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的开封

乌鲁木齐久违了的夜市，于古都开封再见。

    作别夜色沉沉，碧影重重的包公祠包公湖，向北几步路，就是人头攒动，各色小吃琳琅满目的西司广场夜市。曾几何时，号称西北五省规模最大，乌鲁木齐的五一夜市，也是如此繁华。但是如今，羊角间扎着大红花的金黄流油的烤全羊；一杯杯醇香的噶瓦斯；头顶一盘盘碧绿哈密瓜的巴郎子；还有刀郎“那首五一夜市的兄弟”歌里唱的扎巴依，已随着刀郎歌声消逝在风中。于今再见古都夜市如此繁华，千言万语在心，美食难以下咽。

    西司桥北，御河亭台，凭栏而倚，看河中龙船昂首欲飞，听一曲听不懂的河南梆子，票友们唱的激情澎湃，锣鼓声声入耳。遥想宋时开封，清明上河图中的帝京繁华热闹，许是如此罢！夜色深沉，人声喧哗，比之此前所去龙亭湖畔，天波杨府，另有一番滋味。

    蓝色风雨警报。11月6日上午6-12点，开封市有暴风雨，外出旅行慎重，注意安全，防范高空坠物。看完家人发来的这条信息，穿上冲锋衣，蹬上防水靴，既来之，则安之，既然已经预定好，上午要步行绕龙亭湖一周，去天波杨府，别说下雨，就是下刀子也要去的。一出酒店门，雨珠瞬间扑满眼镜，视线模糊，正是清晨上班时分，行人匆匆，顶风冒雨，各奔东西南北，和古都一起，渐渐消失在迷蒙中。

    宋都御街一路步行向北，走到龙亭南路丁字路口。龙亭湖就在前方，湖面广大，少了市区高层建筑阻隔，西北风更加呼啸劲急，冲锋衣虽然隔绝雨水，无奈深秋风寒侵人急，身体为之紧绷，方能站稳，步步挪动，迎风西行。路口塑料护栏，钢管路牌等等，大风吹的倾倒满地。龙亭湖景区入口处，游客人踪皆无，依稀只见几个检票员，还有抗战七十周年纪念菊花花坛，各色菊花丛丛，暴风雨里飘摇盛开，纪念着那段伟大的全民族抗日救亡牺牲岁月。

    龙亭湖西的中国翰园，远处秋山黄叶，湖波阵阵，残荷飘零，芦苇折腰。秋意萧瑟，独行江湖，所谓路上行人欲断魂，或就是那刻心情。龙亭湖北的天波杨府，我花开后百花杀的菊花，砌就两面巨大战鼓，金盔金甲武士护卫府门。格调比之秋风萧瑟，湖波涌起的湖西，为之一变。金戈铁马，凛冽之气，跃然而来。宋太宗曾经下诏，凡经过杨府门前，无论百姓官员，“文官落轿，武官下马”，以示对杨家三代满门忠义的敬仰。一路长途步行而来，正是为此。

    北宋初年，赵匡胤兄弟相继为帝。当此之时，虽然有宋太祖杯酒释兵权之举，崇文抑武已见端倪，但是宋初，儒家文明的中国，依然保留汉唐以来的尚武从军，忠义为国，轻生乐死，开拓边域，邀取功名富贵之风气。以这样的勇猛之民为基础，骁勇善战的北宋军队，收服北汉及一代名将杨业后，宋太宗雄心勃勃，想要趁势北伐，收复燕云十六州，取得卫护河北平原，以及帝都开封的战略屏障，于是发动与辽国契丹族的战争。

    北汉与北宋长期对峙，杨业是赵匡胤兄弟的战阵对手，被北汉人称为杨无敌的他，两军阵前，取了多少北宋将士的性命。一朝与北汉国君同归大宋，宋太宗作为一国皇帝，能不计前嫌，予以重用，授予其北方边塞抗辽重任，尽显一国之君，知人善用，宽宏大度之胸怀。但是宋军将领多有怀疑嫉妒杨业之人，屡屡上书诽谤密告，这不奇怪，毕竟多年仇怨一朝难解。宋太宗对此类文书总是付之一笑，将奏章封入锦囊，送与杨业，以示信任之心。所谓士为知己者用，杨业自是忠心太宗，调转马头，与太宗亲信嫡系潘美合作，大败契丹辽军，俘获甚多。《宋史·杨业传》记载：“自是契丹望见业旌旗，即引去”。如今天波杨府演兵场前，杨令公手持战刀，威武雄壮，秋风阵阵，塑像战袍飘飘，几欲猎猎作响，当年英雄犹在，人间浩气长存。

