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车
2022-01-01经典散文
[db:简介]
还是早晨,热分子开始乱蹿,苍蝇似的左冲右突,想咬人。可是,挂在苦楝树下的铁钟却突然响了。村人撂下筷碗赶紧围拢来,站成茂密的一圈。队长李四海那贼牯子往地上一戳,手一挥,大喊:对门台田开了坼,再不灌水就完了,选个正劳力去车水,不车完不收工。村人全闷闷的,谁都不愿干这重活。贼牯子不见动静,气得眼睛冒火,开始点将。喇叭筒一甩,把指头往礼生老汉的额前一伸,说,还是你这家伙去。礼生老汉是“地主”子弟,名正言顺的坏家伙。他刹地一紧,身子一搐,差点懵了。
水车,摆在地坪前的枣树下。莽阔的身躯,丈余来长。那样子,像条蟒蛇。黝黑的颜色,与老头儿的皮肤没啥两样。而要扛起来,不大容易。太阳下,老汉勒紧了裤带,夹紧了屁眼,深吸一口气,牙一咬,腰一挺,使尽狠劲才扛起来,额上的青筋却根根暴胀。路,羊肠远扯,蜿蜒成千年前的那个样子。踩上去,一层层的灰,肆意飞扬,把脚弄得灰尘雾雾的。好容易扛到溪边,放下,喊一声:娘呃——!眼冒金星,闪烁出无数的光。仰头嗬嗬地吐气,胸口也起起伏伏。而浑身热烘烘的,抹一把汗,才发觉脊背上湿得没根干纱,汹涌的汗水,在背上流成了一条小溪。
日头,钉在天幕上,像个火球。毒辣辣的阳光,撒在水里,泛出刺眼的波光。水是热的,风也是热的。在这样的环境里劳作,无疑是一种生命的煎熬。长长的水车,伸入溪水,如一条巨蟒探入河湾。阳光底下,汉子弓身侍弄水车的身影,有如晃在岁月里的一块破布。背对阳光,老头儿果真照得只一点影儿了。那影儿,如一个黑点映在地上,一晃一晃的动,仿佛随时会消失。
我娘说,车水是顶费力的事,李四海根本不行,是个孬种。果然,那天清早他把车水的重活强压给别人,以显示权威和霸道。
热烘烘的溪岸上,礼生老汉深吸一口气,张开满是茧子的手,握紧摇把,前脚一踮,徐徐转动叶轮,似乎转动了一串生命的脚步。随之后脚一缩,加快叶轮行走的节奏。叶轮儿整齐得如排兵布阵。一会儿,探进水里;一会儿,爬向高处,像自由行动的车轮。而叶轮儿牵着溪水昂然而上,手挽着手地上。一个物器便湿漉漉的了,人的心情也湿漉漉的了。炽日下,叶轮儿一路游走,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仿佛一种与生俱来的生命回应。这声音,低哑、苍老,如一声声季节里的叹息,又如奏响了一曲古老的音符。听久了,好像谁在哭,又像是从土地深处传来的一串呻吟。溪水,清亮亮的,沿着叶轮行走的方向移动,便有了一种不可知的质感和诗意。
蛙鸣从不可知的方位传来,稀稀落落。
老汉一次次伸长了手臂,又一次次滞重的收回。那条汗巾能拧出水来,成了一条抚慰生命的脐带。叶轮的转动声里,一股股清洌的溪水悄然流入田垄,流入日渐干枯的生命血脉。有了水,那些半枯不死的禾苗儿就有了灵性般的浸润,一夜之间,全活过来了,有了血色和劲儿了。
车水,要进入状态,从容不迫的状态。力气小了,不行。劲儿重了,也不行。一句话,在你的感觉里,已不是人在车水,而是水车在车自己,抑或车人的复杂的情感和思绪。炎炎的日光下,老头儿迈开双脚一起一伏地摇动水车。那姿势,俨如一个娴熟的祖母安然摇动一架纺车。人们的目光和思绪随着优雅起伏的手,上下游走,看着看着,不知不觉进入了某种奇妙的状态,仿佛时而走入一个梦境,融入一抹如水的忧伤。这忧伤,慢慢散开来,漫入内心,让人骤然千回百折,飘飘忽忽,一片混沌。时而又从悠远的梦境里徐徐走出,回到紫陌红尘的现实中来。睁眼一瞅,水,还是先前的溪水;田,还是原先的稻田。只是在那水车声里,在迷迷幻幻的梦境里走了一番后,突然发觉自己比先前有些老了。
这时候,不唱几句是不行的。在无比单调寂寞的水车转动声里,在经历了整整一个夏季或者更多的沉闷日子之后,老人终于敞开沙哑的嗓门,唱《平贵会窑》、《薛刚反唐》什么的,那粗犷忧伤的曲调儿,在阳光下弥漫,在田野里飘荡,然后一寸寸深入土地,深入季节深处。这歌音苍凉、伤感,仿佛不是人在唱,而是那水车在唱,有一股老木头的味道。不知不觉,老头儿的双眼噙出了泪花。然而他是不能流泪的,在那烈日炎炎的岁月,泪水、泪水,又能稀释什么。他只能悄悄抹掉眼泪,以沉默的方式,面对心灵的巨大空虚和生命的渺茫。
不知注入田垄的水,是不是季节的馈赠?但它的确经了水车的牵引,使得那些枯瘦的禾稼慢慢返青,继而拔节、扬花、抽穗,并结出壮实饱满的谷粒,涌动无数铜质之音。或许,还融入了农人对土地最朴质的情感。水车,便成了世世代代不可或缺的一种生命载体。
而我面对水车,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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