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恋歌
2022-01-0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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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当夕阳沉落到遥远的地平线上,晚霞映亮的西天云彩,宛如一块随风抖开火红火红的盖头,苫住了北国故乡辽阔旷远的半边天空。擦着村庄上空袅袅升起的炊烟,一行奋力扑打着翅膀的鸣雁渐渐远去,融化在了湖水般清澈通透的天幕。放眼秋野,覆盖了故乡滩涂无边无沿的芦苇荡,竖起一条条好似嵌入了金丝毛茸茸狐尾的穗子,在清凉的晚风中争相起伏摇曳。那仿佛水浪拍岸苇叶相逐的沙沙声里,扑入眼帘的苍翠还在向着远方尽情拓展,而藏匿在苇梗间的秋虫却已然奏响了炎炎夏日最后的离歌。
古人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来描绘浪漫唯美的爱情图画,而在我看来,这扎根在故乡大地上普普通通的植物,却是被赋予了更深层次的含义。它就如同一个把充满生机的水灵灵的根须延伸到每一个赤子心中,升华了生命的绿色符号,蕴含了我对故乡、亲人的爱恋,对逝去时光的深深追思与缅怀。它已是我的根,我的神经与血脉,是我与终将保管我们灵魂的大地沟通的灵媒,是一个我永远怀抱着的乡情梦。
还时常记起第一次跟随母亲打苇子的经历。那是在深秋时节,天气已经很凉,清晨的野外被淡淡的雾气笼罩,透过清冽的薄雾,早起的日头在空旷的田野尽头还只是一个乳白色浅淡的发光体。周围是那样寂静,只有我和母亲踩踏在田埂上的脚步声,仿佛大地咚咚的心跳回响在耳畔。偶尔还会有动作不复敏捷的蚂蚱受到惊吓,从枯干的豆秧仓皇跳到没过人膝盖的荒草中去了。我紧紧跟随着正值青壮的母亲,一步步在故乡寂寞的野外深入,迎面潮湿冰凉的空气不断地灌进鼻腔和领口,我打着冷战,缩了脖子,一只手紧紧攥住衣领,可那森森的寒意还是让我浑身凉透。然而母亲却似乎蔑视了这早早到来的寒冷,她腰板挺拔步履坚定,在渺无人迹雾气氤氲的旷野,呼吸平稳均匀有力;她几乎成了一盏行走的油灯,那鲜艳的红头巾就是从她头上喷薄出活泼的火苗,在我的眼前不断燃烧跳跃,我仿佛一只奔向火焰的蛾子,紧紧地追随着。我是不是终生都在寻求着来自母亲的光明与温暖呢?当我们终于站到自家的苇泊前,举目望去,我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那好大的一片芦苇!在薄雾笼罩的旷野河泽,密密麻麻簇拥在一起的苇子的丛林第一次向我诠释了什么叫广阔无边!
一脚踏入齐腰深的河水,霎时间仿佛有万把钢针直钻进皮肉骨骼,那突如其来的冰冷与刺痛让一口气猛然憋在了胸膛,如同面对狂风时风也会让呼吸停止!我几乎已窒息,眩晕着,脑子里一片空白,恍惚中甚至感到了恐惧与绝望,陷在淤泥中的整个人僵硬在一起,动不了分毫。等到我终于慢慢适应了那几近冰点的水温,牙齿磕磕着努力扭过头去,却发现母亲正在我的身侧利索地挥舞着镰刀。在我惊愕于她坚忍耐力的同时,却又发现她的动作是如此优雅和充满力量的:身体前倾,一只胳膊拢住一抱高出头顶很多的芦苇,一只手把镰刀探入水中身体微仰用力收起,被截断了茎杆的苇子立时呼啦一声横躺在水面上,择出几根较细软的苇梢子并在一起将它拦腰一捆,借着水的浮力向岸边推送,圆木状的苇捆从水面上从我身边轻盈地滑过。而母亲又要再次重复这无比单调却又那么吸引着我的动作。遇到浅水处,锋利的镰刃砍断苇茎的咔咔声成为一只只扑扇着翅膀清脆的音符,窜起在雾气弥漫的河流上空,经久不息地回荡。多年后,在我梦中的耳畔,总会有这样悦耳的声音出现。但那已不再是锐利的钢铁划过植物肌骨的声音,那其实是故乡的鸟鸣,是风声,是雨声,是焕发着生机的田野欢快地拔节声,那更是默默摇曳在深泽浅滩的苇丛为苦难中不屈不挠的母亲唱响的永远的赞歌。
