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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小麦扬花时节

2022-01-0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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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时候村里有个叫狗剩的憨娃,不清楚自己的生日。在地里干活时,人们总是撩逗问他:“狗剩,你是多会儿生的?”狗剩就拖着鼻涕回答说:“我妈说,我是麦扬花,小饭时。”
  从此就记住了“麦扬花,小饭时”。
  平原上的麦子已经开镰收割的时候,豫西山里的麦子才开始扬花灌浆。上午9时过后,气温渐升,大片的小麦开始在溜溜的小风中摇曳摆荡。这时你若进到地里拔灰条菜或者米米蒿,随风飞扬宛若细碎金沙的麦花,会扑你一头一脸,粉粉的,腻腻的,有点舒服还有点不舒服。
  对,小麦扬花就在“小饭时”。农村人清早起床后就下地干活了。干了大半晌,太阳升高了,肚子饿了,又饥又渴,才回家吃早饭。这个时段在9点至11点,可不是“小饭时”么?
       一
  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众鸟孵雏,油菜结荚。太阳是那么妩媚鲜亮,绿叶煜煜闪光,风中飘满婉转的鸟鸣和浓郁的花香,菜田里有各种小蝶翩翩起舞。
  故而有文人墨客所赞颂的“人间四月天”,故而有古诗词“芳菲歇去何须恨,夏木阴阴正可人”。初夏,农历四月天,小麦扬花时节,诗意而浪漫,妩媚而丰润。
  各种动植物都在这个季节孕育。小麦忙着扬花、灌浆,野树,繁花,争相吐艳,鸟儿,忙碌地衔食,哺育,互相唱和。猫已经怀孕了,狗还在忙着,上窜下跳。
  各种各样的香,花香、草香,有的细若游丝,有的浓烈如香水,都在空气中氤氲,在风中酝酿,搅动,一阵阵沁人心脾。人也在风中微醺,象喝了小酒一般,期待,回想,兴奋,还有忧伤。
  最活跃的是鸟儿,燕子,麻雀,啄木鸟,还有布谷,就是“又闻子规啼夜月”中的“子规”,就是‘百啭千声随意移’的杜鹃。雀子的叫声,细碎,絮叨,叽叽喳,叽叽喳,惹人厌烦。啄木鸟是不声不响的,只在正午的宁静中,听见门前的大树上“梆、梆”两声,你才蓦然发现它的存在。
  布谷鸟有许多种,有一种从早春就开始叫了,在门前的椿树上,“咕咕,咕咕”,想起来叫两声,懒洋洋的,让人产生春困的感觉。麦子刚秀穗,另一种布谷鸟就来了,它的叫声是“快黄快熟,快黄快熟”,白天或是夜晚,从远处飞来,在天空划过,扔下几句“快黄快熟”,一掠而过,又飞到远处的山林里,一声声,催着麦子快熟。
等到麦子黄梢,快黄快熟就飞走了,它又到其它地方忙碌去了。我们这里人把它的叫声翻译过来,就是“快黄快熟,老婆放牛。媳妇攒脚,蒜苔泡馍!”意思是,麦子熟了,天忙了,青壮劳力都要干重活了,让老婆婆去放牛吧,年轻妇女也该把缠着的小脚收拾利索,准备下地干活;而这时,正是蒜苗抽苔的时候,做饭就用蒜苔泡馍吧。
  小时候经常听大人这样讲,并且越听越象。还有一种布谷,当地人叫它“王岗鸟”,从春到夏,每当夜晚,总能听到远处的山林里,传来一声声“王岗哥,等等我”的叫声,绵远,悠长,含着无尽的悲伤。
斑鸠是鸟儿中的绅士,多在竹林里,花间草丛中筑巢育雏。早起到竹园拾笋叶,一摇竹子,“扑录录”,就飞走一群,都是灰斑鸠。还有许多的鸟儿就叫不上名字了。
  蛤蟆也不甘寂寞。日头还没有落下去,河边就响起“咯哇、咯哇”的叫声,争先恐后,不绝于耳。那声音听起来遥远又切近,就在你的耳朵旁。
小时候母亲把蛤蟆的叫声解释为吵架,她说的是两个蛤蟆比娃娃,一个说“你娃黑我娃白,咱俩换换吧?”另一只回答,“我不我不。”
  小麦扬花时节,也只有乡村里才有。城里也有鸟叫,但我总怀疑城里的鸟都是移民,不象乡村里的鸟是土著,是正宗。
  每当这个季节,我回到我的小山村,跟随父母到田里拔草。走在四月的麦田里,把心隐在这万绿丛中,慢慢静下来,悠悠然就回忆起许多往昔的故事,并且滤去了那时的贫瘠和粗糙。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梦里花落知多少”,说的是四月,没错,小麦扬花时节。
  竹子出笋了,每天早上,看谁起得早,到竹园里拾剥落的笋叶,以备五月端午包槲包用。起得早,能拾到长长的,柔韧的笋叶,刚从新竹上掉落下来的笋叶,晚了就只能拾一些又硬又脆缺乏韧性的短巴橛。
拾笋叶时,还故意摇竹子,让栖息在竹园里的鸟,扑录录,扑录录,仓皇飞走,又落到另一片竹子上。这时节没有什么可吃的,只有毛桃、青杏。

