。我渴望着,在同为人的世界里,一个流血,另一个会感到疼痛。在日日强调的尊严里,不光只有你我,还有他。然而他缺席了。排他的民族主义傲慢地昂着头颅,想做占天霸地的山大王。现实合围而来,主体攥握着资本,掐着生存的咽喉,在歧视他者压迫弱者的快感中,瞬间变异成了嗜血的蛆虫。
援行完满结束,回程的路已经铺好。
科克斯巴扎长街清净,小店温馨。我们买了咖啡糖果,准备回家。在遥远的故乡,瑟凯娜穿着红色的小裙子,正站在花园的小石凳上,踮脚眺望着我。纳斐尔艰难地说:“老师又换了,同桌很好。”没有其他,仅此忽然觉得,回家是多么庄严的一件事。
世界的哈志们也在回家。科克斯巴扎的街头路边,归来的哈知神情安详,白袍如雪,他们被簇拥着,身带祥瑞从巷口走进深处。
我站在街边,心里盈满了温柔。
北京的老师远远注视着。顺着我作息的规律,等候着凌晨的交谈。数目和留言,让我紧握着他有力的手。“多年来摸索着,那么艰难,安拉的教诲使我们在正路上又走一步。当我们觉得自己的质地在微微提高时,我们由衷地感赞!同时也找到了同道的战友……”
唯有他的鼓励,才能如此强烈地撞击人心,才可彻底给人底气,踢翻身处的囹圄,走向更大的方向。如我时刻身穿的白衣上,那个象征奋斗的“志慕”,它如箭伏弦指向世界。
是的,这条路上如能随后一步,我将时时知感、享受这份幸福。十多年对你的阅读感悟,是今日负重上路的初因。
我们望着对方,没有言语。白哈知,丁国强,在这场人之为人的奋斗中,我们挽手并肩成了战友,结下了两世的情义。还有你,被我从笔下刻意省略的你,小蓝,你是未来的力量,是中国少年的希望。你的翻译和交流,是此次援助行动的主力。没有你,我们失聪失语寸步难行。
以及无数相识和陌生的你们,在这奋斗的十三天里,我时时体味着“我们”的意味。你们的信任、关注和鼓励,结成了今天抗争不义的“共同体”,它给失义冷漠的世界给出了约束和反击。
也感谢你,善意质疑的朋友。援助的现场,我们打开了早已准备的国旗,张扬了自己的面孔。是的,奖赏不在此时,不在此处,我们时刻警惕着沽名的嫌疑。然而,我们渴望更大的理解。身负万千信托,我们需给国内的亲友一个现场确凿的交代;更为了给世界的苦难一角,明确一份来自中国的善意,它虽微不足道,却奢望能以中国回民的身份,通向更多的人心与正义。最重要的是,罪恶需要在场的揭露,苦难应该被更多的人知道,在这有限的问责被忽视,无边的漠视在流行的丛林世界,我们不做沉默和遮蔽的帮凶。
再见了,“偷渡者”的世界。再见时,愿世界和美,无需“偷渡”,没有“偷渡”的标签歧视,没有恐怖的血腥驱逐。回程的途中,心情宁静,间或有些寂寥。我紧闭双眼,捕捉着一瞬的感受。它轻轻地萦绕着,那鲜艳的一襟小小的红衣,恍惚间,变成了两个、三个,最后结成一群向我奔来,她们绽放着花儿一样的笑容,在我周围嬉闹着,玩耍着。那一颗颗如珍珠般明亮的,是还看不懂这个世界的眼神。
桌上晚饭喷香。上海老板手握茶杯望着我,和初见时一样,眼神中透着等待。我坐在上次的位置上,报以一笑。白哈知和丁国强把小蓝围在中间,叙说着即将的离别。窗户打开着,达卡的夜晚,灯火寥落,微微有凉风。
我站在窗前,静静地不想挪动。一场援助的行程结束了,对罗兴亚难民来说,不过杯水车薪,他们的天空依旧灰暗。所谓援助,不过是在更为深重的苦难面前,借着援助他者的凝重,一次次地搭救了自己。
完稿于2018年6月26日
援助罗兴亚归来280天
援助罗兴亚归来28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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