在黏胶一样攥住了双脚的淤泥中颤抖着,刺骨的冰冷与内心的羞愧让我的眼中涌出泪水。我终于明白,当我心安理得的享受着母亲给予我的一切时,母亲却是在背后默默地付出了这么艰辛的劳动。简直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信仰支撑着她,让她无怨无悔,永不放弃。在她的身上,一定有着一样基因是我不曾了解的,那大概就是爱吧,是全天下最无私伟大的母爱!正是这份爱造就了她们的钢筋铁骨,让她们即使身处苦难的滩涂也依然在无怨无悔生机盎然地摇曳。
清晨的湿气还在收割后的旷野与河滩上蔓延,雾中的芦苇高大湿润,这是经过第一场霜侵袭过的植物,挺拔高耸的茎秆上覆满白色的霜粉,睫毛般的叶子是修长的,夜晚凝结的露珠让它们看起来像是挂满了泪水;这是在贫瘠与荒芜中生长的植物,它的一生注定要经受风霜雨雪的洗礼;它那仿佛是毛茸茸狐尾的穗子里隐藏了我们看不到的种子,它年复一年地等待着,等着它们成熟,然后离开自己被风捎去远方,在一块全新陌生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它一直在盼望着这一天。它在为后代活着。阳光终于驱散了笼罩在头顶的雾霾,宽阔的田野与河泽明朗着一眼望不到边际。
二
没有人能离开土地。我们在土地上行走,劳作,繁衍后代。总有一天,我们被泥土掩埋,和大地融为一体。是土地赋予我们生命,保管我们的灵魂,她给了我们生命的开始与结束。土地是人类的根,母亲。我们无一例外都是她的儿女。
想起家乡的土炕,那用粘性很好的田土拌上新鲜麦秸制成泥坯搭建起的大铺,不过还是土地对我们慷慨的赠予。
土炕无比宽敞。喜欢在童年时,一丝不挂地仰躺在上面,感觉整个人都是自由的。就如同赤身在广袤的田野上,野花在身边开放,风像水一样漫过稚嫩的肌肤,树木不断摇曳的枝叶间洒下点点斑驳的星光,恍惚中,泥土与草叶的清香已将我紧紧拥抱。
土炕的席子由芦苇制成。它光滑平坦,纹理细密,像是一整张从河流上剥脱下来润泽光亮的皮肤。再次躺在上面,就会听见不一样的声音,那是水流淙淙、簇拥在一起的芦苇摇摆着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而我,也像那河流上最顽强的水草一样,在每一个夜晚来临时悄悄地抽叶、拔节、吐出穗子,在贫瘠的泥土上由幼小变得茁壮。可以说,是代表了信念与坚持的芦苇给了我顽强不息的生命、多姿多彩的梦。站着时它是温暖了前途的风景,躺倒时它依然在我的生命中生机勃勃地摇曳。
制作苇席是一项繁琐艰辛的工作。霜降一过,正是收获芦苇的最佳时刻。这时到环绕村庄的苇泊走一走,就会发现到处是手持镰刀的乡亲们,浩浩荡荡的在海一样辽阔的苇泊前一字排开,待到领工长一声令下,上百把闪着寒光的镰刀一齐出动,霎时间,刀刃旋过苇秆的咔咔声如同骤起的飓风狂卷过苇子的丛林。与此同时,藏匿在泊子深处的野鸟群惊叫着呼啦啦的腾空而起,遮天蔽日的翅膀集结成翻腾的彩云,迅速飘移过霞光掩映下守望着归人的村庄。
芦苇收割上来后,被集中摆放到场院里,晾晒到干湿适中时,就可以进入编织前的预备程序了。首先是选材,将那些过细过软或折断不能用的芦苇淘汰掉,留下品相俱佳的芦苇用铡刀切去根梢,剥去叶子,拿搠子将苇秆均匀地劈成苇篾。将苇篾批儿用水淋湿,移放到碾场上。接下来就是碾压了,这是关键的步骤,一般人是难以胜任的。通常由经验最丰富的碾家站在使人望而生畏光秃秃的石磙上,就靠着双脚的力量蹬着它进行这道工序。
