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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春韭秋菘

2022-01-0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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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韭秋菘,在我这里应是偏正结构,重心落在秋菘上,应应节气。秋属金,内收,当藏,不用费劲劳神地翻阅外典,亦是晓得的。霜晨的板桥人迹,茅店鸡声,早些年的畜力车,两匹马,或一匹小毛驴儿,打着响鼻儿,喷着白烟儿,蹄声得得,车上青葱鲜肥的白菜,码得整整齐齐。而今那四蹄踏霜的马儿,不要说英武,就是萎靡温顺的亦是鲜见了。小毛驴儿在我的眼中心上,却是绸缎的大红花,颈上佩着,背上驮着云鬓红裳的新嫁娘,新婚三日省亲归宁,喜滋滋越陌度阡迤逦而去,玲珑中更兼婉媚;每每街市中邂逅,红花,新嫁娘,自然是不见的,代之的却是平板车上油渍斑斑的泔水桶,然毛色乌黑的小毛驴儿依然安静地等在这城市的一隅:长长的眼睫毛,温和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我每每停下脚步,细细地审视,久了,竟觉有几分妩媚,这可是我发现的新大陆呦,自心中油然而生的笑意,便风荷般荡漾——现今却皆为机械化的四轮车,“大解放”所替代。农人早早地裹上棉大衣,跟车的农妇亦是浓红翠绿的围巾严遮了头,偎在高高的白菜垛上,凛青的晨光中,瑟瑟地等着生意——用不了多久,收割后的空旷的田野上,硕果仅存的一畦一畦翡翠般怡神悦目的白菜,就从菜农那起五更爬半夜的秋菜车上,辗转到千家万户的菜窖里。斯时,乡下城里,人欢马叫,大人孩童,忙忙碌碌,诠释的不过就是一个“藏”字。
   大白菜,体现的是完全彻底的平民性,据说遭大变故后的“公主”落魄到与我张王李赵的平头百姓一样,在彼时用平板车往家拉白菜。可见,白菜是落魄的标志。
   许是文人的酸腐气难除,我则更喜欢白菜的另一个名字,菘。望文生义,草字头是说此植物为草本,“松”字,则揭示其凌霜的禀赋,与“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的松柏同调。也就是说,在古人眼里,菘是菜蔬中的君子。
   还是说白菜吧,透着亲切,离开了具体的语境,再古雅的“秋菘”“晚菘”,都显得酸文假醋。
   白菜这种平民化的菜蔬,吃法无非是或炒或炖,吾乡倒是秋来家家户户大量囤积,主要是用来腌制,其成品便是酸菜。白雪漫天,听着老北风,守着火炉,热烙烙的火炕,轻巧的炕桌,一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酸菜汆白肉,老少咸宜,就着两碗干饭,吸溜吸溜,风卷残云。斯时斯地,二八好女亦难斯文简静,尽显我关东豪侠民风。
   说到底,酸菜再好,亦是白菜的衍生品,好比富二代,算不得白菜的当行本色。童稚时代,留下甚深印象的本色吃法便是土掉渣的农家包饭。
   那必是日光苍凉,长风把满城的绿杨都染成金黄,风是愈来愈强劲了,每每裹挟着一片片黄金的落叶,窸窸窣窣,唰唰啦啦,飞花,舞蝶,梦幻一般,美而伤怀。踏着落叶,一趟一趟地往家运着秋菜,秋菜指的无非是土豆,白菜,青萝卜,胡萝卜。肩扛,筐拎,直到在庭院中堆起了一座座小山。秋季真是忙碌啊,仿佛一年的活计都攒到这个时节来完成。笨手笨脚的父亲也已经扒好了火炕,炕洞里积攒一年的黑灰都掏干净。灶膛里火烧得旺旺的,闪着金光,烘烤着刚用泥抹好的炕面,慢慢地,湿湿的炕面就腾起了白烟,氤氲满室。太阳一落山,寒气就逼人了,母亲把麻袋或苫布严严地盖在小山似的秋菜上,以防霜冻。劳乏了一天,昏黄的灯光下,慰藉辘辘饥肠的便是包饭。
   包饭是季节性饭食,有如中秋的月饼,端午的香粽,它的季节性在于刚刚收获的大白菜与土豆。大白菜叶择选的定是碧绿鲜肥的,清水洗净,沥干,备用;新鲜的土豆蒸熟,碾碎,成豆泥,拌入大酱,切碎的香菜段葱段红椒段;再与蒸熟的小米饭和在一起搅拌均匀,咸淡适口;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用备好的白菜叶把上述内容包裹成条状,握而食之。彼时,小米金黄贵气,豆泥乳白香醇,香葱香菜绿意盈盈,红椒鲜亮灼目,紫檀色的大酱沉静渊深,再用翡翠白玉的菜叶来一统江山,其色也,香也,味也,尽在其中耳。貌似简单敦朴的乡野饭食,却也需要技巧。起始,都是母亲为我等包得紧密严实后再交接到手里,双手握着吃,干净利落,绝无泄漏;从父亲到我兄妹几个,一一从母亲手中接过包饭,真个饭来才张口。母亲往往是辛劳在前,享受垫后。有时逞强,自己来动手,擎在手里的包饭,还没吃上几口,就稀淌哗漏,哩哩啦啦,口感亦减了筋道与瓷实,吃相更少了从容适意添了慌乱以至狼狈。