    雍熙北伐，宋军准备还不充足，就仓促出征，先胜后败。契丹国母萧氏引倾国之兵，在击败曹彬所部东路军后，乘胜全力进攻潘美杨业所领西路宋军。副帅杨业主张，以护送云州朔州等州百姓撤退为主要任务，避敌锋芒，不可与得胜之敌主力作战，战则必败。监军王诜则坚决主张与辽军一战，质疑杨业：“君候素号无敌，今见敌逗挠不战，得非有他志乎？”这分明是怀疑杨业有投敌之意。两军对垒，临阵怯敌，不战而退，这是大罪，何况身为非嫡系的降将。监军刘文裕也和王诜持相同意见，主帅潘美模棱两可，亦欲一战。杨业为证自身清白，忠义为国，并无他意，虽知必败，但也唯有冒死出征一路可行了。

    “慷慨歌燕市，从容做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曾经泣血悲歌，只求杀身成仁的中年汪精卫，早已忘了少年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凌云志向，投降倭寇做了汉奸；“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隤。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屈身事敌，毁灭李广家声的降将李陵，送别老友苏武时，垂暮之年，一唱当年降敌图谋报国之壮心。然而不管他们的诗句如何慷慨动人，他们和进士出身，被俘绝食，声声求死，却不忘弹去衣袍灰尘的洪承畴，都一样忘却祖国和民族，投降死敌，进了史上最有名的汉奸朋友圈。“不知书”的杨业被辽军俘虏，没有动人诗句传于后世，唯有“上遇我厚，期讨贼捍边以报，而反为奸臣所迫，致王师败绩，何面目求活耶！”寥寥数语。他言出必行，绝食三日而死，以报宋太宗知遇之恩，所部将士全部战死之义。

    京剧《李陵碑》里，杨业兵败援绝，悲愤撞死在李陵碑下。杨李二人，皆以偏师迎战匈奴契丹主力。汉武帝处死李陵母亲妻子，灭李氏一族后，也曾悟到李陵之败，是后军强弩都尉路博德拥兵坐观前军成败，迁延不进，导致李陵军在距离边塞遮虏障仅仅百余里之地，最终因援军不至而覆亡，一时颇为后悔。杨业覆没之地，距离潘美大军仅仅只有二十里，如此之近，也是一兵一卒援军而不得。宋太宗说的明白：“……而群帅败约，援兵不前。独以孤军，陷于沙漠；劲果猋厉，有死不回。求之古人，何以加此！”潘美王诜等宋军将帅，如果不毁约撤兵，见死不救，杨业败退到陈家谷口约定地点时，宋军伏兵四起，即使不能战胜辽军主力，但是至少杨业所部不至于全军覆没，无一生还。宋太宗也知杨业被逼冤屈，以死明志报国之忠心，“是用特举徽典，以旌遗忠；魂而有灵，知我深意。可增太尉、大同军节度，……大将军潘美降三官，监军王诜除名，隶金州；刘文裕除名，隶登州。”王刘二人，发配充军，不知这两小人，脸上刻了金字后，如何模样。宋太宗还下诏按太尉待遇规格兴建杨府，以慰忠义后人。并亲笔写下“天波杨府”四个大字。那块御书匾额，战火中早已不存。如今“天波杨府”四字，乃是共和国开国上将杨成武将军手书，悬于杨府大门。

    东汉耿恭，去国万里，远征西域，驻守天山北坡金蒲城，遭遇匈奴和车师联军围攻。求援文书抵达长安。刚刚即位的汉章帝，诏群臣廷议救援与否。司空第五伦以为，耿恭孤军悬于万里之遥，救援困难，不宜救。司徒鲍昱说：“今使人于危难之地，急而弃之，外则纵蛮夷之暴，内则伤死难之臣。匈奴如复犯塞为寇，陛下将何以使将！”于是东汉派出大军七千人，万里驰援。耿恭及其所部十三人，最终得以生还玉门关。回看杨业及其所部命运，令人唏嘘。