我还时常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令我倍感骄傲的是,这在那个年代的村里人看来无比光荣伟大的任务居然是交由母亲来完成的。母亲年轻,健康,充满活力。在一群流着清鼻涕的孩子们好奇眼光的注视下,她脱了鞋子光着白白的脚丫轻盈地跃上石磙,发动了汽车一样,双脚交替着踩动那看起来无比沉重的碾子,在宽阔平坦的碾场骨碌碌地行进起来。左脚油门,右脚刹车;右脚油门,左脚刹车......不得不承认,母亲的驾驶技术是一流的,我还一直在担心,怕她会突然让这辆一个轱辘的笨家伙熄火,人会从上面掉下来。但这样的想法显然是多余的,母亲磁石一样的双脚牢牢控制住了这个实心的大轮子,她驾驶着它耍杂技一样在碾场上来去自如。从场院外跳进来的风吹起她浅蓝色的褂子,她宛如一只春天里美丽的蝴蝶,清澈的眼睛里满含了喜悦,自由自在欢快地飞舞着。当她经过我的身边时,忽然伸出一根手指羞了羞我被野风刮红的脸蛋,哦,母亲的笑容那么灿烂,那轻轻地一按,成为我生命中永恒的印记。
浸了水的苇篾批儿被越压越柔韧光滑,变得像最上乘的皮子一样时,就是开始编织的时刻到了。将苇篾按照长度与使用部位的不同,分成“头苇”、“二苇”、“三苇”、“短苇”四等,分别打成捆后,正式地编织就开始了。
那是一幅永远定格在了我记忆深处的场景。宽阔的场院里,几十名织席女工两三人一组,手持拨子埋头在正午暖融融的阳光下,泛着油光柔软的篾批儿激流中的水草一样在半空中此起彼伏的舞动。一只只长满老茧的手轻灵地忽起忽落,一朵朵精致的席花就在她们的手下绽放出来。在她们的心中绽放出来。漫天飞扬的芦花中,我看到她们化身成雪中的一只只雌雁,在缤纷的光影里优雅地舞动着翅膀。而母亲无疑是最让我着迷的鸟。她红润的面颊上闪烁着汗水,曲线优美的身体富有韵律的前后起伏。当我顽皮着伏上她的肩头,她嗔怪地回头望向我,眼睛里却是充满了爱和温暖的。她在驮着我飞翔。
不可否认的是,她一直在这样。即使,她已白发苍苍;即使,她已飞不起来。她却还是会把天空和羽毛放进我的心中。
在这个秋天,大片的芦苇停止了生长。朔风起时,铺天盖地的芦花鹅毛大雪般飘洒在空中。在每一朵芦花的下面,都有一颗饱满的种子。它们终于成熟了。经过一年的孕育与等待,白发苍苍的芦苇把它们交给了风,交给了远方。完成了使命的芦苇最后躺了下来,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三
在我的家乡,房屋是有生命的。在它们的组成元素中,见不到冷冰冰的金属与背负恶名的甲醛。它们是纯天然的窝。门窗是村里的木匠用木头做成的,他手艺高超,全部采用榫接,见不到一颗钉子;糊窗纸是植物变成纸浆再变成韧性十足的纸,然后由母亲用面粉熬成的面糊粘在棂扇上的;墙壁是用足够黏性的河泥做成四四方方的泥坯(家乡人通常叫它“泥基子”)垒成的,墙的内外层同样是用田土拌了麦秸混合成的“菜泥”拍抹上去的,而不是现在司空见惯的混凝土;床铺是由土坯搭建起来的,外沿还要安一根臭椿树做成的床沿(为的是冬天坐上去屁股不会遭罪)。这样的床铺我们习惯上叫它炕;房梁就是把枝枝杈杈砍掉剥了皮的整棵树,檩条用的是这棵树被锯掉的树冠(小的时候,我一直在盯着它们看,希望这些变成了肋条的枝杈能忽啦啦地长出叶子来。);而屋顶是用芦苇扎成的厚厚的苇帘苫起来的,它呈现出棱角分明的尖顶状,阳光打上去,光溜溜的苇秆反射出清亮清亮的光晃着人的眼睛,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一样。住在里面的人,俨然成了贵族。成了自己的主人。过去的人们给这样的房子起了一个很形象的名字:草房。
