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 锅
2022-01-01经典散文
[db:简介]
有火塘,就有鼎锅。我十岁的儿子对这个词,一片茫然。
不能怪他。他压根儿不知中国的鼎已有两千余年的历史。从文字和书法的意义上看,司母戊大方鼎上的文字属典型的钟鼎文。楚庄王问鼎中原的那个鼎,即君临天下的意思。吕不韦在《察今》上说,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一鼎之调。由此可知,中古时候的鼎,是一件烹饪的器皿。古时的鼎大都有脚,四只如柱粗壮的大脚,无形中就撑起了一片天地,也撑起了一种雄性。梅溪乡下的鼎锅没有脚,只有两根粗壮的铁绊儿咬住四端,用手一提,能自由行走。乡中再穷的人家,也有一只鼎锅。
鼎锅是一个家的象征。
但它不是青铜器,没有铜绿,自然焕发不出历史深处的光芒。有的只是那种黑乎乎的颜色、烟熏火燎的味道,在乡村的空气里弥漫,一漾一漾。深冬晶亮的阳光,穿过一层层薄雾,撒在清晨的溪水上,泛出一片白白的光。在这透明的光里,我的乡党准会将一只只老大的鼎锅放入水中,用刷帚或草把儿里里外外反复洗刷,哧哧哧的声音清晰可听。一圈圈的水波儿,在阳光下一个劲的浪。吃了水的鼎锅,便与年关走在一起了。
大年三十,村人大抵不吃早饭,比年午饭的快慢,较着劲儿。下床第一桩大事是砍腊肉,拣最精最大的砍。一块硕大的腊肉,在脚盆里用开水烫好后,墩板上一放,提一把砍刀,咚嚓咚察,就四分五裂了。我老土匪的爹将腊肉剁得格外雄壮,一团团肉儿像一座座小山,丢入放好清水的鼎锅里,叮咚叮咚一片响。那鼎锅大啊,须憋足劲才提得动。火塘燃起来了,熊熊的火焰蹿起尺来高,老大的三角铁架趴在火塘里,也运足了力气,粗壮的拗码钩儿伸向火焰,显出十足的阳刚之气。嗨一声,鼎锅随着爹的手稳稳当当蹲在三脚架上,然后用拗码将铁绊儿钩着,便牢实了。在火堆里挖个洞,不用吹,柴火充满了激情,烧得更旺了。火,舔着鼎锅底儿,红红的一片,像无数精血旺盛的手,托起一片火红的希望。火红的颜色是一个烟火人家毕生的向往。只有在柴火熊熊的气氛里,我们才忘却一冬的寒意,鼎锅才有了一个家的涵义。
乡中把吃年饭唤作吃鼎锅。锅里装的是一年中梦寐以求的肉。热气在一股股地冒,不一会就快溢出锅了。爹赶紧盖一揭,一股股醉人的肉香,直冲鼻孔与喉咙,吸一口,舒服极了。其实,我们的喉咙里早已长出了手呢。爹用勺子舀一下汤,试了咸淡,说,还要煮。盖一封,却严禁我们吃。这个老土匪其实比我们还馋。
肉煮得差不多了,木甑里的饭也香了。爹手一挥,喊,贴对子,放鞭炮。我立马跑出来用盆子倒米汤,搭楼梯,贴对子。老土匪最看重家神位前的“天地国亲师”,要我把字写大,写正,纸色要红,鲜红。于是,我便把字写得大,也写得正,颜体。爹放完鞭,大门一关,站在家神位前,点头一笑,这字好啊,威武。他果然威武地将鼎锅提出,朝家神位前的八仙桌上一放,鞠了个躬,念念有词,各位祖宗在上,过年咱不能怠慢你们哪,随便吃点,随便吃点吧,哪怕闻点香气也好哇。说这话时,他一脸的严肃。我在一旁听了忍不住大笑,却不料额头上挨了这老土匪一记丁弓。
只好严肃地坐到桌旁,看着爹用一个老大的土钵儿从仪式化了的鼎锅里,盛出一砣砣小山般的腊肉。那肉热着呢,用手逮一砣,沉甸甸的,咬一口,油汪汪的,却不腻。爹张开喇叭大的嘴,嚼着,咽着,油水直流,喉咙却咕嘟咕嘟地蠕动,几只小山便落入肚里。那情状,才叫大块吃肉呢。鼎锅却蹲在家乘前,静穆着,似有无限的庄重。也在这大年三十,村上边一对孤老兄弟,用鼎锅煮了一锅腊肉,放在火塘的三脚架上,沸沸地煮。年岁大的老头儿,用勺舀了一瓢热汤,咝咝咝地吮吸着,尝咸淡。兄弟呀,这汤好哇。边喊边喝,一撮山羊胡子一翘一翘,像兔子吃草。待那兄弟蹒跚过来,火塘里的三脚架不知怎么突然一歪,崩了。哗啦一响,老大的鼎锅连肉带汤翻倒在火塘里。顷刻,一股巨大的灰尘蹿上屋顶,像腾起了蘑菇云。兄弟俩尘埃满面,烫得手脚一搐一搐。娘卖匹的三脚架,胡乱骂了一通,气得心里冒火,但没办法,大年三十总得吃啊。只好从灰尘里将腊肉一砣砣一塌糊涂的肉捡起来,重新洗净,又重新开火。这年过得不顺哪。年饭桌上,这对老兄弟,闷闷地嚼着,嚼着。相视无言,却嚼得一脸泪水汪汪。那鼎锅,也静默着,无言。翌年春上,老大一病不起,没几日,便死了。咽气前,兄弟俩泪眼相对。兄弟,莫哭,莫哭,鼎锅翻了,这是命哪,命哪。老大去后不久,老二只好搬到镇上的孤老院。一个家,便散了。
鼎锅,隐含了太多的乡村生命意义。早年,一队扛着上了刺刀的枪杆的鬼子闯入村来,并没烧杀,也不抢掠,只是密西密西的要人带路,找游击队。狗日的游击队坏得死,打了鬼子是好,却千方百计抢老百姓,一眨眼,又不见了。鬼子押着我祖父带路,老头儿虽恨游击队,但读了几句子曰诗云,骨子里硬气,翻过几条田埂,想逃跑,却被呜哩哇哩的鬼子用枪杆儿一顿乱戳,倒在田里,半天没起来,眼睛一闭,昏死了。鬼子头目叹口气,又踢了一脚,还是没动,只好走了。祖父醒来,已躺在自家的床上。七天七夜尽讲胡话。密西密西,密你娘的尸,小日本。旁人听了,大惊,这老头儿倔呢。祖父整整半年没下床,我奶奶熬药用鼎锅熬,一熬一满锅。熊熊的柴火烧得满锅的汤药翻滚,仿佛煮的不是汤药,而是一锅的泪和血,一锅翻滚的愤怒。祖父每喝完一碗,仍在骂,遭天杀的,遭天杀的。
现在,梅溪的乡下已没人用鼎锅了。那锅儿渐次被村人当作荒货卖掉。终于我与邻居扯起鼎锅的事儿,他却脸一黑,没这回事,仿佛戳了疮疤。我赶紧起身,身后却传来一阵阵收破烂的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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