      二

  毛桃涩苦,而青杏就好吃多了。洞子窑门口有一棵梅杏,从刚卵苔时,我们就开始瞅势。几天不见,青杏就长大了,低处的早被人摘了。我们就攀上墙头,再往长爬,腿呲烂了,也不觉疼,好容易摘下一个,一口咬下去,“啊--”,酸得呲牙裂嘴,啧啧,那种美味啊。每当这时,大人准说:“哎呀,酸死了。”现在一想起青杏,还打牙。但在当时的我们,是美味。
  天气不冷也不热,早起如果露水大,急忙上不了工,就站在自家场院里背唐诗宋词。“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最喜欢苏轼的一组“浣溪沙”,令人忍不住拍岸击节:“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蔌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艾蒿气如熏......”,他写的是山东徐州的四月吧,但拿不准我们这里哪种物事与它有关?枣花我们这里也有,但没有观察过它落在衣巾上的感觉,麦花落时倒见过,对,就是“蔌蔌”,细碎,无声,有声!
  背着背着就把诗的意境嫁接到这个季节;背着背着就可惜诗人都是江南才子,写我们这北方山村初夏的实在太少,只有“山村四月闲人少,才了蚕桑又插田”和“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才多少沾点边。没有人指导,随意理解,错了也不改。
  杜甫的诗读了不少,但印象最深的是“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书上说这首诗是八月写的,我却总认为是四月,你看“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秋天那来的香雾?肯定是四月。
  这个到夜晚就证实了。是农历四月的夜晚。下弦月。从东山上一点一点升起,仓黄,微茫。照着这朦胧的大地。刚下过雨的地面潮湿阴重,月亮的光似乎穿不透这阴湿,很微茫,很峭然,含着一丝丝的忧伤。
空气中有花的香,草的香,把浓重的雾气也染成香雾。一丝寒气袭来,穿着单薄的我,禁不住打个冷战。远处 山林里传来“王岗鸟”悠长的呼唤,忽然就很伤心,流下泪来。
不敢在月下多待,赶快回到房间,睡在温暖的床上,就着暖暖的灯光,看了一会儿手机,然后入睡。这是青春的忧伤,无名的忧伤。象诗里说的,多情总被无情恼。
现在,让我试着想象,就是我和我心爱的人站在这月下面,也不能待得长久。就是我们相拥着互相亲吻,也抗不住这凄清如许。   
  回忆中的感伤,还因为两首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在电影《城南旧事》还没有放映之前,父亲就教我了。他是在学校学的。歌里流动着一种伤感,我小小的心也感觉到了,父亲的声音有些沧桑,现在想来,他是在怀念青春年少的时光,怀念那个早已被摧毁、只能在梦里寻找的家园,或者他什么都没想,只是想教我两首歌而已,在样板戏和革命歌曲的缝隙里,教两首他认为的好歌。唱“南园春半踏青时”,他总是先唱一下开头一句的谱,“1(高)-76556-15-”,定准音,然后再教我。歌词是:“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萦回罗衣,画梁双燕栖。”歌名叫什么,谁作的,我完全不知道。父亲也不知道。最近才查出,这是欧阳修的一首词,词牌名阮郎归。我唱着这首歌,心潮潮的,暖暖的,还有一丝湿润。许多年过去了,许多歌都忘记了,只有这首,还记着,词和曲。      
  我和父亲议论着这两首歌,父亲回忆他的三十年代,我回忆我的七十年代。在四月的早晨,麦扬花,小饭时。一只锦鸡走过来,站在离我们很近的地方,好奇地看。这几年猎枪收缴后,各种飞禽走兽都多了起来。野免不用说了,獾,野猪,鹿,特别是锦鸡,和人友好相处。不怕人,走着走着,扑录录飞起来,吓人一跳。但狼是再也见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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