那时候,除去吃是头等大事,人们对居住条件也是很在意的。草房虽然冬暖夏凉无污染,但它有一个致命的缺点,那就是不耐风雨。一般过个三两年,屋顶的苇帘就糟朽了,蹩脚的谎言一样漏洞百出的顶盖让暖乎乎的房间一下变成风声四起的荒野,迎接进来的不单是星光,还会有飞鸟的粪便。这就需要新鲜健康的芦苇去自圆其说。我们一直在尝试着修补。这是我们经常在做的。
然而在一切财物统归集体所有的年月里,野地里的芦苇也不是可以随便获取的,它们每一根都属于公家,从出生之日起便被盖上了所有制的大印。它们在默默地沿着指定的轨迹生长。它们是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卑微的生命。失去自我的生命是很难站立到高处的,比如草房的房顶。可是屋子在一如既往地漏着雨雪,从屋顶烂掉的地方,风在争先恐后地往里吹,房屋成了实验意志的风洞。蜷缩着醒来,脸颊冻得又疼又麻,头发成了乱草窝,尿盆里结上一层黄乎乎的冰碴。母亲沉默着,她决定铤而走险。
北方的冬天很冷很冷,冰封的泊子里还有没被割净的芦苇,在小刀子一样割得人皮肤生疼的西北风里瑟瑟抖动着。它们是母亲的希望。她寻来一块两米长的木板,在木板正中钉上一根木棍,拿起它和麻绳拉起排子车匆匆出门去了。我那时对一切都是懵懂和充满好奇的,以为她会有什么新奇的游戏,悄悄地尾随了她。
空旷的野外一派萧然景象,收割后的田地里光秃秃的,连玉米、高粱的茬根都被刨了去堆在了队部的场院里等着按户发放,只剩下零星、干枯的庄稼叶子在刺骨的风中打着旋儿。天空阴沉,灰黑的云层铺满苍穹,偶尔一两片雪花从高空飘落贴上面颊。感觉那么冰冷孤寂。
远远望去,无边无沿的泊子里渺无人迹,母亲的身影在一片空阔里显得那么孤单。她把钉了木棍的木板放到冰面上,弓了腰向前推进,木板铲子一样将被冰层困住干透的芦苇齐根铲断。当高大的芦苇倒下的瞬间,仿佛冬草燃烧的噼啪声开始在旷野上回荡,被风卷起的芦花如同苍茫的大雪,将母亲慢慢地淹没了。
出事的那天,北风凛冽大雪飞扬。在马灯昏黄的光线里,队部里挤满四小队的社员(在我们那个行政村,一共分成八个小队,我家被划归四小队。),闻讯从公社赶来的工作队的成员在慷慨激昂地发言。因为年纪太小,他具体讲得什么我已然记不清了,现在想来,无外乎上纲上线,因为他一直在翻看着手中的语录册子。在他冗长的发言中,有很多都是可以从记忆中忽略掉的,但是有一个字却冰冷的蛇一样窜出来,深深地钻入了我的脑海,令我终生铭记。那就是偷!
人影憧憧的房间里气氛压抑,以威严著称的队长在埋头吸烟,他高大的身躯消失在呛鼻的烟雾中。大部分的社员面色凝重,他们用沉默对抗着从墙缝窜进来的冷风。母亲一言不发,她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我发觉她在微微地颤抖。当亢奋的工作组成员又一次挥舞起手中的语录本,那意志的铁块时,一向温柔善良的母亲突然爆发了!她忽地挺身而起,把我拉到被冷风吹动得吱吱呀呀摇晃着的马灯下,撸起我的一只衣袖,把整个手臂展露在灯光里,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你们看看这孩子!你们看!”
那是一只乡下孩子的手。它也许并不细嫩娇贵,但它也曾被家人精心的呵护;它曾经逮过蝈蝈,采过路边的野花,掏过鸟窝里的鸟蛋;它曾经在粗糙的纸上画下蓝天白云,鸟儿在天空自由地飞翔;它曾经亲昵地环抱着母亲温暖的腰肢,在母亲花儿一样的笑脸上轻轻地摩挲......但现在它什么也做不了了。它成了一团黑紫的肉,蜷在一起的五指好像黑乎乎快要涨破的胡萝卜,发面团一样的手背上凸出一个个白色的脓泡,已经开始溃烂。而导致这一切的,不过是从冬天的草房顶扑进来的冷风、不过是那些需要被补上的漏洞而已!