    焦不离孟，不出意外，天波杨府里有孟良焦赞像。欧阳修说过：“杨业父子皆名将，其智勇号称无敌，至今天下之士至于里儿野竖，皆能道之。”可知北宋中期时，杨家将故事已经传遍天下。街谈巷议，野史八卦再加工必不可少。虽然《宋史·杨业传》里，杨家将所部的万千猛将雄兵，只有王贵一人留名，但这并不妨碍评书艺人们，把北宋后期富弼部下，也是抵抗辽军的边军将领焦赞，超度穿越到了北宋前期，和无史可考的孟良一起，做了杨延昭的部下。在那铁血悲壮的抗辽战争故事里，焦孟哼哈二将，于金戈铁马杀伐声阵阵以外，总能带来几许莞尔。奉命到穆柯寨取降龙木，哥儿两身为宋军大将，却被美少女穆桂英打的滚下马去，不成体统。孟良为之羞怒，焦赞计上心头。孟不离焦合谋，邀约小将军杨宗保上山群殴穆桂英，“三马连环，何愁女寇不灭!”白马银枪，威风凛凛的小将杨宗保，就那样被两位叔父坑上了穆柯寨。不出意外，他和叔父们一样，也被一介“女寇”挑落马下，但是却没被放走，而是被美少女掳回山寨，塞进洞房，摁倒龙凤榻上，做了压寨丈夫。

    忠心耿耿的孟良焦赞虽然不见于杨业本传，但是宋史记载，杨业“不知书，练习攻战，与士卒同甘苦，故士卒乐为之用。”可知杨业与士卒关系之铁。朔州战败后，杨业的部下还有一百多人，杨业不忍全军战死，下令“汝等各有父母妻子，与我俱死无益也，可走还报天子。”王贵等部下们感动哭泣，不肯离开杨老令公，全军为之战死，无一生还，杨业被俘。有一说全军战死，杨业被俘有些蹊跷。看《辽史·耶律奚低传》可知，辽军下军令必须生擒杨业，耶律奚低只因射伤杨业，就被剥夺战功，辽军将军触犯军令，尚且如此军法处置，其它将士又怎敢冒犯军令，杀死杨业？因此杨业受伤力竭被辽军生俘毫不奇怪。

    杨业战败自杀后，辽史有言：“宋自是不复深入，社稷固而边境宁。”北宋收复燕云十六州，开拓疆域，夺取战略屏障之梦，几乎消失殆尽。赵宋王朝，有鉴于唐末武人骄横，藩镇割据，天下大乱的历史教训，自此也是崇文抑武，与敌国边境有事，只是一味求和忍让，每年赠送辽国岁币，以及给西夏的所谓岁赐，银帛不计其数，以求得和平通商贸易。北宋国民经济发达，士民富庶，文化兴盛，甲于历代。京城开封，瓦肆勾栏，娱乐百端，令人流连忘返。一幅清明上河图，可知彼时经济繁荣。中原士民，宋初还有的忠义铁血尚武精神，渐渐的被奢靡生活，消磨殆尽。至于铁马冰河云云，那时人们的梦中也是没有，梦的怕尽是勾栏美女李师师之流。要等到宋末乱起国破山河在，方有铁马冰河入梦来。杨业杨延昭杨文广三代名将，一门忠义勇武，杨氏后世子孙，在耻于言武的和平年代，没了用武之地，也就无缘载于宋史本传了。

    告别河南梆子，自西司桥东行，灯火辉煌的鼓楼广场夜市就在不远的前方，乌鲁木齐的夜市，明天也必能重现，再见辉煌罢！一路之上，西司门街到省府西街路北，沿街门面大多关闭，行人寥寥。侧目路南，则是截然相反，人多热闹。心中纳闷，路过两栋楼房间隙时，向北一看，楼后瓦砾成堆，这片城区正在改造拆迁，怪不得路南路北两重天，原来如此。历史上，开封遭遇过多次战争及黄河水灾毁灭，据说是个城摞城，一层层重生的城市，北宋时的东京汴梁，就在如今这片瓦砾堆地下的大约三四米深处。

    宋太宗后，几代宋朝皇帝持续的崇文抑武，应对外敌卑微柔弱，避战言和，使得北宋末年的将士，承平日久，普遍性患有肌无力症，早已没有了杨业及其所部的忠义勇猛，宋人再见这四个字，要等到“精忠报国”的岳飞及岳家军，自民族危亡的战火中，浴血奋战杀出了。富裕奢靡的北宋或以为，文化繁荣，经济富庶和拥有银帛，就是强大。殊不知，任何国家和文明强大的关键，都在于要有一个忠义，勇猛，善战的民族。银帛既没有买来真正的和平，也没有给宋军的柔弱双臂注入铁血力量，反而引得觊觎北宋财富的金人，高举狼牙棒，跃马过黄河。宋人歌谣有“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之语，唱的就是北宋末年的开封八十万禁军，不堪一击，无力抵抗金军骑兵冲杀的无奈。金人最终成为了北宋创造的财富的新主人，繁华一时的北宋开封城，就此化为历史瓦砾堆。而新的开封城，也于毁灭之后，又将再度凤凰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