   在我的意念里,总以为包饭是私密性的饮食,上不得台面。总是在秋季的黄昏时节,猪回窝,鸡上架,掩了门,一家子老小,围桌而食。如或有生客来访,主客均感惶惑尴尬,客人为自己的冒昧而讪讪然,主人手中吃到半途的包饭便成了烫手的山芋,少不得红着脸撂下,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撞见般羞赧,赶紧洗手净面,招呼客人。所以,包饭是从来不能用来待客的。如果一个客人能同主人一家共食包饭,无疑,主客的感情已达到逾越骨肉之亲的境界。
   于今不食包饭久矣。主要是少了吃包饭的氛围。娴雅的母亲,书呆子气的父亲,稚龄的孩童,热气氤氲的刚刚抹好的火炕,昏黄的灯光,没有化肥农药的天然的菜蔬,灵敏的味蕾,属于泥土的故乡的醇香……一切安在哉?当年年轻的母亲已是潇潇两鬓生华,风趣放达的父亲早已驾鹤西归,围着父母叽叽喳喳的兄弟姊妹亦是天各一方——
  儿时视野窄隘,以为这乡野气息浓郁的吃食是母亲的独创,及长,在一本闲杂书《清朝野史大观》中知晓,此乃清太祖努尔哈赤的杰作。话说太祖(某年不详)八月出征遇难绝粮,幸有人送来粟米饭,非常时期哪里有许多羹匙碗筷,太祖与兵士便就地取材,(估计正困在一片白菜地),以白菜叶裹而食之。填饱了肚子,士气大振,大破敌军。此后,为纪念此扭转战局的一餐饭,清朝宫中每逢此日摒除酒筵,罢餐具,以白菜叶裹酱及粟米饭为食。粟米饭,在吾乡俗称小米饭。此风渐绵延至民间,满语称为:吃乏克,即吃包饭。
   可见,如不是陷入绝境的非常时期,白菜这种大众化的菜蔬安得入太祖法眼?至于清宫后来的吃包饭,其政治意义相当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忆苦思甜饭,如此而已。白菜不但不能借此抬高自己的身价,反倒反证了它确实是属于大众阶层的食品。
  还有一旁证。据《武林旧事》载,南宋绍兴二十一年十月,宋高宗幸清河郡王张俊府邸,供进御筵。长长的食单恕不在此赘述,总之干鲜果品,海陆杂陈,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清河郡王张俊做不到的——在满足吾皇万万岁的口腹之欲上,张大人可谓煞费苦心。我好信儿睁大了眼睛,就是没找见白菜的影子。原来白菜是上不得皇帝的御宴的。
   何止皇帝的御宴,就是号称百科全书的《红楼梦》,红楼菜系里亦难觅白菜的身影,白菜是难登贾府这样诗礼簪缨之族的大雅之堂的。唯一一次现身是在高鹗所续的第八十七回书,出现在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的神仙也似的林妹妹的餐桌上。一碗火肉白菜汤,加了点儿虾米儿,配了点儿青笋紫菜——乖乖,这可惹恼了红学家们,好比心黑手辣的高鹗给林妹妹下了砒霜!就此高兰墅被后人骂了个狗血喷头。冤,也不冤。
   十篇写白菜的文字,得有九篇从故纸堆中拉来持身谨严的周颙老先生装潢门面。这也就不难理解了。老先生何许人也,乃南北朝时宋明帝驾下的中书令,官阶不可谓不高。怎么也属于缙绅阶层。膏粱厚味,钟鸣鼎食,再自然不过。可此公却偏偏与我小民争食,隐居锺山,终日长蔬,颇以为适。同僚王俭明知故问:“卿山中何所食?”颙曰:“赤米白盐,绿葵紫蓼。” 简约寒素的生活在学养丰厚兼善佛老的周颙老先生心中,竟呈现出如此的诗意之美,实实令人感佩。进而引发了文惠太子的好奇心:“菜食何味最胜?” 答曰:“春初早韮,秋末晚崧。”
   了不得了,我等小民天天以此为食,也不见谁过问一声,周颙老先生一句“春初早韮,秋末晚崧”就惊了天动了地,堂堂皇皇地载入了正史!至此,老先生就成了白菜的代言人!
   就是没有老先生代言,我等百姓也不宜妄自菲薄,王侯将相,九五之尊,有几人得享遐龄?焉知不是拒食白菜之过!
   上天有好生之德,生此佳蔬来普惠万民。大白菜的营养价值很高,且有一定的药用价值,是很好的防癌食品。如此有百利而无一害物美价廉的入馔佳品,我等百姓真是日用而不知了。至此,吾欲大礼参拜以谢天地!
   况如今这个世道,阴阳反背,乾坤挪移,班班件件皆以倒行逆施为时尚。反季节蔬菜,就是在雪裹冰封的北国,也是花花绿绿热热闹闹。黄瓜辣椒西红柿茭白芥蓝油麦菜,那里有什么时令地域,春夏秋冬山南海北,济济一堂。
   庆幸,只有大白菜有条不紊,慢条斯理缓步踏着时令的节拍。秋风一起,白霜染地,翠生生肥嫩嫩甜润润的大白菜就要上市了。
   秋空如洗,长河湍急,金风携着哗哗的落叶,以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魄,豪奢,迅疾漫过缅邈丘山,旷阔平芜。经行处,层层落叶演绎着给孤独长者黄金铺地的虔敬,为只为换来一畦两畦的雪埋霜裹翡翠菘。
   而今而后,我的餐桌上,亦拒绝金玉其外的反季节蔬菜,在漫长的冬日里,一味独尊。邢瓷如雪捧绿菘,味如蜜藕更肥浓——以继周颙老先生芳踪。不亦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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