我在惶恐中抬起头来,发现母亲苍白的脸上泪水纵横,她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如同一棵北风中衰败的芦苇。
当天夜里,泊子里的苇荡被人点燃,那冲天的火光将村庄、田野照如白昼。极目所望,漫天的大雪与飞扬的芦花交织在一起,相携相拥着演绎一场盛大的舞蹈;那一夜,炽烈的火焰以无可阻挡之势在故乡黑沉沉的夜幕下呼啸翻卷,强劲的北风中,清脆密集的劈啪声化成广阔无边的苇荡最后的欢歌。
听大人们后来讲,在现场,组织救火准备用镰刀打出一条隔火道的队长忽然高举起手臂制止了大家。人们无声地凝望着他。良久。他突然将手中的镰刀奋力投进熊熊的火焰!霎时,数不清的镰刀翅膀一样腾起在了半空中!我无法想象这是一幅怎样的场景,但我后来了解到,就在那个赤焰翻卷北风呼啸的寒夜,在那片大雪纷飞冻土如铁的旷野上,一向沉默寡言的队长只说了三个字:“烧得好!”这是迄今为止我听到他说过的最有力的一句话。
春天终于来了。泊子里的冰还没有完全化尽,可是在那浩淼的春水下,熬过了冬天的苇根已经萌发了勃勃生机。在向阳的南岸,一些苇锥正悄悄地拱出淤泥,它们顶着寒风,把翠绿的叶子紧紧地裹在身上,耐心地等待着风一点点暖起来;等着暖起来的风把它们一点点解开、捋直。它们在等待着挣脱束缚,等待着舒展开所有的叶子自由摇曳的那一天。
四
打小就知道,中国是一只大公鸡。我的家乡是鸡脖子上跳蚤点儿大的一个小黑点。然而就是这么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却拥有着北方地区最辽阔的芦苇荡。
村庄的由来已无从查考,却因了那片广阔的芦苇而有了一个响亮甚至略含诗意的名字:望马泊。听老辈人讲,过去丈量苇泊通常选择在天干物燥的枯水期,一个人骑了白马穿过泊子,岸上人根据马儿奔跑用时的长短计算出苇泊的面积,这是沿袭了很久的做法。望马泊这个名字也正是因此而来的。听过他们的叙述,我的脑海中不由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湛蓝如洗的天空下,一匹矫健的白马披挂着夕阳的余晖,从大海的波涛一样涌动起伏的芦苇荡里奋蹄而出,似雪的长鬃飞扬成激流中舞摆的水草,两侧闪开高大的苇丛犹如翠绿幽深的浪谷,又仿佛踞伏于野巨大的神鸟扑剌剌的迎风展开强劲的羽翅。马上人控辔持缰,敞开的衣衫恰似鼓风而起的风帆。岸上静候的人群一片欢腾......
芦苇的用途广泛,既可以织席、造纸、化成灶坑里的火焰,青嫩时又是牲畜富含营养的饲料。那广阔幽深的苇荡更是鸟儿的家国,我童年时的一个梦。
第一次跟随母亲进入苇荡那年,我已满六岁。因为父亲一直在盼望着有个女儿,所以她从小是把我当成女孩子来养的:穿花衣、扎小辫儿,耳朵边还要插一朵令我耳根发痒的野菊花,动不动就搂在怀里,又亲又摸地亲昵个没够。这无形中养成了我沉静温顺也可以说偏于懦弱的性格,同时对于母亲也有了摆脱不掉的依赖,这种依赖一直延续到我以后的人生中。而在当时,我已经真正成了母亲的尾巴、跟屁虫,我一直在锲而不舍地追随着她。
那是在盛夏时节,是一个少有雨水滋润的干旱年份。原本沟汊纵横水声潺潺的泊子提前进入了一年一度的枯水期。密密麻麻的芦苇已然生长得无比高大,一脚踏入,仿佛进入了不见边际的原始丛林。耳畔是风吹动着植物的叶子发出如涛的沙沙声,此起彼落悦耳的鸟鸣宛若五线谱里踮着脚尖轻盈旋转的音符,在苇梗间欢快地穿梭;明亮的阳光拱进层层叠叠叶子的缝隙,斑驳的光影在眼前不停地游走晃动。那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奇异的景象,如同一个恍惚迷离的梦;脚下,裸出的河床坚硬、板结,空空的螺壳被龟裂的地缝抓在手心里。一只。两只;盘缠在苇茎上的草虽然孱弱,却依然顽强的绿着,甚至不忘了开出一朵朵娇嫩的小花。那是它们全部的精血,是它们举过头顶的婴儿;偶尔看到水鸟用干草在几根苇秆之间搭起的敞屋,因为已经过了繁殖季节,房间里是空的。公寓的主人兼保姆在利用这短暂的休憩时光给自己自由。它们把大部分的飞翔放在了子女的身上。它们自己的天空并不辽阔。我紧紧抓着母亲衣衫的下摆,长大的苇叶子时不时地拂在脸上,我用一只手遮挡着,步履蹒跚。母亲背上用来盛猪草的箩筐随着她的行进在我的头顶晃来晃去,我几乎已经听见了等在家里的小猪崽在吭哧吭哧地呼唤着。
已无法记起我是如何在母亲的身边走失的。当我从探险中无意间抬起头来,忽然便发现我真的已经失去了道路。环顾四周,密集的苇丛和先前见过的没有任何不同,它们同样的高大翠绿充满生机。被它们重重包围着,如同置身在起伏的海潮中,仿佛哪里都是出路,仿佛根本没有出路。在潮流的面前,岂非会有很多人迷失方向。
暮色悄悄铺满了天空,沉落的夕阳敛起了它的翅膀,苇荡里昏暗下来,风却越刮越大。风在借助它能够控制的事物显示它的存在。剧烈摇摆的芦苇终于让我领教了隐身在幕后的主宰那可怕的力量。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惧,不停地喊着妈妈!妈妈!在呼呼作响的苇丛里努力穿梭着。被风操控的苇叶噼噼啪啪的抽打在我的脸上,我却根本不再顾及那脸颊的刺痛。我就像是一只从温暖的窝里掉落的小鸟,扑动着孱弱的翅膀向着母亲站立的地方挣扎前进。虽然,我并不知道母亲究竟在哪,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放弃!成年后,当我不止一次的回想起这段经历,难免生发出诸多的感慨,是啊,在人的一生中,是否总会有这样在旷野中迷失的时候,在痛苦与苦难中迷失的时候。只要勇于坚持,不要轻言放弃,曙光定会在那最后的一次坚持中出现!
不知过了多久,我已无力再声嘶力竭的呼喊,我的精力已然用尽,不得不抽搐着在愈发昏暗的苇丛里坐了下来。就在我几乎已经陷入绝望的时候,就在我快要昏昏睡去的时候。突然!一声清澈的笛音仿佛暮色中飞出的小鸟腾起在迷宫样深邃苍茫的苇荡上空,它欢快地鸣叫着飞近我的耳畔,飞进我的心中!我霎时忘记了所有的疲惫,激动着一跃而起,循着苇笛急切地召唤,我又一次扑进了母亲温暖的怀抱!
后来得知,因为我的好奇,带累得母亲在大海一样的苇荡里整整搜寻了半日。情急之下,她想起了苇笛。可以说,最终是环抱着我的芦苇用它生命的一部分挽救了我,将我从迷失中唤回。它已成为赋予我生命的第二个母亲,永远融入进了我的血液中,成为我的人生中一个巨大神圣的招引,引领着我走出心灵的荒草,去迎接每一天崭新的日出。而在当时的最后时刻,母亲同我其实仅仅相隔了十几米的距离。我一直在寻找的,原来就在身边。人生中的事大抵如此吧,当我们在痛苦迷茫中苦苦寻觅却毫无所获,并非是幸福离我们有多么遥远,而是我们缺少了一双跳过藩篱的眼睛。拨开那蒙蔽了心灵的荒草,你会发现,你想要的一直都不曾远离。
夏天已经过半,苇泊终于迎来了渴盼已久的第一场透雨。清亮的雨水从四面八方汇聚成流,浩浩荡荡涌进广阔的盆地,无数的芦苇仿佛被泛着金光的泽水托了起来,它们在水面上飞翔;又是一轮繁殖季节,养足了精力的水鸟找到自己的家,生出它们在这个夏天的第一枚蛋。
五
假如有人问我,故乡是什么?那么我会告诉他,故乡是天上的风、白云、脚下的土地;是热乎乎的土炕,炕头上孵出啾啾唧唧鸣叫的鸡崽儿;是舞动着炊烟收拢了晚霞的草房子;是草房子打开的窗子后面每一双眺望的眼睛;是滩涂上的芦根甜甜的味道;是河流、田野;是母亲。
假如有人问我,母亲是什么?那么我会告诉他,母亲是天空;是飞翔;是生命;是河泽水泊的苇丛在岁月中的默默地坚守与摇曳。
在祖国的东方,一轮朝阳正在冉冉升起,穿透云层的霞光抵达辽阔的苇泊,给每一株卑微的生命涂上醒目的丹砂。那浩瀚无边的苇荡仿佛一匹巨幅的绸缎,在向着天际起伏招展。恍惚中,我仿佛看见我平凡的母亲,伫立在漫天飞扬的芦花中,她把自己站成故乡大地上最坚韧的一棵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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